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安京都是俞國的都城。俞國強大,在諸國中獨占鰲頭,都城百姓安居,歌舞升平。
天色向晚,醉仙樓酒菜飄香,絲竹裊裊。在三樓最大的房間內(nèi),有王公貴族齊聚一桌,卻不動酒菜,只屏氣凝神地等待著。
重重紗帳之后,有一隱約得女子身影,坐姿端正,雙手撫琴。在這難得的寂靜中,美人似乎輕嘆了一口氣,隨即伸出十只纖纖玉指,在弦上撥動。
“錚”地一聲始音,如同玉石相撞,輕靈空寂,緊接著便是行云流水一般流淌而出的音色,繞梁而上,沁人心脾。琴聲越揚越高,紗帳外的眾人也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坐直了身體,一根根琴弦變作緊繃的心神,那雙玉手輕輕撩拂而過,一點一點似乎能拂去了塵世的擾亂和煩憂。
然而就在這琴聲高昂清吟的時刻,曲聲突然終了,雅間歸于寂靜。
幾秒鐘的沉寂之后,爆發(fā)出浪濤似得掌聲和喝彩。
“楚姑娘真不是當(dāng)朝第一琴伎,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那是,我看書中,古人道樂聲繞梁,使至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就是如此了!”另一個聲音立刻接上,調(diào)笑道”哎,兄臺,要是真的不知肉味,可就不妙了,這醉仙樓的菜肴也是安京都一絕啊,哈哈哈……“
夸贊的聲音不斷,卻入不了楚羽仙的耳朵,她保持著撫琴的姿態(tài),等外間客人給了賞錢,才抱琴起身,釋然一禮,退了出去。
”楚姐姐,我進(jìn)來啦!“小廝滿臉興奮之色,連門都只來得及開了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從半開的門里鉆了進(jìn)去。
”做什么?這般著急?!俺鹣烧谡{(diào)弦,一眼都沒有看向小廝。
“楚姐姐!這桌客人甚是大方,給的賞錢比一般客人多了一倍有余呢!”小廝將賞銀袋子放在桌上,袋口開著,便滾出好幾錠銀子,甚至還有一顆璀璨的南珠。
“嗯,放著吧。”她還是沒有抬頭,小廝只好等了會兒,望眼欲穿地盯著。似乎感知到那灼熱的目光,楚羽仙終于微顰著眉頭看向他,見他目光只在賞銀上打轉(zhuǎn),心下了然,便撿了一錠碎銀扔給他“這個給你,拿好?!?p> “哎,謝楚姐姐賞!那姐姐好好休息,有啥事盡管吩咐小的!“得了好處,小廝這便喜笑顏開地退了出去。
”……“楚羽仙無言的著搖搖晃晃半開半閉的門,又拾起來那顆南珠,在手心里把玩著。南珠成色極好,溫潤粉白中泛著金色的細(xì)閃,晃了她的眼睛。她思緒頓時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再次陷入那永遠(yuǎn)也不會消散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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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圍繞在身側(cè),鐵銹味蔓延在整個空氣當(dāng)中。滿眼都是烈火和血液混合起來的,仿佛要吞噬了一切的紅色。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她滿面凄惶,單獨一人在烈火當(dāng)中奔跑,火焰燒著了裙擺,燙傷了臉頰,連流下的淚水都在被蒸發(fā),在臉上流下烙痕般的紅色。再這樣的炙烤當(dāng)中,她幾乎要昏厥過去了。突然有一只大手伸來,將她一把抓住,拖入廚房內(nèi)。
她本能地掙了兩下,那人急忙放了手,她才敢驚惶地睜眼“陳管家……?”
”大小姐,別出聲!“陳管家老邁的聲音在火焰中顯得模糊,”快裹著這個,燒不著您?!八蟻硪粭l棉被,用水打濕蓋住了她藏身之處,”我去引開他們,等他們走遠(yuǎn)了,我?guī)映鋈ィ≡诖酥埃f別亂動!躲好!“
她縮在浸透水的棉被底下,連哭泣的力氣都失去了。
烈火的嗶啵響聲,還有那些人的冷笑聲……
啊,那個凄厲地大喊著”不要啊“的,是自己的貼身丫鬟佩兒吧?那個大吼著”滾開“的,是素日里向來懦弱親和的園丁爺爺吧?她微微掀起被子的一角,從縫隙中看到陳管家的身影在不遠(yuǎn)處狼狽地逃跑,后面的那個人影不緊不慢地追著,手中大刀輕輕一揮,管家的身影便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動了。
為什么,這到底是為什么?
她的父親不是位高權(quán)重的太傅嗎?她家的守衛(wèi)不是最好的嗎?到底是為什么……這些賊人到底是誰?
她沒有想出來原因,頭頂?shù)谋蛔油蝗槐蝗讼崎_。
”啊!!”她驚叫出聲,急忙想要逃跑,卻被人拉住了肩膀。
“別叫!……走,快跟我來?!蹦鞘莻€低沉好聽的男聲,她滿眼淚水地看去,身形高挑得青年站在烈火中間,右手握著一柄狹長的刀刃,映著火光,宛若紅蓮。
一切都被烈火燒成了灰燼。
昭融三十年,太子太傅府中遭賊人劫掠燒殺。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仆役無一幸免,火場當(dāng)中,幾乎全部燒成灰燼,尸骨不全,難以辨認(rèn)。
而她則跟隨那個烈火紅蓮般的身影,擦干眼淚,跌跌撞撞的向前走。從此世上再無太傅府里的大小姐,卻多了一個名動京都的琴伎楚羽仙。
當(dāng)她第一天抱著琴坐在宴席中間,咬牙忍受了拋頭露面的恥辱和賓客言語動作里無所不在的輕佻之后,屈辱的淚水怎么也止不住,趴在桌上掩面痛哭。他過來看望,語氣憂郁“在下能力不足,最多也只能讓你藏身醉仙樓,委屈楚姑娘了?!彼m然心中有苦,但也知道藏身于此是最好的選擇。世人都道“燈下黑”,那位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太子太傅的大小姐竟會是醉仙樓中卑賤的一個琴伎。
于是她道“并非如此,只是一時不習(xí)慣,辜負(fù)了林公子一片好心?!边@樣說著,但是喉嚨里的哽咽卻怎么也掩飾不去。
他嘆息“當(dāng)時那樣的情景太過慘烈,在下不忍見姑娘在火海中活活燒死?,F(xiàn)在看來,卻是我又將你推入另一個火海了。”
“非也!”她一下子跪了下來,“林公子對羽仙的救命之恩,羽仙無以回報!這條命既然是林公子救了回來,羽仙也定是珍惜的!以后的生活,我……“
他抬手扶起她,淺色的眸子里充滿關(guān)切,輕聲道”楚姑娘,你是為自己而活,又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p> 淡淡的微笑在她眼中來看猶如黎明前的微光那么充滿希望。自那天起,心中的情絲如春日里的野草一般瘋長,一發(fā)不可收拾。
卑賤的琴伎又怎樣?從天堂掉到地獄又怎樣?只要你在我便無所畏懼。
白駒過隙,轉(zhuǎn)眼之間時光飛逝。又是一道圣旨頒下,將她與朝朝暮暮都在思念的人兩地分隔。
涼州苦寒,冬日饑荒,慘烈如同八寒地獄。
林夔止,林夔止。
輾轉(zhuǎn)行路,風(fēng)餐露宿,饑飽可有?冰天雪地,霜雪透骨,寒衣可足?凍餓死倒,尸骨成山,平安可知?
一封封發(fā)往涼州的信件全部緲無音訊,她在這換了主的醉仙樓里一天一天地等待著,眺望著遙遠(yuǎn)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