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彗熾昭穹

第49章 半部棋局

彗熾昭穹 旌眉 3931 2019-02-19 07:25:53

  孔先生微微一驚,回看己方,林雪崚殺入敵陣的棋子不多,只有一馬兩卒,以自己的防守之力,應對綽綽有余,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居然偃旗息鼓的摸至要害,用三子擺出極神妙的重殺,主帥無路可逃,自己早一步發(fā)現(xiàn)就可解圍,偏偏晚了一步,主帥周圍的余子干干瞪眼,卻無營救之策。

  頃刻之間,孔先生全已明白,她自設(shè)肋車鐵門閂之際,就在用血喉獻地之策,與其分設(shè)陷阱被識破,不如全陣皆是陷阱,處心積慮的上演了一場守城突圍的好戲,有大將單挑,有迂回避繞,有獻子傷亡,有后撤自保,如此精彩逼真,不知不覺的激起了他的好戰(zhàn)嗜殺之快。

  趁他沉迷于火拼,全盤壓攻,忽略后防,她派出單騎雙卒的弱兵孤旅越河過境,自己雖然發(fā)現(xiàn),卻以為不成氣候,重視不足,誰知這單騎雙卒是荊軻刺秦,絕地出奇,讓他遺憾失利。

  孔先生呵呵笑出:“姑娘,你這單騎雙卒的重殺招術(shù),叫什么名字?”

  “這是我和一個好友斗象戲時玩出來的擺布,名字是隨口取的,叫作‘騏驥雙刺客’,先生見笑了。”

  孔先生捻須點頭,“二十兩銀子換此一招,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起身一揖,林雪崚連忙離座還禮。

  觀者看得過癮,發(fā)出雷霆喝彩。

  林雪崚早已餓得不行,再斗下去,肚子叫都要讓人聽見了,既然賺飽銀子,一刻也不耽誤,道別之后,和江粼月步出亭子,穿出人群向外走。

  江粼月回憶那兩個小卒默契無間、鬼手功成的細節(jié)經(jīng)過,不禁牙根發(fā)癢,怪不得她神機自如,什么騏驥雙刺客,不就是臭丫頭自己和蛤蟆師兄,下盤棋都在想著和他攜手并肩,真是無可救藥。

  沒走多遠,孔先生忽然追上來叫住他們,林雪崚心中奇怪,“先生還有什么事?”

  孔先生一拱手,“我家主人適才吩咐,愿再出雙倍的銀兩,邀你一戰(zhàn),請姑娘留步。”

  林雪崚生怕江粼月再搶著收錢,連忙搖頭,“孔先生,我還有事,恕不能陪,請你家主人原諒。”

  孔先生卻無作罷之意,“主人誠心相邀,姑娘有什么急難之處,盡管明言,在下愿盡微薄之力,否則主人責怪下來,說在下辦事無能,我這飯碗只怕不保,請姑娘體諒。”

  剛才站在亭邊向畫舫傳棋的人走到孔先生身邊,耳語幾句,一個手托錦盤的侍從跟上來。

  孔先生微撤一步,“姑娘,主人另送小禮,作為額外之償,以示心意,請姑娘收下?!?p>  他伸手一揭盤上錦帕,盤中橫置一柄團扇,海棠扇形,絹面絲光如鏡,繪著極其秀雅的山水風景,玉框玉柄,柄下系著綠松石七彩絲墜。

  江粼月做了多年匪盜,自然識貨,瞇眼一瞧,光那綠松石就價格不菲,整柄扇子精麗華貴,是個女人就會愛不釋手。

  他還沒從“騏驥雙刺客”中挪出神來,又冒出個送扇子的,不知是何方神圣,“孔先生,你家主人財大氣粗,心思玲瓏,表妹,不如會一會這貴客?”

  林雪崚實在不想再耽擱,可見對方來勢,強推也不妥,略一思忖,推回扇子,“孔先生,你家主人的好意,我一百個心領(lǐng),可我平日打漁織網(wǎng),哪里用得上這精貴東西?再下一局可以,我不要任何報償,但我有兩個條件?!?p>  “什么條件?姑娘請講?!?p>  “第一,只下半個時辰,到時候,如果未分勝負,恕不能奉陪到底。第二,這個,我餓得厲害……你家主人能弄些點心來嗎?”

  傳棋人去而復返,孔先生得到指令,笑道:“主人全已答應,姑娘請?!?p>  林雪崚和江粼月只得又回到亭中,馬上有人送來茶和小點,茶壺是義興上等青瓷壺,點心來自名店“越蠡齋”。

  江粼月看著那奢華無比的點心盒子,把自己留在白閣中的漆盒襯得象從墓里挖出來的,心中不屑,只盼林雪崚把這以錢財開路的家伙殺得萬世不能翻身。

  林雪崚吃飽喝足,有人送熱水盆來凈臉洗手,許久還不見主人露面。

  孔先生道:“主人不便親臨,只傳每步走法,由在下代為挪子,希望姑娘不要介意?!?p>  十二支香一字排開,首支點燃,仍是挑戰(zhàn)者先行。

  打手勢的人在畫舫上傳棋,亭邊的人記下,到孔先生身邊耳語告知,然后再把林雪崚的應對走法傳回,好不麻煩,然而這幾人肅然有序,來往順利,倒也不比親自下棋慢多少。

  開局平平無奇,江粼月卻見林雪崚神色凝滯,肅靜沉思。

  她一般能在十步內(nèi)看出對手的大致意圖和脾性,從而攻戰(zhàn)攻心,這人的棋路卻如太極柔水,萬變無形,每一招都有許多不同的后招,云山霧罩。

  她反復審視,似乎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心中卻有四面楚歌的惶惶之感,身陷迷宮,周圍高墻密閉,只有一圈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每推開一扇,進去只是更多的門,一重重深入,忘了自己的來路,漸漸遠離了原本熟悉的可以掌握的天地。

  “我若吃了他這一車,他可通翼活馬,然后用中砲照將,接著用馬后砲抽將選位,再捉相離仕……不一定,他興許用盤河馬換走我的車,借馬使砲,照將閃將……亦或直接用砲吃卒,退歸左肋,以雙馬作砲架,遠近可攻八方……現(xiàn)在吃車不妥,不能中他的棄子之計,不過,不吃卻也惡果無窮……”

  殺局圈圈層層,變成深不可測的迷魂蛛網(wǎng),步步驚心。

  這一步該如何走,已反復猶豫了半柱香的功夫,周圍幾百只眼生生看著,她空著肚子下了一早上的棋,剛才塞飽了肚子,又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去了腸胃幫助消食,害得腦中缺血,遲鈍不繼。

  滿目的棋子漂浮起來,頭一暈,心想一場象戲而已,何必把命拼在這兒,既然難以決定,不如信手拈來,不吃那車,橫手調(diào)砲,固守河線和中路。

  手剛離棋,腦子一下子清醒,睜眼再看,發(fā)現(xiàn)大大不當,這一步使右翼陣地出現(xiàn)疏漏,他三四步之內(nèi)就可用單車刺仕加掛角馬將軍。

  林雪崚急尋補救之策,雖然可以力挽狂瀾,但陣腳已亂,以他的棋力,根本容不得差錯,小輸即是大輸。

  走出一招臭手,懊惱之余反而輕松下來,早死早解脫。

  她擦擦額角的細汗,面露微笑,江粼月知她辛苦,沖她做了個鬼臉。

  還余三支香,正是絞繩套頸,對手卻在此時走了一步誰都意想不到的閑棋,沒有任何將軍的企圖。

  亭內(nèi)亭外的觀者棋品再好,也壓制不住的議論起來。

  林雪崚眉心一動,單手支頜,已經(jīng)渙散的心思重新凝聚。

  這一步閑棋,分明是給自己糾錯的機會,下棋者的品性不知不覺悄露端倪。他有建立奇功偉業(yè)之能,卻放手不爭,透著消沉,他不愿以一方失誤遺憾收場,是敬重真正實力的寂寞君子。

  對手如此寬容相待,若不全力以赴,可不配執(zhí)弈了。

  砲退原位,重新審度,江粼月見她目中神采煥然,淡紅的嘴角透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心想小恩小惠就被牽著鼻子走,沒錢的買賣,還來起真格的了。

  林雪崚振作精神,與其在迷宮之局中小心謹慎,不如膽子大些,一爭主動,刺探出擊,于是漸漸增了攻勢,逼離、借橋、走邊、粘殺……看家本領(lǐng)兜底使出,招招新穎不俗,令人大開眼界。

  對手似乎也沉迷于欣賞她的棋路,甘居守勢,最后一柱香燃盡,雙方仍在中局拉鋸。

  時辰既至,孔先生令人錄下棋局,抄寫兩張,將其中一張交到林雪崚手中。

  “主人原想打聽你的名字,可知道姑娘不會以實相告,他便消了這個念頭,今后有無機會再續(xù)此局,他也不想勉強,不過這張棋錄,還請姑娘妥善收存,人生聚散如戲,若有機緣再遇,只盼能痛痛快快酣較到底,請姑娘多多保重?!?p>  林雪崚言謝道別,與江粼月離開茭渚,神思猶在局中。

  江粼月拿著一只銀錠,一邊向空中拋拋接接,一邊哈哈笑道:“想不到你這丫頭是棵搖錢樹?!?p>  林雪崚回過神,伸手去搶銀錠,“我腦仁都快干了,花大力氣掙的,給我!”

  江粼月指指右肩,“清財贖罪,充作撫恤銀了?!?p>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爭吵著進了義興縣城,手頭闊綽,到處吃吃玩玩。

  這盛產(chǎn)陶瓷的江南名鄉(xiāng),連墻瓦花盆都比別處講究,大街小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制陶作坊,后院制陶,前屋開鋪販賣,各色各樣的陶瓷器物鋪天蓋地。

  林雪崚來過義興幾次,于是冒充內(nèi)行,向江粼月介紹種種陶器,邊看邊評,講得口干舌燥,兩人跨過一道紫石小橋,進了一間叫作“沏香村”的茶樓。

  兩人在二樓一張臨窗的桌旁坐下,茶博士臂上擱著一摞蓋碗,手提銅壺開水,前來招呼。

  林雪崚熟門熟路,“陽羨雪芽、荊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隨便哪個都好?!?p>  “啊喲,姑娘一聽就是行家,兩位來得巧,小店剛來了明前頭采的陽羨紫筍茶,可襯姑娘的心意?”

  林雪崚目中流光,“好啊,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這陽羨紫筍若不湊巧趕上,恐怕都要在明前作貢茶了!”

  茶博士點頭,“不錯,去年本縣貢了八千四百斤呢!”

  茶來香溢,窗口陽光微風,令人陶醉。

  江粼月懶懶的靠在窗上,“崚丫頭,你猜孔先生和他的主人是什么來頭?”

  林雪崚不假思索,“反正孔先生絕對不是個窮儒,他也知道我不是個打漁的,兩相扯平,再無瓜葛,還想那么多干什么?!?p>  頓了一頓,雙眉倒豎,“惡匪,‘崚丫頭’這幾個字是你叫的?”

  年過二十的老女人一個,被親近的人叫慣了也就算了,從旁人口中聽到,渾身雞皮疙瘩。

  江粼月嘴角一勾,“蛤蟆叫得,我為什么叫不得?!?p>  他傾身靠前,壓低聲音:“在亭子旁邊傳棋的那個人,腰側(cè)別有牛皮牌,是西北軍中之物,他面帶風沙日曬之色,言行舉止訓練有素,是行伍中人無疑??紫壬匚辉谒?,真是鐵騎統(tǒng)帥也說不定,不過孔先生手上沒有槍棒繭子,不是武將,而是文官,他的主人么,哼哼,必是王公權(quán)貴或者高將重臣?!?p>  林雪崚想了想,“你說的有理,可端盤送扇的侍從是江南督治府的人,我雖然沒去過江南督治府,但見過府中的差人,他們的仆服護領(lǐng)與別處不同,這么一想,也許是江南督治府有貴客來訪,要說尚大人本人就在那艘畫舫上,我也不覺得奇怪。”

  林雪崚沒見過江南督治尚彥,可聽易筠舟說起過,這尚彥八面玲瓏,十方滲透,善攏人心,根基極深。

  兩人邊喝邊談,林雪崚忽然想起一事,“逛了半天,居然忘了給你買治傷的藥,藥鋪在幾條街之外,你在這兒等著,我速去速回?!?p>  江粼月一早都在忍著傷痛,此刻確實疲累,他看著她的背影下樓過橋,消失在粉墻青瓦之間。

  正要收回視線,忽見紫石小橋下劃出幾條船,停在茶樓前方。

  江粼月微微皺眉,臉一側(cè),一行人已經(jīng)上樓堵住梯口,為首兩人一個身材發(fā)福,年過半百,手搖芭蕉扇,另一個身材清瘦,長面闊耳,腰掛招文袋,身后隨行的人都提刀帶棒。

  搖扇老者丟給茶博士一吊錢,“告訴老板,我們幾個要在此間說話,煩請你把樓上的客人清一清?!?p>  伸手一指江粼月:“這個留下?!?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