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國百姓被人如豬狗般玩弄,謝瑯痛徹心扉,哭得幾乎要暈厥。
這個狼狽痛哭的年輕書生似乎惹起了白狼巫師的極大興趣,帶著笑意對謝瑯問道,“女王不辭辛勞,出城三十里相迎,俞國欽差為何如此痛哭?莫不是女王欺負(fù)你?不要怕,可與我說說?!?p> “在外人面前,好歹有點手下的樣子?!迸冲燃{無奈嘆道。
“要我有手下的樣子,那便請神母把我的愛妻還回來?!卑桌俏讕熀敛煌俗專靶禄橐潦?,便叫新人日日相思不得見,神母實在是好惡的興趣?!?p> “你也就嘴上功夫好。”琵沙迦納將軟椅旁邊靠著的黑衣女子抱起,眷戀地愛撫一番她的長發(fā),不情不愿地說“話說得如此可憐,好似我不通人情,就讓你帶回去吧?!?p> 白狼巫師大步上前,將那女子從黃金軟椅上抱下來。經(jīng)過謝瑯身前時,后者看清了那副標(biāo)志性的鐵面確實便是“鐵面烏鴉”號枝。但那白狼巫師口中說的“愛妻”是什么意思?號枝已經(jīng)與他成親?
謝瑯忍不住對那高瘦的白狼巫師多看了幾眼。他似乎身體不適,抱著號枝沒走幾步就喘著粗氣將她放下來,另由一個黑衣女衛(wèi)背著。又對她左看右看,見人沒事,只是沉沉地睡著,便伸手去摘她臉上的面具。
“不要摘?!迸冲燃{再次發(fā)話,“在我面前,就讓她戴著那副面具吧?!?p> 白狼巫師聞言,手下動作一頓。他盯著琵沙迦納看了許久,猙獰的白狼神面具下,透出的目光晦暗不清,最終卻還是順了她的意思。抬手將那一眾黑衣女衛(wèi)召回,也沒有再告退,便大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巫師是不滿他的婚禮沒有大操大辦,在同我置氣呢?!迸冲燃{慵懶地用手支著下頜,拿下巴示意謝瑯等人跟著去“這個村莊是他的地盤,你們不如跟著他去領(lǐng)略一番鄉(xiāng)間風(fēng)情。我今日累了,便不招待貴客了?!?p> 謝瑯等人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隔著十來米遠(yuǎn)遠(yuǎn)墜在白狼巫師的隊伍后面,才走了不到百米,便見前頭的人突然生亂,卻是白狼巫師又咳又喘地靠在一面籬笆旁動彈不得。黑衣女衛(wèi)中分出一人,快速在他胸口點了數(shù)下,白狼巫師低下頭吐了口血,這才有力氣站直身體。
“那人命不久矣。剛才聽他講話,口氣并不完全順服琵沙迦納,卻不知是為何在她手下做事?!标懥杷櫭?。
謝瑯用力擦了一把臉,眼圈還紅著“他帶著的那個女子我認(rèn)得,‘鐵面烏鴉’號枝,安王的人。她怎的會落在這種地界?還成了白狼巫師的妻子?”
俞國的虎迸衛(wèi)自始至終都有“四大神衛(wèi)”的稱號,如今陷入泥潭,也從來未曾失去意氣。雖然人數(shù)不多,但他們依舊橫跨腰刀,打起了欽差的儀仗,整齊的步伐踏在地面,震起片片煙塵。一路從山間梯田行回村莊,惹起無數(shù)婦孺好奇地引頸探看。
“巫師哥哥回來了!”留著瓦片頭的陳哥兒撒著歡跑過來,他已經(jīng)在門口坐了一天,就等著人回來。他家里修屋子的時候,白狼巫師特地帶著人來幫忙,如今屋子修好了,娘親在新砌的灶臺上熬了雞湯,他想請巫師去喝一口。
可白狼巫師不是一人回來的。除了隨從女衛(wèi),后面還黑壓壓墜著一大批人,那些人身著皮甲,腰跨長刀,面目冷峻而威武。陳哥兒有些害怕,不敢上前,白狼巫師彎下腰在他后腦勺上摸了摸,輕聲安慰“這些是神母的客人,你不用害怕,旁邊去玩?!?p> 陳哥兒聽說是客人,便也不害怕了。小孩子的好奇心一涌而上,竟敢踢踢踏踏就跑到陸凌霜身前,扯著他的衣角“你們是神母的客人,那就都是好人,你們也進(jìn)屋子來喝碗湯吧!”
白狼巫師抬起手,剛想斥責(zé)陳哥兒不聽話,被謝瑯搶過話頭“我走了一天的山路,滴水未進(jìn)。不怕巫師笑話,此時已經(jīng)是饑腸轆轆了。剛才見巫師身體抱恙,不如就在這農(nóng)戶中暫且休息。這整個山村都是你的,巫師難道還怕生變?”
聽到他這樣說,白狼巫師便也不再堅持,在孩子的歡叫中走進(jìn)陳家院子。
蜿蜒的山路上,三三兩兩是互相攙扶著走下來的青壯們,“帝流漿”藥勁過后渾身酥軟,被夜風(fēng)一吹覺得關(guān)節(jié)里涼絲絲的發(fā)癢,正好是回家喝一碗妻兒煮的熱湯,燙一燙腸胃。
今天是弦月,彎彎一勾銀色掛在枝頭,像一只即將閉上的眼睛。這莊子中的人吃過白玉丸,微小的藥量已經(jīng)無法滿足他們的胃口,倒是不用害怕飯食里再被加上什么東西。饒是如此,陸凌霜也勒令下面的衛(wèi)兵只準(zhǔn)用山泉活水煮開自帶的干糧,不準(zhǔn)用村民送上來的吃食。
謝瑯身為首官當(dāng)以身作則,自然也蹭不到雞湯,只能將那稀糊爛的干糧泡水囫圇喝了一大碗,看著桌子對面的白狼巫師姿態(tài)優(yōu)雅地端著雞湯喝時,忍不住流了好長一串口水。
眾人在陳家休息了兩刻鐘,再出來時,便已月上中天。
十分意外的,白狼巫師摘下面具后,竟然也是異常年輕的一張臉。他面色蒼白,談不上俊美,五官平淡地有些男女模辨。只是周身氣質(zhì)淡漠出塵,長身立在盈盈月光中時,白紗撒銀的衣擺輕輕飄動,縹緲宛若謫仙。
“久聞白狼巫師之資,今日得見,果然是天人一般?!敝x瑯毫不保留地拍馬屁,“只是不知為何會屈居在那怪物般的女王手下,做毒害百姓的腌臜事?”
“久聞俞國欽差是徽州才首,學(xué)富五車,博聞廣記。能張口夸贊我這種人,實在是難得?!卑桌俏讕熖糁旖?,有些好笑地看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書生。
此人雖說名義上是巡北的首官,但只要不瞎,都看得出他分明還是個愣頭青,真正在這支隊伍中做主的,是負(fù)責(zé)糾誤的監(jiān)事陸凌霜。他覺得這書生窘迫的樣子十分有趣,便故意問“欽差覺得我做的是腌臜事,具體是指什么?是修橋筑屋,還是分發(fā)糧食?”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敝x瑯咬牙,“俞國百姓溫順良善,質(zhì)樸如陳家小哥兒,你也忍心下手毒害嗎?還是巫師早也吃過那白玉丸,沾染了癮頭,這輩子都離不開了?”
白狼巫師面上的調(diào)笑便盡數(shù)褪為冷意“我聽聞欽差在安京任監(jiān)察御史,曾經(jīng)上過一份蠻平粟的折子,為此被投入天牢,差點害掉性命。還以為你是個有見識的,卻沒想到也偏見如此。”
“偏見?蠻平粟是蠻平國獨有的作物,可是也能救俞國百姓的命。怎能和‘帝流漿’、‘白玉丸’這等毒物相提并論!”
“你又焉知‘帝流漿’是在害命,不在救命?”白狼巫師停下腳步,一雙黑如曜石的眼睛倒映著弦月寒光,“俞王狹隘殘暴,為奪兵權(quán)滅鏡炴國,夔龍軍所過之處屋舍盡碎,人畜皆焚?;鹩觑w注,煙云直上,六日不絕,鏡炴國二十七里剎迦國都,盡為齏粉?!彼蚯吧焓肿プ×酥x瑯的衣襟,口中話語似乎帶著血腥味“這樣殘暴的帝君,不知道你們還在擁護(hù)什么。俞國被蠻平鐵蹄踏碎是遲早的事——但只要吃過白狼神的密藥,便上不了戰(zhàn)場,做不了蠻平人的刀下亡魂。你說,我是在害命,還是在救命?”
白狼巫師的話語細(xì)碎如蟲鳴,只有謝瑯一人聽見了。
書生緊握雙拳,心如刀剜“你是,鏡炴國人……”
“天下興亡,百姓皆苦。既然如此,不如服我密藥,就此超脫?!卑桌俏讕煼砰_雙手,任由謝瑯跌坐在地上“欽差,山中日月長,你不妨在村中多留些時間,多看看俞國的大好河山,多看看這些質(zhì)樸的百姓?!?p> 謝瑯臉色鐵青,按在地上的手指深深插進(jìn)土中,“可你將百姓,全部化為了傀儡,全部化為了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又如何,比起萬箭穿心、烈火焚身,不是挺好的嗎?”白狼巫師轉(zhuǎn)過身去,數(shù)個黑衣女衛(wèi)便攔在了兩人中間,“今日夜深,我身體抱恙,已覺得疲憊。旁邊那一排都是為欽差準(zhǔn)備的空屋,還請自便?!闭f完便抱起號枝自行進(jìn)屋休息,連目光也再未投去一個。
謝瑯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望向天際冰冷的弦月,突然大笑而歌“玄兔三千杵,搗就白玉丸!一服去百病,二服忘憂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