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倚霞制邪
悅來店里,陳義揚(yáng)風(fēng)說要在這里等個朋友一起北上。白天,西廂房住的爺兒三個坐在屋里喝茶聊天,足不出屋;正房里住的包世仇偶感風(fēng)寒,躺在床上睡大覺,連午飯也沒起來吃。
晚上,掌燈后不久,居靈說包世仇頭痛,吃藥發(fā)汗,早早睡下了。楊興和陳義父子屋里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才熄滅。
次日,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來找陳義,說是先期前來問候,師長隨后就到。在陳義隔壁開個房間。和陳清暫住一起。
包世仇的病情已大見好轉(zhuǎn),時常出屋和新來的年輕人閑話,有時請年輕人到屋內(nèi)喝茶,一談就是個把時辰。
傍晚,有三個人來住店,包世仇和楊瑛全認(rèn)得,是葫蘆溝東邊密林中遇見的那三個倚霞莊人。八字眉小伙子還是那么愣頭愣腦的,一進(jìn)店門就像捕快捉賊似的四下亂看。他們?nèi)苏勺≡诎莱鸶舯?,進(jìn)屋后愣小子就嚷嚷:
“我看這店有點邪門兒,小鎮(zhèn)甸,過路人不多,竟修蓋得青堂瓦舍,挺闊氣,別是和那九老爺有勾搭吧?”
一個低沉的聲音說:“你別大吵大嚷,是黑店我們也不怕,莊主今晚不到明天準(zhǔn)到,怕什么?”
包世仇在墻那邊聽得一清二楚,心里異常高興,倚霞莊如果要找那個明里姓徐暗中姓霍的九老爺算什么賬,自己正可乘機(jī)下手,兩下夾攻。
一會兒,隔壁又響起一個聲音:“這回我們得細(xì)點心,別像上次那樣,什么底沒摸著,還挨了一箭,若不是高人暗中相救,還不知能不能活著回去。這回老莊主叫咱們當(dāng)誘餌,本來不怕他們認(rèn)出來,不過咱們得假裝什么也不知道,才能引他們上鉤?!?p> 愣頭青一拍大腿說:“這還不容易,咱們上街一轉(zhuǎn)悠,再找人打聽打聽那個狗蛋九老爺,自然會有人找上門來?!?p> 還沒容他們上街去轉(zhuǎn)悠,就有人找上門來了,不過找的不是他們,而是和陳清住在一屋的年輕人。
當(dāng)夜不到三更,包世仇聽出有五人進(jìn)入店內(nèi),宛如輕車熟路,一進(jìn)院便直奔陳清的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揚(yáng)聲說:
“江湖朋友,武林同道,請聽在下一言:川邊邱磊、邱森,與武當(dāng)任葉回有不解之仇,今夜特來公平一絕。諸位請執(zhí)公道,不偏不倚。深夜有擾清夢,我弟兄在此賠罪了?!?p> 話音剛落,和陳清同屋的年輕人緩步走出門來,冷笑一聲:
“跳梁小丑,無恥奴才,何必?zé)o中生有,作此欺人之談?我任葉回與川邊雙煞從無一面之緣,何來不解之仇?既要公平一決,那好,是兩把護(hù)手鉤和我打?還是四把護(hù)手鉤一起上?”
川邊雙煞互看了一眼,這對孿生兄弟都使護(hù)手鉤,練就一套互相配合的連環(huán)鉤法,與人交手一向是雙雙對陣,被任葉回一問,倒有些為難了。旁邊一個瘦鬼似已看出了這一點,一縱身落在任葉回面前,閃動著一只鬼眼,陰森森地說:
“姓胡的先陪你走幾招?!?p> 一伸手,亮出一對日月環(huán),和護(hù)手鉤一樣,同是刀劍的克星。
任葉回雙睛含怒,慢慢拔出劍來,一動不動地盯著眼前這個竹竿似的瘦鬼,憤恨地說:“胡厲鈞,青海三兇臭名昭著,為人所不齒。生死判杜飛雖為三陰之一,但武林中爭的是一技之長,縱然陰損卻無可厚非,哪里像你這狼心狗肺的白無常,賣身投靠,為虎作倀,齊平當(dāng)日怎沒有一掌擊死你這個死有余辜的惡鬼!”
白無常胡厲鈞被罵得狗血噴頭,火冒三丈,雙環(huán)一擺便攻了上去,任葉回長劍連閃,立即對攻在一起。
正房中包世仇隔窗相望,見胡厲鈞雙環(huán)交錯,此落彼起,已非吳下阿蒙,想必迭投新主,受了些高明指點,招法中不時露出一些詭異之氣。任葉回則不愧為武當(dāng)三代弟子翹楚,八卦劍使來中規(guī)中矩,得心應(yīng)手,三十招一過,胡厲鈞便被逼得守多于攻,不斷變換身法以求自保,這一招任葉回連刺七劍,由未濟(jì)轉(zhuǎn)明夷攻敵不備,胡厲鈞不識此招,應(yīng)對失當(dāng),任葉回一步踏進(jìn)歸殊,胡厲鈞雙環(huán)上挑下?lián)芟蜃筠D(zhuǎn)步,任葉回一旋身轉(zhuǎn)入大過,長劍一揮,打了個立閃,從胡厲鈞的頦下掃過去,胡厲鈞瘦頸半裂,還未叫出聲來,任葉回又一劍刺入他胸膛里。
任葉回仰天一聲厲嘯,拔出帶血長劍,一翻手插入土中,雙膝跪倒,號啕大哭:“齊大哥,小弟為你報仇了!”
川邊雙煞趁任葉回分神之機(jī),撲過去剛要下毒手,突然由屋里躥出一條人影,刀光像一條銀龍刷的一閃,陳清雙手捧刀,靜靜地站在任葉回身旁。
川邊雙煞一看,老相識,一句話沒說,立刻雙雙撲上,與陳清殺成一團(tuán),同來的另外兩個人站在一旁,既不相幫也不說話。
正房內(nèi),包世仇對居靈和楊瑛說:
“這五個是馬前卒,看樣子只是來探聽虛實,單挑任葉回,看我們?nèi)绾螌Υ?。這倒好,讓任葉回報了一點仇……咦,又來了兩個,不知是什么貨色?武功比這五個飯桶高多了?!?p> 居靈和楊瑛向房上望望,不見一條人影。
楊瑛問:“在哪兒?”
包世仇說:“還未到?!蓖A艘粫?,又說:“到了,在東廂房上?!?p> 居靈和楊瑛一看,東廂房南角上果然露出兩個半截腦袋。
這時,隔壁屋內(nèi)也響起了說話聲:
“川邊雙煞好像在替別人賣命,難道他倆也投靠了九老爺?”
“在這地方誠心惹事的人,不是九老爺?shù)娜?,也必和九老爺有關(guān),等一會兒咱們跟上去看看。”
“對,跟上他們,準(zhǔn)能摸出點什么。”
“你別去,愣頭愣腦的,在屋里看家?!?p> 川邊雙煞急切間勝不了陳清,任葉回仗劍旁立虎視眈眈,與雙煞同來的兩個人仿佛無意間肩頭一動,西廂房里立刻發(fā)出絲絲聲音,將兩只蝴蝶鏢和一只袖箭擊落在陳清身旁。
陳清一邊動手一邊冷笑說:“隋引,我早料到你沒有好下水,想報仇嗎?請一塊兒上?!?p> 正房內(nèi),包世仇對居靈說:
“不能讓他們破褲子纏腿,沒完沒了,早點把他們打發(fā)走,好跟上去看個明白?!?p> 居靈說:“我和你一塊去?!?p> 包世仇說:“不,你留在這里幫助兩位老爺子,說不定還會有什么人來,這個九老爺不可輕視?!?p> 包世仇說完,一揚(yáng)手打出一只金錢鏢,無聲無息飛入夜空,東廂房上兩個腦袋突然左右一分,兩人同時覺得耳尖像被火燙了一下,但誰也不知是什么暗器,也不知是從哪兒打來的。
兩人心里明白,這是人家手下留情,不然,想打任何要害,也必定像擦傷耳尖一樣不過舉手之勞。北邊那人一仰脖子,向院內(nèi)打了個呼哨,二人轉(zhuǎn)身飛速而去。正在激斗的川邊雙煞,同時虛晃一招,撤身逃走;隋引夾起那個死白無常,和另一個同黨也飛身縱出店外。
包世仇聽隔壁房門輕輕響過后,才飄上屋頂隨后跟去。
出了小鎮(zhèn),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面八個人分成兩堆,前頭六人是先后到悅來店尋釁的,后邊二人是隔壁住的倚霞莊人。奔出十多里路,拐入一個小山角,山坎下的溝邊有一排樹林,前頭六人剛到林邊,突然從林中射出七點金紅耀眼的亮星,在半空中一停,發(fā)出一串清脆的爆炸聲,立刻散成七團(tuán)光芒四射的銀花。
“七星高照!”
六人中有人驚呼一聲,一同止住腳步,好像看見了煞神。
樹林里緩步走出一人,站在路邊向六人打量幾眼,“噢”了一聲說:
“原來是沂蒙雙劍,賢昆仲怎么和東廠鷹爪攪和在一起了?”
后到悅來店房上的二人,上前一步,雙雙抱拳為禮說:“愚兄弟身懷殺父之仇,只因勢單力孤,難與苗山群魔抗衡,不得已才托身徐府,借重鼎力,報仇雪恨?!?p> 路邊的人一愣問:“這個神通廣大的九老爺姓徐?”
沂蒙雙劍老大丁喆說:“徐大人官諱賡臣,乃前潮州知府,祖籍漯河,弟兄大排行居九,所以當(dāng)?shù)厝朔Q九老爺?!?p> 路邊人問:“這位徐九老爺也是武林中人?”
沂蒙雙劍老大丁喆說:“九老爺乃進(jìn)士出身,從不問武林中事?!?p> 路邊人又問:“如此說來,賢昆仲有何鼎立可借?”
沂蒙雙劍同時說:“士各有志,大總管何必如此勞神?”
路邊人哈哈大笑說:“賢昆仲曾屈駕敝莊,雷某幸有一面之緣,不情之處,尚希見諒。二位請?!?p> 沂蒙雙劍回頭向身后看了一眼,路邊人已知其意,笑笑說:
“他們四個暫且留下?!?p> 川邊雙煞剛說了個“你……”字,路邊人冷哼一聲說:
“在下倚霞莊雷光宇,有事要向各位請教?!?p> 突然,那個一直和隋引在一起的黑衣人,轉(zhuǎn)身向來路逃竄,身形剛縱出三四丈遠(yuǎn),雷光宇揚(yáng)手飛出三點亮星,黑衣人腳方落地,一點亮星正打在左腿上,一聲清脆爆響,黑衣人尖嚎一聲摔在地上,另外兩點亮星恰好落在他身邊左右,兩聲爆響過后,黑衣人已被攔腰炸成兩截。
川邊雙煞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倚霞莊總管八面火雷光宇威震江湖的“三星伴月”,“月”還沒出來,光是“三星”就把活人給炸兩截了,嚇得他倆想走也不敢走了。
雷光宇望著數(shù)丈外的火光一閃即滅后,轉(zhuǎn)臉對沂蒙雙劍說:“這個于北辰半年前勾引我們倚霞莊兩名弟子身陷江湖,至今生死不明,雷某奉老莊主之命,為江湖除害。賢昆仲請?!?p> 沂蒙雙劍又轉(zhuǎn)臉看看川邊雙煞,不得已,怏怏而去。
雷光宇對川邊雙煞和隋引說:“既已進(jìn)入十面雷火陣,奉勸三位還是放聰明一點,免得粉身碎骨!”隨手一指隋引剛放下的尸體:“那是誰?”
隋引說:“胡厲鈞?!?p> 雷光宇說:“青海三兇只白無常怙惡不悛,暴尸他鄉(xiāng),也是罪有應(yīng)得?!鞭D(zhuǎn)臉對川邊雙煞說:“邱氏昆仲,我們老莊主想煩二位一點小事?!?p> 隋引眼看川邊雙煞隨雷光宇走進(jìn)樹林中去,他站在那里兩腳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不久,雷光宇送川邊雙煞走出樹林,一邊走一邊說:
“忠言逆耳,望二位勿忘我們老莊主的苦口婆心?!?p> 川邊雙煞唯唯稱是,顯然言不由衷,雷光宇并不在意,又點手招呼隋引進(jìn)入林內(nèi)。
六人后面跟蹤的兩個倚霞莊人,離老遠(yuǎn)一望見“七星高照”便停下不追了,伏下身慢慢向樹林邊移動。包世仇身形一晃越過他二人,由背面掩入林內(nèi),聽一個洪亮聲音問了川邊雙煞幾句話,川邊雙煞雖一一作答,但所知遠(yuǎn)不及任葉回,包世仇立即出了樹林,跟上沂蒙雙劍,向西馳去。
沂蒙雙劍回到大柳坡不走正門,由東面越墻進(jìn)入跨院??缭赫績?nèi)燈火通明似有人聲,奇怪的是沂蒙雙劍既不和人打招呼,也不進(jìn)正房,竟徑向黑洞洞的西廂房走去,走到門前雙雙站住,回頭四外諦聽了一會兒,才推門走進(jìn)屋去。他二人剛進(jìn)屋,包世仇已到了檐下,聽門聲輕輕掩好,兩人的腳步聲在黑屋里響了十幾下,便寂然無聲了。
包世仇在葫蘆溝經(jīng)過這種事,一扭身翻上屋頂,四下一打量,便向三道院飄去。
五間高大的正房里燈光如晝,西窗下還坐著那兩個須發(fā)如銀的老人在對弈,屋里安安靜靜,好像從昨夜到如今,什么都原封未動,一模一樣。包世仇一貼近檐頭,便覺出有異,原來是下了毒,仔細(xì)一辨,卻與五毒教的毒不同。他視此等而下之毒物渾若無物,索性隱身檐下,看個究竟。
過了一會兒,上首老人長眉一動,下首紅面老人寬額微點,由屋內(nèi)東北角屏風(fēng)后面走出沂蒙雙劍。
兩個老人對沂蒙雙劍好像很器重,含笑點頭相招,紅面老人還說了一句:
“賢昆仲辛苦了?!?p> 沂蒙雙劍面帶愧色,丁玨囁嚅了一下說:“晚輩有負(fù)重托,汗顏無地?!?p> 長眉老人聲色未動,還隨手下了一粒白子,好似一切盡在意中。紅面老人安慰了幾句,才詢問經(jīng)過。沂蒙雙劍說得很詳盡,說道胡厲鈞命喪于任葉回劍下,和廂房里不知用什么暗器打落隋引和于北辰的鏢箭,兩個老人都靜靜聽著,不吱一聲。說道仿佛是一只金錢鏢,從二人挨著的耳邊穿過,一鏢打傷了兩個耳梢時,紅面老人看了長眉老人一眼,長眉老人站起來,走到沂蒙雙劍身旁,借燈光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看他二人的左右耳梢,耳輪邊都有一塊豆大傷疤,如同烙鐵烙過的一般。
長眉老人沉吟了一會兒,又問了問沂蒙雙劍伏在房上什么地方?離正房多遠(yuǎn)?兩人兩耳相距多寬?
紅面老人面色凝重,自言自語酌量著:“莫非是千手劍?”
長眉老人輕輕搖頭說:“傷處如同火烙,卻并非鏢傷,乃勁風(fēng)所致,宋老五有此技藝,無此功力?!?p> 紅面老人說:“莫非是昨夜那人?”
長眉老人沉吟不語。紅面老人轉(zhuǎn)臉對沂蒙雙劍說:
“請二位說下去?!?p> 沂蒙雙劍接著說到回來時在林邊出現(xiàn)“七星高照”,以及雷光宇用“三星伴月”炸死夜梟于北辰,截留川邊雙煞和遼東一鶚?biāo)逡瓋蓚€老人聽得怒容滿面,長眉老人忍不住重哼一聲,紅面老人恨恨不已,不知不覺罵出了聲:
“這個老不死的!”罵完才覺出失態(tài),忙即轉(zhuǎn)為笑臉,對沂蒙雙劍說:“賢昆仲辛苦了。雙煞兄弟回來即請安歇,諸事明日再議?!?p> 沂蒙雙劍說聲:“晚輩告退?!鞭D(zhuǎn)身向屏風(fēng)后走去。
沂蒙雙劍走后,過了好久,紅面老人才低聲說:
“將霹靂彈轉(zhuǎn)給龍鎮(zhèn)江,實在是失策,說不定雷老兒已經(jīng)摸到了什么線索?!?p> 長眉老人默思了一會兒,才說:“楊統(tǒng)領(lǐng)專函致意,我們礙難相拒,如非我擅自留下一顆,龍鎮(zhèn)江說不定會死在霹靂彈下,真是始料未及。啊,方才你說雷老兒摸到了什么線索,我思索了一下,我們這里并沒有什么紕漏?!?p> 紅面老人說:“我也思索過了,他那兩個遠(yuǎn)房孫子膽小如鼠,偷了那三顆霹靂彈后,再也沒回倚霞莊,茅庚說在那些人中,他兩個最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再說,這二十二個人至今仍未見天日,也不能走漏什么……”
長眉老人說:“莫非金龍幫走漏了什么風(fēng)聲?”
紅面老人搖搖頭說:“龍鎮(zhèn)江是鐵錚錚的漢子,絕不會出賣朋友?!?p> 長眉老人也搖了搖頭說:“我指的不是龍鎮(zhèn)江,而是別的什么人。”
紅面老人不言語了,過了半晌才說:“我看雷老兒縱有所疑,也未必指實,我們故作不知,諒他也無可奈何。倒是悅來店里住的那個后生不可小視,酒館的湯勤說,那個白臉小子對郭氏兄弟說,他是玉手鐘馗,不知是否可信?”
長眉老人說:“縱然是他,也僅是路過,與我們毫不相干。況且昨日他一直在屋里養(yǎng)病,分身無術(shù)。連茅庚自己也說在門口遇見的小花子,與途中解救五毒教人的花子毫無相似之處。打沂蒙雙劍那一鏢,旨在警戒,足證并無與我們?yōu)閿持?,我們不可風(fēng)聲鶴唳,庸人自擾?!?p> “恕兄說的是?!?p> 啪,落下一粒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