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飛點點頭,坐在地上,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勾劃,衙役班長張啟和小衙役袁順也圍聚過來。
幾人湊眼看去,莛飛畫了一道略有起伏的線,“這是咱們平日行走的地面,雨水、河水流入地下砂礫巖土之間,徐徐下滲,這松散易透的巖土層向下延伸,會遇到細質(zhì)難透的密實巖層,松散巖層里的水受到阻擋,在密巖層上積聚起來,成為埋藏較淺的地水。”
“這淺層地水易受氣候左右,多雨上升,少雨下降,咱們平日的井,都是打到這淺層地水為止,淺層地水的水面便是井水水面。地下的狀況,卻十分豐富多變,密實巖層之下,往往又有可以行水的松散巖層,道道交疊,兩道密實巖層之間埋藏的深層地水亦受氣候左右,但上下變動要比淺水層緩慢滯后?!?p> “柘縣此次大旱加熱風,淺層地水蒸騰殆盡,遍布周圍的幾十口干涸的淺井便是佐證,再看這附近徑寬兩尺以上的樹木,大樹根系漫長,深達數(shù)丈,只要淺層還有少許存水,便不會輕易枯死,如今這些樹都死了,再打淺井出水幾無可能,即使找到一潭半洼,也難撐久?!?p> “之前在其它村縣,情形沒有這般惡劣,我都是憑淺水豐沛處的十四種常見地形還有樹草蟻獸的狀況,仔細挑選方位,打淺井救急,可在來柘縣的路上左右一看,我心中便已揣測,在這兒要打的是深水井,細勘之后更加肯定了這個念頭,打深井艱難耗工,因此挑準方位格外重要。”
“地下的密實巖層起伏不定,斷斷續(xù)續(xù),是否有深水?如果有,哪里才最薄最近?我翻看柘縣縣志,《水卷副二冊》中講,‘惠濟河下有溫泉,水漲則隱,水落則現(xiàn),噴濺如玉?!?p> “如果松散巖層抬升,淺水溢出地面形成泉水,這種泉多是清涼涌泉,而此處提及的暗泉,怎么看都象是深層地水,深層地暖壓重,才會有‘溫’‘噴’之泉??h中衙役回報時也曾講,那泉眼在惠濟河岸內(nèi)側(cè),去年初還在冒水,后來整治河道,加固河堤,興許堵上了,再也沒冒過?!?p> “我問明了那泉眼曾經(jīng)的位置,沿著惠濟河床仔細尋找,原來就在小郭村北面,這泉眼高度比小郭村井水最豐沛時的水位還要高出許多。我來回察看,比較此間巖土的質(zhì)地和曾經(jīng)的水質(zhì)水情,推猜小郭村地下有一個狀如盆形的深水層,上下被密實巖層相夾,盆緣高處被惠濟河床切斷,有了外通渠道,所以才有深水噴出成泉。”
葉桻道:“既然如此,咱們可以暫時把河堤拆開,找到那個深水泉眼?!?p> 莛飛搖頭:“深水和淺水雖然相隔,卻頗有關(guān)聯(lián),大旱之下淺水干涸,深水補給減少,深水水面亦會降低,現(xiàn)在即使找到那個泉眼,應該也不會噴水了。盆沿斜度難以確定,從泉眼挖的話,一旦偏歪將一無所獲,最可靠的辦法仍是向最低處著手。”
“既然這里已有了小郭村這口淺井,省去了咱們大半力氣,只要再向深打,挖通盆底的密實巖層,深層地水便會源源噴出,井中水面將高于之前是淺井時的水面,但因大旱的緣故,會低于噴泉泉眼。無論如何,一旦深水井通,足夠全縣受益多年,再無久旱之苦!”
賀縣令聽得似懂非懂,過了半晌,點頭道:“易公子,我知道你的本事,不過眼下人心大亂,安撫要緊,我已同縣中靈霞寺的住持商議,明日全縣求神祈雨,等縣中百姓安定一些,我再想法子找更多的人來幫你,今日只好還是勞累你們二位。張啟,袁順,你們兩個全力相助,不得偷懶?!?p> 張啟、袁順應了,低頭看著莛飛邊講邊畫的條條道道,滿臉困惑。
四人接著苦干,每人只分得一小碗水解渴,其中艱辛難以言述。
葉桻一人頂數(shù)人之力,手持最粗重的巨大鐵鑿,運用如風,進展明顯比旁人快,因此大多時候都是葉桻和莛飛在井下,張啟和袁順在井上拉繩相助。
后半夜莛飛累得靠在井壁上睡著,葉桻舔著焦如干炭的嘴唇,也坐下休息,他望著高遠的井口,暗想老天定是舍不得雯兒跟我受罪,才將她收走的吧,嫁了自己,要么是隔三岔五的分離,要么是輾轉(zhuǎn)苦地,自己原本配不上那樣溫慧如春的姑娘。
幾年前去太湖邊的阮家宅子接阮雯來衢園,搬東西時打翻了她整整一箱子畫,幼時因跌了富家小姐一箱子脂粉,害爹爹慘死,自己也幾乎喪命,一時悲憶潮涌,呆立如冰。
阮雯笑道:“畫損了可以再畫,人傻了可就難醫(yī)了?!?p> 他至今仍不明白,那么美麗善良的少女,怎么就傾心于自己這么一個枯燥木訥的笨人?之后易夫人來試探心意的時候,他受寵若驚,忐忑之外是一種難言而新鮮的感動。
阮雯也是父母雙亡的孤女,即便有體貼溫暖的親眷,喪親之痛卻是難醫(yī)的痼疾,自己這痼疾這么多年都沒好透,何況一個姑娘。既是長輩的心愿,努力撮合,他有什么理由不做這好姑娘的終身依靠?
雯兒,你在天上相佑,柘縣這一關(guān),一定能熬過去。
葉桻提起鐵鑿,繼續(xù)與身下的巖石鏖戰(zhàn),莛飛驚醒,惺忪揉眼,起來幫忙。
這一輪直至達旦,井中沒有天光,算著時辰,差不多該日出了。
“葉哥,你還說我有法門,我看你的力氣長性,只有滾糞球的蜣螂能比得上。嘿嘿,可惜林姐姐這回沒來,她溜房上樹是好手,不知井下刨洞的本領(lǐng)如何?”
“那懶丫頭,逼到絕路才肯賣力?!?p> “誰說的?我看她為兩塊新鮮糕餅就肯賣力,這招百試百靈?!?p> 葉桻隱隱一笑,想起雪崚坐在秋千上吃餅的樣子,拿餅的手上,虎口處仍有明顯的蝠王牙印。
心里驀的一刺,自己叫她受了那些苦,好多驚痛混亂的情形,很久之后才漸漸清晰。他在青閣婚堂上狠聲訓斥時,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此刻慢慢浮現(xiàn)在昏暗憋悶的井里,那眼中之傷,到現(xiàn)在都沒讀透。
莛飛見葉桻忽然著了魔似的飛快猛鑿,身下開炸一般,實在是和這些石頭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可再一看,恨的好象不是石頭,而是他自己。
莛飛連忙拉繩搖鈴,通知張啟、袁順換班。
長興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柘縣全縣祈雨。
惠濟河床中筑起三級方壇,壇高二尺,闊一丈三,壇外二十步以白繩為界,布八面黑旗,壇上設(shè)八海行雨龍王神像,旁有道士拈香念誦。
惠濟河并不是附近最大的河,但這名字吉利。近千人的隊伍夾老帶少,出了縣城,靈霞寺住持和眾僧手持皂幡頌經(jīng)開路,賀縣令和縣丞、縣尉、主簿等人隨行其后。百姓結(jié)一條八丈草龍,敲鑼打鼓,邊舞邊行,出北門,入惠濟河床,十步一叩,至壇前頌詞祭拜,殺鵝灑血,頌罷再拜。
莛飛和葉桻遠遠立在岸邊,望著荒野干河上黑壓起伏的枯槁人群,感慨無語。
論災情之廣之毒,此次淮北大旱在史載當中根本排不上名,亦還未到“白骨蔽野,草根盡,人相食”的慘境,可這是易莛飛首次自擔責任的救災之行,肩承之重,百姓之苦,印象太深,一生難以磨滅。
兩人把張啟袁順換出,繼續(xù)埋頭悶干。
入夜之后,葉桻俯耳聆聽,已能聽到石下悉悉嗦嗦的聲音,立刻把渾身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雙臂貫勁,氣提丹腑,鐵鑿喀嚓一響,插碎巖石,破開一個一尺長的大縫,一柱水噗哧一聲,銀槍似的標射出來,撲滅了燈,將兩人澆得透濕。
葉桻在黑暗中又狠力鑿了幾下,破縫裂成三角形的洞,水噴如鯨,頃刻淹到腰際。
兩人的大笑都被水聲淹沒,水漲得太快,葉桻背著莛飛一拽繩索,騰身攀上,那水便在腳下瘋追猛趕。
張啟聽見動靜,用力拉繩相助,袁順跑回縣城,一路啞著嗓子高喊:“賀大人!有水啦!”
賀縣令處置了一堆繁雜事宜,正在召人繼續(xù)幫忙鑿井,自愿者里有老有少,等在衙前聽候安排,袁順飛報,全縣驚動。
賀縣令身后跟著足有一兩百人,出北門直奔小郭村來,幾十枝火把耀如火龍。
來到井前一看,張啟正在抱著捅豪飲,舉火一照,井下鏡子似的水就在十尺之遙。
賀縣令干澀了太久的眼睛和這井一樣,突然有了活氣,冒出水來,拭了兩袖子的淚。
身后百姓歡呼雀躍,紛紛高喊:“祈雨應驗啦!惠濟龍王顯靈啦!”
城中涌出更多的百姓,到井前爭相飲水,然后又齊到惠濟河中叩謝龍王神像,手舞足蹈,宛如節(jié)慶。
賀縣令左右尋找,才見兩個黑不溜秋的泥人在遠處一棵枯樹下面,一躺一坐,坐著的人在給躺著的人按揉肚子。
賀縣令急忙小跑上前,“易公子,這是怎么了?”
葉桻道:“他不等把水定一定,就一口氣喝了好多,現(xiàn)在腸胃不適。”
莛飛面上尷尬,“賀大人,不妨事,這井水質(zhì)極佳,清透甘甜,是我空腹喝猛了,多解幾次手就好。”掙起身來轉(zhuǎn)向樹后,“你們離遠些!”
賀縣令擼須發(fā)笑,本縣的真龍王,還是個孩子呢,這書呆子氣怕是和他爹一樣,一世都難消盡吧。
葉桻本不信什么求神祈雨,但這一年真是巧,求雨之后當夜井通,十日內(nèi)就下了入冬第一場雪,總算沒有秋冬連旱。
水荒解除,壞糧之事依然懸而未決,柘縣存糧不足,加上衢園義糧,仍然捉襟見肘。
其實此刻運河淮南段正堵著從江南北上運往東都的漕船,運河水道枯竭,須得步步關(guān)閘蓄水,許久才能放行一小段,糧食就在淮北災民的鼻子底下緩緩蹭行,卻可望而不可及。
西京朝堂之上正為是否發(fā)放漕糧展開暗戰(zhàn),中書令楊柬提議截漕賑災,移粟就民,旱區(qū)免除賦稅,糶糴本是便民護農(nóng)之策,以穩(wěn)物價,天害之時當行其利。門下侍中和戶部尚書則言災情待考,漕糧為國稅之本,不可輕動,以防報虛漁利,國帑漏空。
廣成帝并不親政,每日在歸真觀內(nèi)修煉仙體,一切由宦官朱承恩傳奏。
朱承恩嘴唇蠕動,遞上奏折,廣成帝隨手翻開一本,撂于案上,“十月放糧萬石,哼,光毫州一府就月放萬石,現(xiàn)在又盯上朕的漕船了!”
侍立于天子身側(cè)的太子李麒道:“父皇息怒,如今百官不一,難有定論,兒臣愿往淮北,查看災情。”
廣成帝抬起眼皮,目光在李麒身上淡淡一掃,復又閉上眼睛,繼續(xù)誦經(jīng)。
葉桻接到方重之的消息,說太白宮江東驚春棧主衛(wèi)瀛奉宮主鄺南霄之命,渡糧一千五百石過江,抵達廬州,要葉桻和莛飛回壽州接應。
兩人喜出望外,鄺南霄援手已不是一次兩次。
莛飛笑道:“太白宮主的確大度,林姐姐拒婚,多少令他難堪,鄺宮主卻毫無介懷之意,不愧是一方江湖的領(lǐng)袖。唉,林姐姐也真是,要從了的話,這些都是自家糧啦,省得咱們東討西要。”
葉桻低笑不語。
“葉哥,‘江東桃花開,驚春棧主來?!衣犝f,驚春棧主衛(wèi)瀛是太白宮僅次于鄺南霄的美男子,你見過這位衛(wèi)棧主嗎?”
“小飛,衛(wèi)棧主不喜歡別人拿他的相貌說事,你若見到他,還是別提那句順口溜的好?!?p> 兩人與賀縣令道別之后離開柘縣,有水之后無須再蓬首垢面,天氣雖冷,雪花飄拂,兩人卻是神清氣爽。
行至柘縣東南的楊柳村,村口枯柳下坐著一個貨郎,這貨郎頭戴斗笠,身披油衣,倚在貨擔子上,手舉撥浪鼓叮咚一搖。
莛飛聽到信號,沖那貨郎笑唱:
“貨郎兒,賣花線,挑著擔子走街面。
叮當搖動喚嬌娘,引出嬌娘門口見。
嬌娘宜笑宜復嗔,價要便宜貨要新。
僥幸貨郎有艷福,生涯常與美人親?!?p> 貨郎將斗笠抬起兩寸,哈哈大笑,正是衍幫幫主王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