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前后，天氣開始熱起來了。深青色的古老城墻之下，大朵粉紅色的薔薇花正在盛開。心懷春意的少女早早換上了輕薄的夏裙，當(dāng)鳥兒在薔薇枝頭吱吱喳喳地鳴唱時，少女的目光也落在了對面樓中走出來唇紅齒白的年輕公子身上。
俊美的公子啊，你何不看過來一眼？和那香料鋪子的胖掌柜有什么好說的？
何氏香料坊黑底鎏金的招牌一直是安京都內(nèi)購置香料之人唯一認(rèn)定的商標(biāo)，這家鋪子里，什么蠻平的茴香，南夷的肉蔻，海上的月桂……都能找到。不論是用來搓香丸熏蒸房屋，還是按時興方式燉肉食吃都是極美的。
王煥正在將一顆肉蔻剝?nèi)テ?，用手指搓來搓去，再聞聞自己的手覺得滿口鼻都是辛香，連頭腦也感覺麻麻的，他嬉笑著推了老何一把，調(diào)侃道“你家少主人寫回來的急報上，那‘天魔果’看著與這肉蔻是差不多的味道?！?p> 老何頓時把腦袋搖的和撥浪鼓一樣“王大人可不敢瞎說！如今風(fēng)頭緊，小人連草果都不敢賣，哪里敢沾那要命的毒物。”
“別人不敢，你可以敢！”王煥笑著攬住老何的腦袋，在他耳邊不斷低聲慫恿，“你家大人是三老之一的御史大夫錢建葉，怕什么？你知道現(xiàn)在那玩意要賣多少錢一兩？”宛如狡猾的狐貍般，他舔了舔嘴唇，聲音微不可聞“青果現(xiàn)在千金難求，我手上還屯了些干果……一旦沾染了這東西的人，發(fā)作起來就算你讓他當(dāng)著自己老爹的面弄老娘他都會去做，你真的不想大撈一筆？”
老何汗如漿出，臉色蒼白“我……我不敢。”
“就知道你是個孬種！”王煥跳起來拿折扇柄敲老何那顆豬頭，再往他肥碩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叫他滾遠，最后大笑著從何氏香料鋪中離開，他知道今天晚上錢建葉一定會做噩夢。
老何是不敢，不是不想。沒關(guān)系，蠻平的駝隊，南夷的海商，清閩的蠻族都對俞國的血肉紅著眼睛流口水，敢的人滿安京都是。他們會將“天魔果”這個惡鬼帶到天涯海角，在俞國的骨髓里種下死都剔不去的猛毒。
只不過，這種缺德事情做多了可能真的會有報應(yīng)，比如剛才還在薔薇花墻下含情脈脈看著自己的小娘子，怎么這會兒一臉看到自己心上人變成了兔兒爺似的傷心欲絕？
“就是不知這一刀捅去，謝瑯那個小書生受不受得喲……”摒棄了心中雜念，王煥將折扇插進脖領(lǐng)，晃晃悠悠順著離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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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盛夏，猛濤河水仍然是冰涼徹骨。謝瑯聽著湍急的水流聲，抱著手臂坐在木桶里瑟瑟發(fā)抖，上下牙扣扣作響。
號枝獰笑著一瓢一瓢往他背上澆涼水，一邊澆還一邊打趣“你這身細皮嫩肉的就不該當(dāng)欽差，當(dāng)欽差哪有好事？都說御史出了安京，不折騰個天翻地覆便不是好御史，哎呀，書生，你前路茫茫，苦頭還有得吃呢！”
謝瑯苦不堪言，他做夢也沒想到過這輩子會在河灘邊上，赤身裸體地坐在一個大木桶里被一個女子拿著涼水往身上潑，又是氣又是羞地直拍著桶壁喊陸凌霜。
陸凌霜不在，聽戴仲說是給他找東西補身去了，也不知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郊野嶺他打算拎什么東西回來。
號枝往謝瑯身上澆了最后一瓢水，坐在旁邊盯著他泡“書生，你使勁往丹田沉力，試試看能不能將熱毒排出來，如若不行，你這幾日便只能浸在水桶里了。”
謝瑯試圖按照號枝教的辦法去做，可是除了便意越發(fā)囂張，一點用也沒有。他都快哭出來了“你武功奇高，為何不輸送點內(nèi)力給我療毒？”
“你從哪里聽來的送點內(nèi)力給別人？”號枝大笑，“你是話本兒看多了吧？要是武功內(nèi)力能像衣服一樣分你一件，那江湖兒女還拼了命地修習(xí)什么？找前輩多磕幾個頭要點兒不就夠了？”
謝瑯被這樣嘲弄一番，臊的不行，紅著臉一頭扎進冰水里，咕嚕咕嚕地吐泡泡。號枝的大笑聲隔著水依然源源不絕地傳來，書生再次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那笑聲便顯得遙遠而怪異了。
真是的，她為什么還能笑得那么開心？
蒙州的情況，已經(jīng)比他從安京出發(fā)時所料想過的最糟情況還要糟了！蠻平女王，白狼巫師……那些山民所種的梯田，郁郁蔥蔥的天魔果……他們赤紅著眼睛在泥漿里爬，野獸一般嚎叫著去搶白玉丸的樣子……孩子端上來熱乎乎的雞湯，還有那個描金薄胎的小瓷瓶……謝瑯感覺自己的腦袋被馬車軋扁了似的疼，眼淚從身體里拼命地被擠壓出去——笑，她還在笑，真是，真他媽的……
在謝瑯即將窒息的最后一瞬間，號枝扯著他的頭發(fā)將他從木桶里拎了出來，水淋淋地扔在地上，玩味地看著他。
“咳咳！你這個潑婦??！”謝瑯嗆了一口水，忍不住破口大罵，“你到底想干嘛！不知道害臊嗎？！”
“你繼續(xù)罵啊。”號枝的語氣比猛濤河的河水還冰涼，謝瑯瑟縮著躺在地上，只感覺幾乎要凍死在她的話語里，“你還有時間來管老朽知不知道羞恥？老朽倒想問問你，是不是準(zhǔn)備向蠻平投降了，才只在旁邊跳著腳罵？”
謝瑯把手臂伸到嘴邊一口咬下去，直到口中嘗到了血味，才硬生生吞下了即將爆發(fā)的哀鳴。對，號枝說的沒錯。破口大罵是最無力的表現(xiàn)，如果有其他的辦法，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和戴仲的靈州軍一起把那殺千刀的蠻平女王從王座上拖下來，按在地上往死里揍。
剛剛幾天前，他還想著終于能回蒙州故居了?？蚕锬莻€賣包子的瘦漢不知有沒有把他留的字畫當(dāng)柴火燒？鶴年堂里用干姜熏得他淚流滿面的老醫(yī)師過得如何？他們曾經(jīng)嘲笑，也曾經(jīng)幫助過的謝瑯小書生回來了，現(xiàn)在的謝瑯是御史，是欽差別駕，厲害得不得了的那種。御史臺令貪官污吏聞風(fēng)喪膽的陸凌霜也一起來了，那是他曾經(jīng)的摯友……好想朝著以前同一屋檐下蜷縮的家雀們盡情炫耀，謝瑯終于一飛沖天，九重高穹近在眼前了。
可是在“帝流漿”的陰影之下，還有人聽得到他的話嗎？
“書生，知道安王賜你的那枚玉佩里是什么嗎？”陰沉沉的烏云下，號枝歪著頭對他輕笑，“那東西叫‘玉心散’，是將大內(nèi)密藥‘玉心丹’磨粉蒸餾的精華，乃祛毒辟邪的神藥。若非這藥在空氣中散發(fā)，你喝完那壺?zé)岫揪鸵呀?jīng)暴斃。玉心丹老朽曾經(jīng)有幸用過兩次，你猜安王問老朽要多少錢？”她笑著伸出拇指和食指，做出“八”的手勢來，“八百萬兩白銀，老朽的命就值這么多?！?p> “你想說什么？”謝瑯覺得頭皮發(fā)麻，這是一種不祥的預(yù)兆。
“你那‘玉心散’是藥物精華，老朽估摸著，怎么也得用了七八瓶‘玉心丹’才蒸餾出那么一丁點兒吧？你猜價值幾何？”號枝說著將“八”的手勢反復(fù)晃了幾次“三千兩百萬兩白銀，買下整個蒙州，你覺得值不值？”
“你什么意思？蒙州地處偏遠，人口不多，也沒有什么好產(chǎn)業(yè)，唯一叫人看得上的便只有與外商來往……”謝瑯說著說著突然停下，猛然望向號枝的雙眼。
那雙漆黑的笑眼彎彎，其中飽含的卻是無窮的殺意和嘲笑。
書生被火燒了似的從地上跳起來，“你不能這么做！我不會讓你這么做的！”
三千兩百萬兩白銀買下整個蒙州，自然也買下了所有蒙州百姓的性命。
多值得?。?！這些百姓吃過了蠻平邪教的“帝流漿”、“白玉丸”，不是廢人就是蟲田，俞國一旦和蠻平開戰(zhàn)，不僅無法征丁上戰(zhàn)場，反而還會成為國祚的累贅。更何況天魔果的癮頭一旦發(fā)作便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普通百姓有幾個鐵骨錚錚？屆時會有無數(shù)為了吸一口“帝流漿”而叛變的間諜……
多值得，只不過些阿堵物，就去掉了這么大的一個隱患……
“我不準(zhǔn)?。∥沂沁@次巡北的首官！我說了才算！”他嘶啞著聲音大吼，“你想屠城，絕對不可能！你若執(zhí)意要做……就先過了我這關(guān)！”謝瑯不顧自己赤著胸膛暴露要害，飛蛾撲火般地一頭沖向前。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枚剛才在地上摸到的尖石頭，咬牙切齒地向號枝頭上砸過去！
“鐵面烏鴉”之名在江湖上流傳已久，那是人人畏懼的“報喪之鳥”。云伐說她輕功高絕，喜怒無常，他也親眼見證過了她的心性是怎樣的狠辣狡詐。自己一個四體不勤的文弱書生，拿著一塊石頭就要和這種人拼命，簡直是以卵擊石……沒關(guān)系，等陸凌霜回來見到自己的尸體，無論如何也會把這個女瘋子折在這里！只要蒙州不遭屠城，他也算盡了欽差之責(zé)??！
謝瑯閉著眼睛等待自己被號枝一刀斬成兩段?？墒撬€沒來得及想象出自己的血會噴多高，只感覺手腕一酸，那石頭便掉在了地上。緊接著他被人猛地拉過去，睜開眼時，正是號枝燦笑，還往他脖子里吹了一口熱氣，她右眼下那顆血紅色小痣就在他嘴唇邊上……
“啊——！！”謝瑯慘叫。他發(fā)覺自己幾乎是赤條條地被號枝圈在懷里！
“小書生，看不出來，你很有膽啊！”號枝手賤地擰他腰上的嫩肉，惹起謝瑯再次慘叫連連，“誰跟你說老朽要屠城？還眼淚鼻涕嘩嘩流，真以為老朽不殺人不舒服？”
天地良心，號枝擰完了終于肯放過他，挑著嘴角看著哀嚎的書生笑“安王花了三千兩百萬兩白銀買下你，怎能一天不用就被老朽殺了？”
“??？買我？”謝瑯紅著臉好不容易穿上褲子，雙手抓著褲頭呆在當(dāng)場，又問她“你、你真的不會屠城吧？”
號枝不置可否地一笑，背過手踢地上的石頭。遠處傳來腳步聲，謝瑯抬頭一看，正是陸凌霜手上提著兩只野雞朝這邊走來。
“此處離蒙州不遠了，你等坐船順河而下不過半天時間便能到。到時候盛豐齋的人會來接洽。至于老朽嘛，還有個人在涼州等老朽帶特產(chǎn)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