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柳坡探秘
九老爺住的地方叫大柳坡,是因為有個小柳坡。其實原本只有一個柳坡,十幾戶人家,背靠柳樹坡,種田為生。后來,西邊坡上來了一家姓徐的大財主,修蓋起一座三重大院,買地占山,開溝放牧,也栽了一片柳樹林。為了分別窮富,西邊新來的一家一戶,叫大柳坡;東邊原來的十幾戶人家,反倒成了小柳坡。
小柳坡的十幾戶都是窮人家,男人種地,婦女們都會點祖輩傳流的手藝,用細(xì)柳條編筷籠、笊籬等小家具,除去自己用,還能賣點零花錢。
傍晌午,小柳坡西邊老錢家來了一個滿臉病容的小花子。老錢頭和兒子下地去了,兒媳婦在屋里做飯,老錢頭的老伴坐在門前柳樹蔭里,一邊引逗剛會爬的小孫子,一邊編小笊籬,眼睛看孫子,手里擰柳條,一扭一綰宛如巧女繡花,小花子站在一旁看迷了。
老太太無意中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身后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病病歪歪的小花子,面黃肌瘦,好像餓了多少天沒撈著飯吃。老太太心眼好,拍拍身邊一塊方石,讓小花子歇歇腿,回頭又叫兒媳婦拿來一個剛蒸好的饃饃給小花子,小花子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張口就咬。
老太太看他吃得香甜,便和他閑搭話:“從哪兒來的?”
小花子嘴里嚼著饃饃,嗚嗚嚕嚕地回手向東一指。
“往哪兒去呀?”
小花子又朝西一指。
“上九老爺府去?”
小花子點點頭。
老太太嘴一撇,哼了一聲說:“他家的飯可不好討,給你一個饃饃得讓你干半天活?!?p> 小花子咽下嘴里的饃饃,有氣無力地說:“聽說他家冬舍棉衣夏舍單,過路管飯,荒年舍糧?!?p> 老太太說:“那是他家自己吹的,他們搬來十年,我還沒看見他們舍過一回糧呢?!?p> 小花子問:“聽說九老爺做過大官,很有錢。”
老太太又一撇嘴說:“有錢是有錢,做沒做過大官,誰也不知道?!?p> 小花子又問:“他不是本地人?”
“說是本地人,可誰也不和他沾親帶故?!?p> “他為什么叫九老爺?”
“大家都這么叫,誰也不知道他是兄弟排行老九,還是拜把子老九?”
小花子吃完饃饃,沒聽老太太勸告,拍拍屁股往西去了。
相隔三四里路,拐個山腳就到,這大柳坡可比小柳坡神氣多了。面南的大慢坡上,丈二高墻圍起一所大院,遠(yuǎn)遠(yuǎn)望去,三重院一重比一重高,仿佛連在一起的三重樓。正面朱漆大門緊閉,西側(cè)黑漆旁門外,垂手侍立兩個小廝,老遠(yuǎn)望見一個小花子走來,相互一笑,一齊向小花子招手。小花子走得很慢,好容易來到近前,兩個小廝一看,眍眼塌陷,來陣風(fēng)能刮倒了。
一個說:“不成,你看他走道都沒勁兒?!?p> 另個說:“他是餓的,吃飽了準(zhǔn)成。”
小花子一聲不吱地看著他倆。
一個說:“你幫我們打掃屋子,打掃干凈了,管你一頓飽飯。”
另個說:“先給你一個饃饃,打掃完了再給你兩個,外加一碗菜?!?p> 看來他倆常干這種事,講價碼挺內(nèi)行。小花子一點頭,先說話的那個小廝領(lǐng)他進(jìn)了院,七拐八拐,拐進(jìn)一個小院,小廝推開正房屋門,立刻撲出一股發(fā)霉的氣味。小花子跟進(jìn)去一看,大通屋,空空蕩蕩,墻壁屋頂掛滿了蛛網(wǎng),地下放著笤帚、長撣子等用具,小廝告訴他如何打掃,一轉(zhuǎn)身跑出去,拿回來一個干巴饃饃半壺水,吩咐小花子不許亂走,天黑前要打掃完,等著用。
小花子前后一打量,這是二道院西跨院的三間套院,好像從蓋起就沒住過人,好在都是浮灰,一撣就掉。兩個小廝一會兒回來一個,輪流幫他提水、倒土,忙來忙去,忙到剛落黑,總算打掃完了。兩個小廝還很滿意,給了小花子兩個饃饃,領(lǐng)他剛走出旁門,遇見一個四十多歲管事的,一看小花子身上一層土、臉上一層灰,笑著罵了兩個小廝一句,轉(zhuǎn)身向三道院子走去。
小花子剛離開大門口,從東邊奔來三匹馬,馬上一個馬臉無須的禿眉老人,一見小花子,嚇了一跳,翻著一雙白多黑少的死羊眼,狠狠盯了小花子兩眼,才搖了搖頭,撥馬走到門前,下馬進(jìn)院去了。
小花子若無其事地看了馬臉一眼,提著裝了兩個干巴饃饃的破布袋,慢慢向來路走去。
二更后,大柳坡九老爺府后邊山坡上,奔來一條黑影,伏在石叢中向那座坐北朝南的大院里望了很久,后來連縱身形繞到大院西側(cè),飄入墻內(nèi)隱去。
大院里,頭道院里燈光閃動,人聲嘈雜,十幾個人在搬弄家具,往二道院西跨院里送。跨院后邊的廚房里燈火通明,隱隱傳出刀勺聲音。前后相連的三道院西跨院里卻寂靜無聲,只有隔窗的燈光,在沉沉的院落里悠悠晃晃,像隨著夜風(fēng)在微微搖曳。五間高大的正房里明燭高懸,西窗下,兩個鬢發(fā)如銀的老者在對弈,上首老者面容清癯,長眉入鬢,儼然一代名儒;下首老者紅光滿面,氣宇軒昂,一派權(quán)貴風(fēng)度。
陰陽扇茅庚侍立一旁,不時馬臉帶笑,翻弄大舌頭送上幾句好聽的話,紅面老人還稍假辭色,長眉老人始終面色平靜如常,不理不睬。
紅面老人落下一粒黑子后,兩眼不離棋枰,問茅庚:“無我禪師和岳老今夜一定能到?”
茅庚畢恭畢敬地回答:“一定到?!?p> 長眉老人輕輕落一枚白子,漫不經(jīng)心地說:“池老弟是否有些言過其實?可笑南氏父子,昔年枉自稱雄青松寨,真所謂敗軍之將不足論勇,未見廬山真面,竟然望風(fēng)而避?!?p> 紅面老人笑笑說:“恕兄錯怪南老弟了。南世兄一時不慎,失落了血珠雙龍佩,此佩乃南老弟殺兄仇家居之安祖?zhèn)髦畬?,?dāng)年南老弟路劫居某,被山丹陀阻攔,未能手誅仇人,后聞居某夫婦寄身天魔宮,五毒教又屢與南老弟做對,才逼得他父子離家避禍,以至今日。那塊玉佩乃稀世之寶,南世兄不該大意失落,南老弟恐與仇家有關(guān),才去越虎莊暫避一時,其居心不過是怕給我們?nèi)莵硎裁绰闊┝T了?!?p> 長眉老人微微一笑說:“能有什么麻煩?我不信那個羽毛未豐的什么玉手鐘馗,真的與邵老鬼有何淵源,恐系道聽途說以訛傳訛吧?!?p> 茅庚剛張嘴要說什么,一看長眉老人的面色,又咽回去了。
長眉老人似已察覺,冷冷地問:“你有話說?”
茅庚連忙說:“不,不?!?p> 長眉老人轉(zhuǎn)臉掃了茅庚一眼,目光像打了個立閃,嚇得茅庚一哆嗦。
紅面老人說:“池老弟不是粗心之人,這兩天一直沉默不語,把受點小傷的徒弟都遣走了,想必非同小可……”
長眉老人突然喝聲:“大膽!”一粒白子破窗而出。
窗外一片寂靜,既無人聲,也沒有棋子落地聲響。兩個老者捷如飛鳥,聯(lián)袂穿窗而出,平空一折腰,雙雙翻上屋頂。月色溶溶,夜風(fēng)習(xí)習(xí),哪里有絲毫蹤影。
窗外被驚走的人是任葉回,他剛在檐前落腳,便被屋內(nèi)發(fā)覺,白棋子射出時,他覺得眼前一花,被人攔腰夾起,像騰云駕霧一樣飛出圍墻,落在山坡上一片石叢中。任葉回站直身軀定睛一看,面前站著一個年輕花子。任葉回還未開口,小花子已面帶不悅問:“你來這里干什么?”
任葉回明知是這花子救了自己,但并不怎么買賬:“尊家能來,我為何不能來?”
小花子問:“你沒忘了苗山之事吧?”
任葉回大出意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小花子,驚愕地問:“恕在下眼拙,閣下哪方高人?請……”
小花子攔住話頭問:“你說過這里的九老爺是九狗霍貴,確實嗎?”
任葉回有點猜出了什么,緩下口氣說:“這是我冒死探出來的,千真萬確?!?p> “那兩個對弈的老人哪個是霍貴?”
任葉回說:“我還沒來得及看,就……”
小花子說:“一個尊另一個叫‘恕兄’,茅庚對那個叫‘恕兄’的好像很怕,莫非……”
兩人都猜不準(zhǔn)那對弈的老人中到底有無霍貴在內(nèi)。不過提起了茅庚,任葉回咬牙切齒憤恨不已,連罵了好幾句,才說:
“這個馬臉大舌頭茅庚??垂芪覀?,陰損狠毒,萬惡滔天,北太極門的拂云手齊平,中毒后寧死不屈,他眼看著齊平周身潰爛,滿口牙都咬碎了,始終不給解藥……”任葉回痛心疾首,聲淚俱下:“任葉回不報摯友之仇,誓不為人!”
小花子問起緣由,任葉回講起他和齊平落入圈套的經(jīng)過,正如耿魯說的,東廠爪牙用的是苗山手法,乘人不備往茶水里下毒,得手后脅迫中毒者為其所用,有時還利用中毒者為虎作倀,轉(zhuǎn)害其至親好友或充作內(nèi)奸。據(jù)任葉回探知,九狗霍貴早已投靠東廠新主,暗中負(fù)責(zé)以毒制人,網(wǎng)絡(luò)各大門派年輕一代弟子,利用其武功雖好卻意志未堅的短處,組成殺手,使武林中同類相殘。勝了,約定給予解毒;敗了,死的是別人,與他們毫不相干。任葉回這批人有二十一名,齊平毒發(fā)身死,天魔宮戰(zhàn)死六人,余下十四人為五毒教所救。任葉回與齊平是好友,在許昌客店中毒后,被蒙面送來漯河,先期住的地方好像是地窖,暗無天日,后來移到地上,住在一個跨院里,起居飲食尚好,由茅庚帶人管束,稍不如意非打即罵。剛被困時,大家蒙頭轉(zhuǎn)向,不明其所以然,都暫忍一時之辱,后來知道了他們的居心,齊平首先發(fā)難,打傷兩名爪牙,被茅庚用藥迷倒,鎖在石牢中毒發(fā)而死。任葉回本想與齊平一起反抗,齊平勸他留得一命,好憑借武當(dāng)派的雄厚實力將來報仇,想不到竟被平日畏如蛇蝎、恨如宿仇的五毒教所救。此次潛來漯河,乃欲探聽虛實,然后聚結(jié)同道為齊平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