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渾濁，四野無聲，柘縣郊外麥浪起伏，可這麥浪并無一絲金黃，而是凋敝的灰白，近看麥稈中空，穗癟無物，麥下土地龜坼，觸之成粉。
淮北入夏時已顯旱象，一場干熱風害使得旱情急劇轉(zhuǎn)惡，柘縣在毫州西北百里，正是風害肆虐最強最久的地帶。
連續(xù)九天的火風吸干了正在抽穗的小麥，耗空了根系死守的地水，燎枯了青草綠樹，蒸涸了河塘井渠。
此后百日無透雨，扼殺了一切補救生機，到了秋季，此間的人在乎的已經(jīng)不是莊稼的死活，而是自己的死活。
易莛飛和葉桻一行輾轉(zhuǎn)二十七縣，到達旱情最苦的柘縣已是十月末。
倒斃路邊的牲畜不時可見，枯竭的湖底布滿了曬干的蚌殼和魚骨，焦樹下的粗淺新墳掩不住皮肉尚存的人尸，殘肢被禿毛老鴉拖食，碎成連荒狗都懶顧的斷塊。
風中滾舞著黑霧似的細小飛蟲，這些飛蟲一度在麥稈內(nèi)寄生，如今疲于奔命，到處尋找新的宿主。
莛飛捻開小麥干空的穎殼，在掌中細看，碎屑簌簌，隨風而散。
他拍拍手，并沒被這凄涼的景象磨滅了志氣，“葉哥，這里選擇不多，反倒簡單?！?p> 干旱固然是嚴峻的挑戰(zhàn)，倘若能以各種辦法及時搶灌補水，未必是覆頂之災。
在偏南的一些旱情還有緩解余地的村縣，除了打井鋪渠，抗旱搶收，還可推行西北常用的畎畝法、區(qū)田法進行秋播，深溝高壟可以防旱保墑，分片精耕可以減少災域，滴灌可以省水并防止土地堿結(jié)，在田間覆蓋秸桿麥糠可以減蒸肥壤。
以前易筠舟治旱之時，絕不輕言“絕收”二字。易莛飛一身年輕熱血，比父親還要樂觀，一路上的努力頗見成效，不過越往北走，形勢越惡，查看了此間的殘酷旱情之后，只得排除了任何搶收和秋播的可能，余下的事只有一件：掘水救人。
葉桻將護送來的糧水、藥物一半散于柘縣內(nèi)外的寺廟醫(yī)館，一半運至柘縣縣衙。
賀縣令收到傳報，說衢園義糧運至，趕緊領(lǐng)著縣丞、主簿等人迎上街來。
莛飛見他滿面疲容，官服臟舊，心中頗為感觸，路上見多了達官貴人南下避荒的車隊，這賀海山卻堅守苦地，忠職護民。
莛飛的爺爺也是七品縣令，一生鞠躬盡瘁，瑣碎操心，最后病死在任上。莛飛見了賀縣令，心中不知不覺的涌出親切。
還未行禮相見，賀縣令已經(jīng)抱揖上前，他唇干舌裂，嗓音嘶?。骸翱h中糧短水盡，困苦無計，二位真是雪中送炭！”
葉桻道：“賀大人，淮北督治九月初令各州開倉，柘縣是一千戶以上的中縣，按理毫州府應該多撥一些?！?p> 賀縣令嘆氣，“毫州府是開了倉，可不知什么緣故，運來的粟米有一多半霉壞攙沙。我前往毫州陳情，州府的司倉參軍說，他們運給柘縣的糧和分給別處的沒有不同，并未聽聞其他村縣抱怨壞糧，想要額外再撥，需另報待批，刺史大人不在，叫我回縣等候。”
“因為重旱事急，我斗膽越級呈報，向淮北督治府直接申述，可因為運河干塞堵航，漕船受阻，督治大人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壞糧之事，又壓回毫州府辦理，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消息?！?p> 他喉嚨裂痛，用力咳了一咳。葉桻取出一包寧夫人的清腑丹，“賀大人，含一顆在口中，可以潤肺止渴?！?p> 賀縣令含了丹藥，嗓子一陣清涼，方才好些，眼光落在易莛飛身上，這年輕人和他父親何其之象！
易筠舟沒來，希望便全在這年輕人身上了。
他心中急迫，干澀的眼睛瞬間通紅，“易公子，糧雖緊迫，水才是燃眉之急！如今城內(nèi)只余一口出水井，這井撐不了多久了?！?p> “我無計可施，半月前散發(fā)盤纏，安排移民避荒，遣走了平民七百余戶，域府賑銀和縣中庫銀都已用盡。如今城內(nèi)外還有近四百戶人，老弱病幼居多，上上下下都靠這一口井，井前從早到晚排著長隊，每人每日只能分得兩瓢水，牲畜早就顧不上，死了十之八九?！?p> “這井水一日比一日少，這些天我只好領(lǐng)著衙役去二十里外的鹿縣運水，鹿縣不肯多給，每次只能運回三車?！?p> “前天西門外的羅老五舍不得跟了他十幾年的老牛，私去鹿縣拉水，與那縣里的人爭執(zhí)起來，結(jié)果被活活打死，他八十歲的娘踩著渴死的老牛上了吊，這樣的慘事已不是一件兩件，再這樣下去，我這柘縣剩余的百姓不去做流亡的乞丐強盜，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莛飛溫言安慰：“大人莫急！你可曾在附近尋找其它水源？”
“怎么沒找？自七月就開始挖舊井、打新井，這附近的渦水、洮水、沙河、惠濟河都已斷流，我令人沿河床低洼處勘察，總計挖了四十余處，只有一處出水，當時欣喜異常，誰想半月后就干了底，再怎么繼續(xù)挖都不濟。”
莛飛想了想，“大人，你現(xiàn)在能調(diào)遣的衙役共有多少人？”
“唉，原先有五十余人，漸漸病的病，走的走，只余二十來個了。”
“那你先派這二十幾人，把城內(nèi)外的每一口井眼、每一處泉眼干涸之前的水深、水質(zhì)問清楚，回報上來?！?p> 賀縣令轉(zhuǎn)身傳話，縣丞立刻找衙役班長分派人手。
莛飛又問：“柘縣所有與地情、水利相關(guān)的縣志籍冊，存在何處？”
賀縣令連忙領(lǐng)路回到縣衙，讓主簿將所有的典籍搬出。
莛飛一見書冊，眼中熠熠，“大人，容我借閱一晚，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己所能，找到救命水源?！?p> 賀縣令暗想這年輕人萬事先翻書，切莫只會紙上談兵才好，望著這張明朗堅定的臉，想起易筠舟多年來的聲譽，漸漸消了疑慮，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公子，但凡有法子，一切憑你吩咐?！?p> 葉桻讓同行的幾名廬州義倉的隨從南下返回，向正在壽州求募的方重之報述，這一路義糧散盡，須等方重之再作調(diào)遣。
葉桻和莛飛兩人夜宿縣衙，渣餅為食，灰頭土臉，反正一路艱辛邋遢，早就皮實了。
易莛飛徹夜熬讀。接下來的兩日，葉桻陪他踏遍柘縣周圍，觀測地形巖土，繪制成圖，然后根據(jù)衙役回報的井、泉細情，在圖上標注清晰。
莛飛仔細研究之后，在那圖上畫出地水曾經(jīng)埋藏豐富的幾點幾線，又和葉桻沿著這幾點幾線實地細勘。
這“細”字可來之不易，莛飛有時伏地半個時辰，直接將土放入口中嘗驗，有時為了探究不同巖土的含水本領(lǐng)，反復滴水比較，有時為了求證一事，連續(xù)走訪數(shù)人。
晝忙夜趕，莛飛終于慎之又慎，在那圖上慢慢落筆，畫了最后一個圈。
油燈閃爍，他托腮凝視，爹，你看我選的地方對不對呢？
次日一早，這幅七尺寬的“柘縣水文地貌圖”橫展在縣衙大堂的正案之上，莛飛指著他畫的圈：“賀大人，這是縣北小郭村中的那口井，咱們不用另打新眼，只要將這口井一直深挖下去，應該就會出水?！?p> 衙役班長搖搖頭：“易公子，小郭村那口井干了以后，我們已經(jīng)深挖過幾次，越往下越難打，沒有見水的跡象。”
莛飛道：“那是因為還不夠深，最難的地方，就是打通這層質(zhì)地堅硬、裂隙又少的巖層，一旦打通，地下埋藏的深水噴涌而出，短時之內(nèi)不會干竭，能夠支撐許久，勝打十口淺井！”
賀縣令搓搓手，“易公子，便按你說的辦。”他親自布置，留了年長的衙役在縣中當差，帶著青壯衙役前往小郭村。
眾衙役手腳熟練的在井外架起碓架天車，繩索工具也全都運來，人踩踏板，用一百多斤的圓銼沖鑿。
若在平日打井，需要注水把井下渣粉混成泥漿，再汲提出地面，現(xiàn)在無水可用，只能縋人下井，把碎渣裝吊出來，然后在井中清理、下石圈。
除了葉桻和青壯衙役輪番上陣以外，賀縣令又召集了一些農(nóng)夫莊漢，不分晝夜的連鑿數(shù)日。
莛飛詳細查驗每次出井的碎渣，開始巖土各半，后來全是巖塊。
無論大家如何賣命，進展還是不盡人意，沖鑿用的圓銼毀損嚴重，不能再用，一時找不到替代之物，干脆每兩人一班，下井手鑿。
縣里的鐵匠把所有的斧鑿鋤銼、錘鏟刀鍬都送到小郭村，卷損很快，更換太頻，器具總不順手，打井的每人都是滿掌血泡。
又挖了七天，總井深已經(jīng)接近二十丈，等在下面的仍是一層套一層的硬巖，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十一月上旬，氣候越來越冷，井外的人手腳僵硬，井下的人枯燥疲勞，一累之下，事故頻發(fā)，先是有兩個夜間挖掘的衙役在井下不小心碰翻了燈，燒傷嚴重，后來又有人下井時繩索崩斷，摔折了腿，此外還有兩次井下塌石，延誤工程。
最苦的仍是食糙短水，身體沒什么補給，卻要捱饑受渴，持續(xù)做著艱辛的消耗，有時井下許久沒有動靜，派人探看才知道挖井的人已經(jīng)昏厥多時。
連續(xù)的挫折傷病，將希望澆熄了大半，賀縣令不在的時候，衙役們看莛飛的目光總是布滿疑慮，暗地里更是議論紛紛，下井也有了各種爭執(zhí)不快。
一些人借故不干了，余下的更加沮喪，只有葉桻每日下井的時候越來越長，有時候甚至通宵不換人。
賀縣令旁敲側(cè)擊的問了莛飛幾次，莛飛在重壓之下，也開始對自己生疑，他把周圍的地形反復重勘，將挖上來的碎巖來回比較，一向愛笑的臉上長久的擰起了眉頭。
挖到第十一天，噩耗終于傳來，縣中的最后一口井完全枯竭，自此全得依靠鹿縣那點少得可憐的救濟水。
運水車回來的時候，全縣騷動，發(fā)生了難以控制的搶亂，死傷十余人。賀縣令親往鹿縣，苦求無果，因為鹿縣境況亦很慘淡。
再也熬受不住的柘縣百姓開始三五成群的踏上離鄉(xiāng)乞討的逃荒之旅，鑿井的衙役傷病退散，有的不打招呼便沒了蹤跡，到這時候只剩下包括衙役班長在內(nèi)的兩個人。
賀縣令無淚可流，仰天長嘆，對莛飛和葉桻深揖道：“二位辛勞多日，如今水盡人惶，各謀生路，你們兩人也不用拘困在此，衢園相助之德，本縣感恩不盡！”
莛飛看著城門外背井離鄉(xiāng)、艱難跋涉的男女老少，胸口一陣酸漲，跺腳拔足，奔至井旁，墜繩而下，直落井底，拿起鈍禿的圓鋤拼命敲挖，木柄喀嚓一聲折斷。
他手捏鋤頭，接著猛刨，葉桻跟下井來，止住他的瘋狀，將鋤頭從他割破的手里摳出來，冷喝一聲：“氣急敗壞，你爹是這樣教你的？”
莛飛一屁股坐下，努力穩(wěn)住心緒，“葉哥，你相不相信我？”
葉桻毫不猶豫，“我當然相信！雖然我不懂你為什么堅持要挖這么難打的井，不過咱們來的一路上，你挑的地方八九不離十，這次想必也不會差太遠，就算旁人都走光了，我也一定會替你把它挖通，你擔心什么？”
莛飛撐著額頭用力一嘆，“我擔心等通了也晚了！”
“小飛，你忘了平日老掛在嘴上的那句話，‘一介書生，盡己所能’？剛才這副瘋急的樣子，可把賀縣令嚇著了?！?p> 莛飛靜下心，望著高遠的井口，困境如此，除了必須相信自己，別無他法。
兩人拉繩出井，莛飛對賀縣令抱歉一笑，“大人，方才失態(tài)，請多包涵！這井打通之前，我們不走。”
賀縣令張嘴愣住，“可是……易公子，你，你真的如此肯定這井能打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