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力量仿佛從天而降般,氣勢洶洶且來得毫無征兆,先是在城外大開殺戒,敵軍毫無防備,陣腳大亂。隨后,這支奇兵又與荇澤守兵合力,一個城內(nèi)一個城外,共同御敵。
永正十四歲臘月,年關(guān)在即,敵兵撤退。荇澤城戰(zhàn)火平息,礎(chǔ)州終得以暫時保全。此役得勝,援兵功不可沒,荇澤全軍對其一片感激之聲,然而還不及受謝,援兵便決然撤離。?
經(jīng)此鏖戰(zhàn),周知行部傷亡近半,慘勝如敗,全城一片哀哀之象。戰(zhàn)火平息后,詹沛帶兵巡視全城,人在巡視,心思卻在別處——之前一直認定,楊昉因王妃之死起碼與礎(chǔ)州是在同一條船上的,只是顧慮家人不愿出頭罷了,然而反復(fù)琢磨近來發(fā)生的種種,詹沛漸漸發(fā)覺到,楊昉定然懷有異心,而且這一異心也許將使全部礎(chǔ)州勢力淪為犧牲!
不知不覺行至城門,詹沛登城樓遠眺,目之所及狼煙遍地,最寬闊的廣福大街,也是巷戰(zhàn)最激烈之地,沿途殘肢堆砌,血跡斑斑,難以卒睹,薛王多年積攢幾乎盡數(shù)毀于戰(zhàn)火。?
“楊昉!”?
詹沛把這個名字咬牙切齒地默念數(shù)遍。他已打定主意,哪怕步之前那位使者的后塵,身首異處,碾為肉醬,也要去找楊昉做這第二個說客。?
翌日,詹沛向周知行報巡視情形時,朝廷竟來人招降,周知行一聽報便笑個不停,差點把好容易止住血的創(chuàng)口笑到崩裂。?
見使者進來,周知行也不客套寒暄,率直開口道:“朝廷這么快就來了人,我真要笑死了??磥硭橇舷氪藨?zhàn)必勝,早早擬了旨派你前來,指望你到時正趕上荇澤守兵戰(zhàn)敗,你便可就地宣旨招降。不想竟算錯了——你人來了,發(fā)現(xiàn)輸?shù)氖亲约??!?
周知行說到這里笑的難以自持:“輸家跑來招降贏家,真是聞所未聞。好了好了,不廢話了,你念吧。”?
“皇帝詔曰:周知行為一己之私,引先主薛王之兵,行篡逆之事,逆天悖倫,罪無可恕,若能慮蒼生之多艱,順天應(yīng)時,止戈休戰(zhàn),朕愿共圖蒼生計,兩相息戰(zhàn),另封周知行為武靖侯忠宣將軍。朕退讓至此,是為黎民蒼生故,唯冀早日醒覺,順大勢之所趨,若不思改,必自取滅亡,永墮無間,兼使礎(chǔ)州生靈涂炭耳……”?
周知行聽到一半就知是緩兵之計,若領(lǐng)旨休戰(zhàn),不過空得幾個虛名罷了,待皇帝喘過這口氣,自己早晚還是被滅的命。詹沛在旁一同聽旨,也是一臉冷漠。?
周知行有傷在身,體倦乏力,既已看穿,便懶得費神多做理會,敷衍道:“這旨意,恕我不能領(lǐng),另請恕我身子不豫,不能奉陪了?!庇謱ι韨?cè)下屬道,“濟之,替我好好招待圣使?!?
詹沛躬身應(yīng)是,上前扶上司起身。送周知行出門后,詹沛回身坐于上首。?
使者本就憋著一口氣,在周知行的老將風(fēng)骨震懾之下只能忍氣吞聲,此時見周知行口中的“濟之”是個出奇年輕的后生武官,心里大大鄙夷,待周知行一走,便對詹沛放肆道:“你們周大帥還真夠自以為是的,不過是暫且保住了礎(chǔ)州,還真以為能常勝不???豈不知朝廷只是拿出三成兵力,就打得你們顧首不顧尾,來日方長,不知最后淪為笑柄的是誰。”?
使者本想扳回點顏面,而詹沛一眼看出他的色厲內(nèi)荏,出言譏諷道:“這話為何方才不當(dāng)著正主的面說,背地里跟我嘟囔什么。”?
使者被詹沛的倨傲氣得直發(fā)抖,起身拍案道:“好心勸你們看看清楚,倒不識抬舉!”說完一甩袖子便要離去。?
“圣旨拿走,周大帥剛說了,不領(lǐng)!”?
“哼,”使者回身,伸手一掠拿回圣旨,臨出門嘴里又低聲罵道,“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若是平時,這種咒人的話詹沛根本不予理會,可今日不同以往,他既已下定決心赴弋州做說客,沒準(zhǔn),還真是去赴死,再聽到使者咒自己“死到臨頭”的話,頓覺不祥,仿佛要一語成讖似的,蹭一下怒火便直竄心頭,決定多說幾句宣泄,當(dāng)然,除宣泄之外,他還懷有更重要的目的,若只是為了泄憤,只需一頓拳打腳踢即可。?
“站??!”詹沛突然朝使者大喝一聲。
使者下意識轉(zhuǎn)身回看,而未及反應(yīng),詹沛已逼近身前,只一伸手便將羸弱文官拽回屋子正中。
“誰生誰死別言之過早,你們是三成兵力,當(dāng)我們無所依恃嗎?朝廷命暴徒虐殺王妃,手段之毒辣,顯然是對王妃生父楊大夫深懷忌恨。因楊大夫勢大難欺,便借弒殺薛王之機侮虐王妃以泄恨,其險惡用心楊大夫豈能看不出,又豈能善罷甘休?我等以區(qū)區(qū)五萬人舉事,幸得楊大夫以糧草、兵馬、輜重甲胄鼎力襄助,才有今日。朝廷勢大,然楊大夫?qū)嵙σ嗖豢晒芨Q蠡測,之前因道路崎嶇,糧車難行,楊大夫便不惜贈以巨資供周大帥購黑市之糧渡過饑饉。礎(chǔ)州得楊大夫在后鼎力支持,誰氣數(shù)長些還未可知?!?
使者賣力掙脫出來,想指對方鼻子回罵,抬了幾次手,終也沒敢伸出手指去指,只呵斥道:??“一派胡言,明明是盜匪復(fù)仇,你還在此腆顏污蔑朝廷,粉飾賊心,大逆不道……”
使者只隨口罵還兩句便匆匆離去——他已聽出詹沛話里有關(guān)王妃之死以及楊昉如何助礎(chǔ)州熬過饑荒的重要線索,如獲至寶,立即準(zhǔn)備回京向皇帝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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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此時的心情,正如一個瀕死時掙扎著拉上仇人墊背的人。既然自己明日將踏上的也許是條絕路,那么不妨再做絕一些——講出這背后的樁樁件件,直指楊昉為礎(chǔ)州背后助力,讓他難以自證清白!即便自己有去無回,即便礎(chǔ)州敗了或降了,楊昉也別想獨善其身,早晚,楊氏也將像礎(chǔ)州一樣面臨朝廷的征伐。若敗,則身死勢滅為礎(chǔ)州陪葬;若勝,則兼為先王報了仇。他要徹底毀了楊昉的險惡居心,并讓他為死在這上的礎(chǔ)州英魂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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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走后,詹沛立即來周知行住處,坦言自己捅出了楊昉之事。
周知行聞言震怒,厲聲斥道:“你犯什么糊涂?你忘了我那前車之鑒嗎?楊昉全盤收回承諾不說,還殘殺使者泄憤,那可是他唯一的忌諱!知情的無一人敢妄提其名,更無人敢聲張其事,怎么你卻……咳咳……”周知行急火攻心,咳喘不止。?
“大帥……”詹沛上前正想開口解釋,周知行怒不可遏,伸手就給了下屬一個耳光。
詹沛趕忙雙膝跪地,不敢抬頭。
上司的責(zé)罵不絕于耳:“你叫我說你什么好!我們眼下大大依賴于楊昉,你偏在這關(guān)口得罪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等上司大罵一頓撒過氣后,詹沛才大著膽子啟口:??“大帥息怒,請聽末將一言:末將認為,那楊昉跟我們礎(chǔ)州不是一條心?!?p> “什么不是一條心?!”周知行大聲發(fā)問。?
“薛王案王妃殞命,讓我們認定楊昉一定愿助我們顛覆朝廷,原本以為他的主意是趁朝廷被折騰得疲敝不堪時再光明正大出力,助我方一舉成功,但后來發(fā)生的許多事情,讓末將懷疑他另有居心?!?
“什么居心,你快直說!”?
“末將疑心他是想趁兩方疲敝之時一口吞掉咱們,而非吞掉朝廷!”
周知行臉色一沉,蹙眉緊盯下屬雙目,嘴巴微張,卻說不出話來。
詹沛繼續(xù)道:“以末將之見,待兩相凋敝時,楊昉會突然發(fā)難,打著匡扶皇室的旗號除掉咱們礎(chǔ)州勢力,再效董卓、曹操之故事,順理成章地以平亂之功把持朝政,待時機成熟,取鄭巒而代之并殺之,照樣能達到為王妃報仇的目的?!?
“說下去。”周知行瞇起眼睛,仿佛聽出點門道來。?
“相比之下,他若助咱們顛覆朝廷,若事成,他只是‘協(xié)同’附庸,不能居首功;若事敗,一經(jīng)查出可要一并以謀反論,實在是賠本買賣。他只需稍稍權(quán)衡便不難發(fā)現(xiàn)吞掉礎(chǔ)州才是上策——損兵最少,花費最小,不損忠名,得利最多,且一樣可以為王妃報仇,甚至更快些。”?
周知行聽得心驚肉跳,卻覺得人心不至于歹毒至此,便道:?“聽著再怎么有理,也不過是你自己的揣測罷了!”?
“屬下不是無故生疑:起初他那樣殘殺礎(chǔ)州使者,不惜與礎(chǔ)州撕破臉也要拼命向朝廷自證清白,就顯出他更傾向于朝廷,這倒是其次。最令人生疑的是后來在糧草上,只前兩次給的是糧草,后來找了個托辭改為給銀,他不惜用十倍的花銷供咱們吃黑市的糧,無非是想避開兵務(wù)開支上的繁瑣走賬——他黑市弄來的錢支給咱們?nèi)セㄔ诤谑猩?,通通走的是私賬,軍務(wù)賬上落得個干干凈凈。他費盡心機把手腳弄得這般干凈,就是為免留下禍根隱患,防著日后匡扶朝廷時被揭發(fā)出與礎(chǔ)州私相授受的確鑿把柄,被人指說首鼠兩端,引發(fā)激蕩變數(shù)。”?
周知行雙眼微瞇,不再反駁,在心里反復(fù)咀嚼著下屬的質(zhì)疑。?
“而且,那一路救兵再三詢問也不報家門,走得更是匆忙,多半也是楊昉私募的兵勇,衣著都各色各樣,只靠頭上的赭巾辨別敵友,絲毫不像是節(jié)度府下轄官兵?!?
看周知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詹沛繼續(xù)道:“大帥若覺得屬下操之過急,只需看看我們已被他牽制到了何種地步。他吊著咱們,早不肯出力,任礎(chǔ)州兵力拼到所剩無幾時才肯搭救,就是算計著讓我們把朝廷拖到只剩一口氣時,我們自己也恰巧只剩一口氣,他才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吞掉某一方。此戰(zhàn)后,朝廷和礎(chǔ)州已兩相凋敝,只怕離他張嘴的時刻不遠了?!?
“他這一張口,果真……是要吞掉咱們?”?周知行自言自語般問道。
“屬下是這樣認定的,即便不能斷言,也不代表咱們有僥幸的余地——楊昉作為實力強大的觀望者,往東往西都是活路,但咱們不一樣,一邊是死路,一邊是活路,往哪邊走楊昉說了算,若真全憑他做主,那咱們生死五五開豈非太過冒險?何況依屬下之見,說是二八開也不為過。所以眼下,咱們須掌握些主動,促他選擇有利于我們的一邊,也就是說,得叫他打不了匡扶皇室的主意?!?
“那要怎么促他?”?
“派說客去。”?
周知行一臉無奈地擺擺手道:“上次那事之后,誰還敢去,之前給他寫信求援,都是使了不少錢請賓客轉(zhuǎn)交的?!?
“大帥,末將愿往……”詹沛忽然拱手請命,眼里滿是懇切。?
“不可,”周知行厲聲打斷,“楊昉之前放出狠話,我的人再去,他見一個殺一個,毋論緣由?!?
“大帥放心,那是幾年前為了撇清關(guān)系向朝廷做戲罷了,時過境遷,利益場上哪有永遠的敵友呢?!闭才孀焐线@么安慰著上司,心里卻并非毫無波瀾——楊昉當(dāng)年殘殺來使之舉,對礎(chǔ)州軍中每個人都不無震懾。?
見周知行猶有疑慮,詹沛笑道:“大帥就別阻攔了,我自薦去說楊昉,也算假公濟私——戰(zhàn)前我曾答應(yīng)二娘,三年后去看她,今已逾期兩個月,已經(jīng)失約了。”說起與鄭楹的約定,詹沛有幾分赧然,臉上周知行的巴掌印更加清晰可見。?
周知行見了,又想起昨日詹沛的舍命相救,伸手扶起了一直跪在地上的下屬,心里又酸又愧,忽而對眼前的年輕人生出一股慈父心腸來:“你自小就沒什么孩子氣,少年老成,也就說起二娘時,才偶爾能看出幾分稚氣……也罷,就聽你的。說起兩位少主人,當(dāng)初多虧聽了你的話送他們走了,不然一朝城破,殿下骨血不保,可真是莫大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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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里,詹沛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起那些未能撐至救兵趕到的手足,想起荇澤的焦土狼煙,恨得是牙根癢癢。若沒有楊昉,礎(chǔ)州兵士快意恩仇,死也死個痛快;有了楊昉,不過是被他吊著拼殺,殺到瀕死時被他捏死拿去“報效”朝廷,人心竟可險惡至此。
鄭巒一個,楊昉一個,半斤八兩,都是該被千刀萬剮的混蛋!詹沛在心中咒罵著,恨意蔓延,徹夜難眠。這在一向最善平復(fù)心緒的他身上鮮少發(fā)生,上次這般怒火難熄還是在三年多前的那個屠門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