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月道:“當(dāng)時葫蘆巖上的人,應(yīng)該就是晢曄。趙漠知道三個姐姐被凌辱的慘狀,鐵門關(guān)聚宴時,他離得不遠,而且幸存于沙暴,沒有被埋?!?p> “要讓我猜的話,薛皋在鐵門關(guān)之后,發(fā)現(xiàn)了失蹤數(shù)日的晢曄小王子,薛皋好奇被月鶻人視若神物、讓昆恕捍衛(wèi)至死的銀月刀究竟有多大威力,向晢曄逼問銀月刀的下落?!?p> “晢曄飽受虐待,難以脫身,他知道父親的藏刀之處,于是將薛皋等人引進鬼城,先將薛皋手下的親信士兵騙進流沙潭,再用神刃蘇醒之威讓崔平喪命、薛皋重傷。薛皋氣急,拖著殘缺之身要殺晢曄,晢曄爬上葫蘆巖躲避?!?p> “血腥之氣引來了狼群和兀鷲,薛皋用銀月刀斬狼殺鷲,最后氣力不支,臨死前把銀月刀戳進想吃自己的兀鷲身中。晢曄也許懼怕野獸,也許也受了重傷,虛弱昏迷,一直沒從葫蘆巖上下來。”
“鬼城人跡罕至,沈琮一行是個意外。晢曄醒來后躲在巖上,目睹老雕拿走了銀月刀,他暗中追循老雕,直到進入神鷹教,現(xiàn)在想想,天下還有比鷹澗峽更好的藏身之處嗎?”
謝荊失笑,“你說得好似親眼看見一般,可晢曄當(dāng)時才六歲,能有這樣的心機?”
江粼月抱起手肘,“換了其他人我不信,但晢曄族滅家亡,機警自護,這是天生的本事,更是后來的教訓(xùn),若非他心智超齡,怎能在十幾歲就成為北斗君?!?p> 林雪崚道:“謝教首,趙漠為了接近老雕,刻苦出眾,早早成了教中的拔萃人物,但老雕并沒有傳位給他,是不是對他有所疑慮?”
謝荊想了想,“趙漠縝密盡責(zé),無可指摘。不過老雕把銀月刀置于鷹嘴,把空刀匣放在天亭,是起了懷疑,留了防備,但老雕沒有說破,也許并不十分確定?!?p> “老雕斷臂,趙漠知道銀月刀在鷹喙峰上,他早就偷偷上過峰,只是一直未能破解天亭的開啟之法。老雕對他倚重,卻不親密,他知道教位不會傳給他。總令上是我的名字,完全在他意料之中?!?p> “他潛心隱瞞身份,不急不躁,老雕的武學(xué)陣法,對他大有用處。這三十年,他在外目睹大盛由強而衰,在內(nèi)眼觀老雕走火入魔,眼見時機將至,老雕卻一去不返?!?p> “趙漠知道最后了解天亭開啟和銀月刀的人,只可能是我,但他沒有把握能制住我,所以利用姍姍,以易家為餌,牽動江湖,引太白宮出手,借鄺南霄對付我。鄺南霄君子留情,極有分寸,唯獨沒料到雙劍相持,給了趙漠偷使閻魔引的機會?!?p> “我愚鈍不堪,一直沒有洞察趙漠的身份和企圖。問星臺宴我苦口婆心,希望易筠舟說出實情,結(jié)果卻讓我十分失望,燕姍姍殺易氏夫婦報仇,我也沒有盡力阻止。”
“鄺南霄曾在問星臺上出言提醒,我也知道自己內(nèi)傷古怪,我滿懷慍怒的回到鷹喙峰后,越是運氣調(diào)理,越是惡化失控,等我明白鄺南霄的意思,發(fā)現(xiàn)我在自摧自損時,已是不可挽回,功力潰散,連下峰的本事都沒有了。”
“趙漠見我遲遲不下峰,知道閻魔引奏效,昨晚鷹澗峽水戰(zhàn),他上峰將我挾制,一面逼問銀月刀,一面欣賞暴雨血搏,我目睹峽谷漂尸,無力阻止。我回憶前后的一切,想通因果,猜出他的身份,可無濟于事,現(xiàn)在銀月刀終是讓他得了去?!?p> 江粼月道:“教首,你不用自責(zé),是我今天失手,被他擒作人質(zhì),若有什么后果,該當(dāng)其咎的是我。凜王離了隴昆,天子年事已高,朝政腐敗,邊境不穩(wěn),趙漠醞釀多年才等到這個內(nèi)外兼?zhèn)涞臅r機,這處心積慮的計劃不是輕易收得了手的,銀月刀只是其中必要的一環(huán)罷了,他拿了刀去,以后的造化是福是禍,還難說得很?!?p> 謝荊喟然長嘆,他忍著灼痛費力講述,枯竭不支,林雪崚本想助他下峰,平息血戰(zhàn),可現(xiàn)在三人傷累虛脫,她連自己能不能踏鏈回嶺都沒把握。
她把《月鶻舊紀》小心收進匣子,放回原處,退出天亭,到鐵索邊上眺望鷹脊嶺,坪上各路人馬仍在和懸關(guān)陣相持。
還是先進方舍休整,攢回體力,再設(shè)法帶謝荊下峰。
峰頂流霧凄迷,一根追云鏈還纏在山棗樹上,林雪崚走到斷掉的鷹嘴邊緣,把鏈子解下來鑲回鐲上,之前和銀月刀的驚險決斗象一場離奇怪夢。
身后傳來江粼月的咳嗽,她回頭一看,“小月,你病得厲害,不能再吹風(fēng)了!”
上前一摸他前額,果然火燙,三拖五搡,把他推進方舍。
江粼月一身血污,連傷帶病,躺在塌上昏昏沉沉,邊咳邊問:“鄺南霄的閻魔引,有什么辦法救治?”
鄺南霄有救,謝荊便有救。
林雪崚沮喪一嘆,“如果不是師父境況極惡,他怎么會把太白宮的擔(dān)子交給我?”
她在方舍歇過一晚,熟門熟路的找到藥材,石危洪總等著妻子歸來,沈墨云身體不好,常用之物多年如一日的備著。
江粼月虛弱昏睡,她煎上退燒藥,替他收拾外傷,自己也累得歪身打盹,差點把藥鍋燒干。
江粼月被苦澀的藥氣熏醒,她端著藥坐到他身邊,他厭惡扭頭,“拿走,我不喝?!?p> 她好言哄勸,他暴躁不聽,碗都掀在她身上。
林雪崚垂頭淚目,“小月,你怎么恨我都行,可你的身子是你自己的,哪能這么糟蹋?”
她又倒了一碗藥,見他依然不理,只得把碗放在旁邊的矮幾上,從腰帶里抽出寸霜劍,照著小臂一劃。
江粼月側(cè)身扭住她的腕子,“你發(fā)什么瘋?”
她揮手又是一劃,“我割到你肯喝藥為止?!?p> 江粼月胸口起伏,拿過碗來咕嘟嘟的喝光,忍著麻舌的苦澀,砰的把碗扔了。
她另外又端一碗,微微一笑,“我知道青龍大人最沒出息,象小孩一樣怕吃藥,所以燒了糖水給你解苦?!?p> 舀起一匙糖水,熟練的喂到他嘴邊。
江粼月想要推開,身體卻不聽使喚的凝住。
他燒得厲害,眩暈發(fā)愣,什么真什么假,什么實什么虛,都已分不清。
面前這張夜明珠光映照的臉,和太湖小島波光映照的臉一樣,近在咫尺,卻又朦朦朧朧。
頭腦混沌錯愕,仿佛近來這些變故是場惡夢,梨花樹下的時光并未消散。
那朝夕相伴,糾纏她喂飯的日子,以為此生不會再有,卻又浮幻重現(xiàn)。
僵緊的下頜漸漸松開,不自覺的張開嘴,任她一勺一勺的把糖水喂到口中。
喝著喝著,他眼睛一糊,“崚丫頭,你燒的鱉湯真好喝?!?p> 林雪崚抬手拭眼,他癡癡傻傻的,不懂得愛惜自己。
她放下碗,幫他揩了揩嘴角,“你愛喝,我以后再燒?!?p> 兩人呆呆默對,不忍說話,仿佛什么都不說,就不會再傷再錯。
許久之后,林雪崚低下頭,摸出幽瀾鏡衣,“這個還給你,撕碎了又補起來的,本來不敢再拿出來,可它到底不是我的,留著總覺得愧疚……小月,我沒臉求你寬恕,我欠你太多,這輩子都還不清了?!?p> 江粼月定睛看著幽瀾鏡衣,交回了彼此的失物,就算兩訖?
林雪崚眼中濕熱,“小月,其實你我之間知根知底,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何必非要拘泥于男女之情?”
他一聽此話,熱血上沖,用力箍住她的臉,把她的話硬生生擠回喉中,“你要么做我的女人,要么做我的死敵,當(dāng)什么模棱兩可的結(jié)義金蘭、生死之交,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都別想!”
林雪崚被他掐得腮痛,淚水溢出眼眶,掛在長睫上,碎晶凌亂。
他手掌一松,想推開她,可托著她臉頰的手象被吸住。
她的臉云柔細膩,似乎還泛著西湖月夜的皎潔光澤,那美麗綻放的午夜曇花,片甲不留的擄走了他的魂,再也搶不回來。
他心中汩汩而痛,閉眼輕嘆,垂臉與她額頭相抵,兩人鼻翼相碰,呼吸相纏,彼此都是輕輕一顫。
倘若上天有靈,能讓他重回鶯歌蟲鳴的一刻,再嘗嘗那被淹沒的幸福,就算千攢萬刺,又有何懼。
鼻梁一濕,分不清是誰先流的淚,嘴上一軟,分不清是誰先碰上誰的唇。
有意無意的一觸,短暫溫存,是春日花樹上偶爾停腳的鴿子,夏日荷葉上閃爍滾過的露珠,秋日晚風(fēng)中無聲輕搖的蘆葦,冬日清晨遇光而化的霜花。
江粼月雙臂一圈,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兩個滿身創(chuàng)痛的人互相安慰的抱著,直到彼此的心跳恢復(fù)平和。
一陣咳嗽打破寂靜,林雪崚把他按回榻上,捂好被子,“你體質(zhì)結(jié)實,發(fā)一身汗,馬上就不燒了。”
他半合上眼,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靠在床邊打盹。
他迷迷糊糊,指節(jié)一動,并沒將手抽回。
銅舍閉音遮光,與世隔絕。不知過了多久,林雪崚身子一歪,恍然驚醒,抽手出門一看,曉星懸空,天色已經(jīng)轉(zhuǎn)淡。
峰頂安靜異常,對面鷹脊嶺上的神鷹堡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她轉(zhuǎn)身進門,把江粼月叫醒,江粼月發(fā)了大半夜的汗,身體果然輕健許多。
兩人來到天亭中,謝荊抬眼一掃,“昨晚嶺上熱鬧,你們兩個睡得倒香?!?p> 江粼月笑道:“教首,我要是獵艷得手,絕對不會遮遮掩掩,一定迫不及待,敲鑼打鼓,天下皆知?!?p> 林雪崚垂睫低頭,江粼月情傷遠未平復(fù),昨夜不過是把表面的血擦去,心里的裂口何曾愈合。
一旦從鷹喙峰下去,她何時才能有機會補償,甚至何時能與他相見,都不知道。
他心里越空曠,越是滿臉輕松,沒個正經(jīng)。
讓他揶揄吧,反正從和惡匪相識,她的臉皮早就練得刀槍不入。
兩人前后相攙,攜著謝荊踏上鐵索,過了空谷,回到嶺上。
推開神鷹堡后門一看,大廳里密密匝匝全是人。
北斗寨、玄武寨立于右側(cè),太白宮和江湖各部立于左側(cè),眾人滿身泥血,傷痕累累,猶帶著拼殺的猙獰。
廳中血污淹地,腥氣刺鼻,巨鷹郁壘氣息奄奄的側(cè)躺在熊皮毯上,腹上一道深長的傷口。
燕姍姍伏在血污中,手執(zhí)銅針,正給郁壘縫合傷口,她身邊擺著藥盆水桶,巨鷹神荼萎靡的立在角落。
燕姍姍對面站著易莛飛,莛飛身后是葉桻、丁如海、徐敦、秦泰。
林雪崚看見莛飛和葉桻,眉頭悄悄一舒,寧夫人不在秦泰身邊,有點奇怪。
江粼月和林雪崚扶著謝荊進入堡中,田闕迎上前,“教首,執(zhí)教大人不見蹤影,北斗懸關(guān)陣群龍無首,難以支撐,屬下擅自將易公子和葉桻放了,以平干戈,請教首處置。”
寧夫人之死令眾好漢怒火燎天,丁如海、徐敦、東欒漸領(lǐng)著大伙連夜猛攻懸關(guān)陣。
北斗七部白天損兵折將,現(xiàn)在面對血性賁發(fā)的對手,氣勢上就已經(jīng)鎮(zhèn)不住。
趙漠不在,無人督陣,燕姍姍站在關(guān)頂呼來喝去,北斗寨苦苦支撐,仍然只聽到她尖刻的叫罵。
熬過半夜,天權(quán)陣破,天機陣眼見不支,燕姍姍對懸關(guān)陣頂?shù)奶鞓惺拐叩溃骸澳闳サ乩危岩总痫w拎過來?!?p> 天樞使者回到堡中,暗想白虎盡沒,青龍、玄武死傷大半,教首身受重傷,北斗君對寨中傷亡甚是平淡,此刻拋了他們,去向不明,招來滅教之禍的燕姍姍頤指氣使,惹人生厭,不知弟兄們流血搏命,所圖為何。
略略思量,想找田闕商議,誰知連田闕也不見蹤影。
天樞使者一聲呼哨,天樞部突然全部撤進神鷹堡。
燕姍姍又驚又怒,“你違抗命令,擅自棄陣,是不是不想活了!”
天樞使者一笑,“我等皆是廢物,集天下之大能者,莫過于燕寨首你啊!”
“砰”的一聲將堡門關(guān)上,四面的窗戶也全都閉緊。
燕姍姍沖上去又拍又罵,可神鷹堡的門窗是粗沉的烏木,里面被人頂住,哪里拍得動。
天璇使者與天樞使者早有默契,棄陣不守,天機陣也停手罷戰(zhàn)。
攻山好漢源源而上,把神鷹堡團團圍住。
燕姍姍孤身一人背對正門,大伙憎恨的目光若是利箭,早已將她射得渾身窟窿。
仇敵虎視眈眈,北斗寨卻作壁上觀,拱手將她送入虎口。
燕姍姍聽著堡下銅鈴的空曠之音,抑制不住的冷笑。
丁如海喝道:“燕姍姍,你多行不義,眾叛親離,與你這蛇蝎心腸的女人相斗,只怕污了這些英雄的手,但我不避諱,今日非讓你給衢園的數(shù)條人命作個交待不可!”
雙掌一錯,鷙擊騰空,燕姍姍只覺掌力澎湃,胸口緊窒,正欲抖鞭相迎,背后神鷹堡忽然打開大門,田闕背光現(xiàn)身。
燕姍姍見到一線生機,立刻后撤進堡,“田闕,瞧瞧這些人,你若不來,他們正要合伙欺負我一個呢!”
田闕兩臂一展,以“小托蓮式”接下丁如海的雙掌,“丁閣主,有話好說?!?p> 徐敦狠呸,“好說?”
三節(jié)棍“呼”的一揮,正要上前給丁如海助手,田闕突然將身一閃,背后奔出一人,“丁三哥,敦叔!”
眾人一見莛飛,喜出望外。葉桻也被田闕從地牢里放出來,他在問星臺墜入望辰井,用“迎風(fēng)晾羽”借井壁緩沖,免于一死,一條腿受了傷。
燕姍姍由詫異轉(zhuǎn)為凄涼的苦笑,“田闕……田闕!”
比起不可捉摸的趙漠,蔫不出溜的田闕更可怖。
她留到最后的棋子,被田闕觀風(fēng)測向,保了他自己的命。
田闕皮笑肉不笑,“姍姍,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倘若教首在此,也不希望本教全軍覆沒?!?p> 燕姍姍不理他,緩緩走到風(fēng)伯、雨師兩座鷹像之前,望著空空的教首正座,喃喃道:“義父,人活一世,煙云一場,你曾經(jīng)威赫如神,才走了多久,這里已經(jīng)沒人拿你當(dāng)回事了?!?p> 轉(zhuǎn)過身來,眼光掠過神情各異的教眾和堡外摩拳擦掌的各路人馬,十六盞大鹿角燈將她孤落于地的影子照得模糊不清。
她收了憂傷之色,彎唇一笑,雙手翻轉(zhuǎn),戴上火紅的鳳麟掌衣,“這里就算只剩我一個,我也會奉陪到底,想找我報仇的,都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