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通過余光看到了映蓮神色緊張地向她搖了搖頭,頓時明白了自己話說得太快了,但既已出口,也無從挽回。
“原來是顧家的公子呀,我說呢,這顧州城誰家的公子能有如此不凡的氣度?!彼疅熼w的媽媽當真是會說話。
任憑臺上煙袖曼妙,卿焉也無心留戀,只一心想著如何能夠見到念奴。正在苦思之際,一曲舞罷,臺上媽媽笑意盈盈道:“想來今日又有不少公子是沖著念奴姑娘的琴聲來的,那下面就有請念奴姑娘為大家撫琴助興!”一語既落,各處座席間掌聲雷動。
雙重桃色紗簾之后,一個青碧色身影款款走出,向臺下淺施一禮之后方才落座。而后,流暢的曲調(diào)自她的指尖流瀉而出。
一曲既終,念奴站起身來再施一禮,意欲退下。
連念奴的聲音都沒聽到,更不消說一睹她的芳容了。這顯然不能令卿焉滿意,于是她伸長了脖子,想看有什么機會能夠看清念奴的臉,目光熱切得幾乎是要粘在了念奴的身上。
正在這時,一位姓董的客商因飲多了酒,將酒杯摔在了地上,喊著:“怎么又走了,我連續(xù)來了一個月了,這念奴到底什么時候見客呢?”
頓時臺下亂了起來,許多客人紛紛站了起來,退到一旁,怕這酒瘋殃及自己。媽媽顯然是見慣了此種場面,不緊不慢地堆了滿臉的笑意迎上來道:“董員外消消氣,念奴姑娘是起了誓的,只做我這水煙閣的清倌人,須得要在簾幕之后才肯獻藝。這念奴姑娘呀,才情好,心性高,我也不得不答應。不過董員外您放心,若是哪天老身能勸動姑娘,一定要她第一個為您奉茶一盅?!?p> 這說辭旁人或許還信得,但今日鬧事這位董員外顯然混跡柳巷已久,對這番推脫之辭并不買賬,明白這不過是媽媽們?yōu)樽约杭夜媚镌鎏韮r碼的尋常手段而已,既已身入娼門,何能自守?清倌人不過是紅館人的必經(jīng)之途,又有哪個又能逃得脫如此的命數(shù)呢?
但是卿焉想不得這許多,她一看局面熱鬧,便拉著映蓮的手趁虛溜進了內(nèi)院。正巧趕上念奴的背影。她放沉音調(diào)輕呼一聲:“念奴姑娘,且留步。”前面念奴停下腳步回過身來,看見兩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公子的身影,不覺緊張了起來,“兩位公子是如何進來的?”說著放遠了目光向四周看了看。此時念奴的貼身侍女翠鳴早已以身子擋在了念奴身前,唯恐念奴有什么閃失似的。
“我是為姑娘的文采所打動,故此來拜訪姑娘的?!鼻溲深h首作揖道。
她們并沒有留意到游廊花窗后媽媽的身影,媽媽掂了掂手中的銀兩,自語道:“兩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片子,難道還能翻出什么浪來嗎?”
“兩位公子還是趕快離開吧,念奴不便見客,還望恕罪?!蹦钆珳\施一禮準備離去。
卿焉見狀不由得輕輕笑起來,徑直走上前去,輕聲對念奴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不穿戴成這樣,也進不來呀。那位是我的丫頭映蓮,我是偶得了你一曲詞,專程來尋訪你的。”
“想必姑娘一定是極愛詩詞文墨的,那敢問姑娘芳名?!蹦钆肿屑毞直媪艘环?,終于放松了表情,淺淺笑了一笑。
“小女子閨名卿焉,姓顧?!鼻溲蛇吇卮疬吥坎晦D睛地看著念奴的眉眼,心中不禁感嘆,真是一位絕色佳人,這眉目,這脾性,真是教人喜歡。
這廂念奴抬起目光道:“這里說話怕是不方便,顧姑娘請隨我來。”說罷轉身要引卿焉二人去房間一敘。一路上念奴心中暗暗稱奇,這顧姑娘雖說身量未足,面容稚嫩,卻有著一股尋常女子少有的英氣。
三人進入念奴的房內(nèi)后,念奴向門外四處打量一番,之后悄聲地掩好門窗。轉身捧出悉心收著的釉色似冰的千峰翠色儲茶罐,又信手于茶筒中拈起煙熏老竹茶匙,將些許產(chǎn)自靈隱下天竺香林洞的香林茶放進滴釉盞,以三指輕輕提起方才燒得滾熱的水徐徐澆進茶盞,霎時,茶盞之內(nèi)猶如碧波流轉,清香四溢。眼見念奴神色輕斂,一舉一止皆循章法,卿焉不禁驚嘆這水煙閣的好教養(yǎng)。自己平日吃茶都不曾這般講究,還虧得自己自幼浸染于茶香之中呢。
言語熟絡之后,卿焉于懷中拿出收了好些日子的那曲詞遞給念奴。念奴接過來大致瞄了兩眼,眼神倏然變亮,道:“這薰風二字改得極好!不僅教人感到了春風的溫度,更著人嗅到了花開的芬芳!”
卿焉與念奴二人愈發(fā)相熟,皆生出相見恨晚之憾,這份熱切亦深深感染了映蓮,使得她竟將之前的緊張擔憂渾然忘卻。
自那之后,卿焉便不時伺機與映蓮喬裝去往水煙閣,這水煙閣的媽媽也漸漸識得卿焉二人,并不強行阻攔她們二人與念奴獨處,卿焉將這歸結于每次她都出手大方的原因。誠然,這其中也必然少不得銀錢的功勞。
只是,令卿焉懊惱的是,顧家公子顧瑾庭的風流聲名漸漸響了起來,一段與念奴的佳話不脛而走,悄悄流傳于市井坊間。卿焉別無他法,只誠心求神靈護佑,讓爹爹和哥哥的耳目不那么靈敏。
這年,卿焉不過十二歲出頭,正是鬼主意層出不窮、難以管束的年紀。念奴雖與卿焉同歲,卻只因身處煙花之地,到底骨子里沒有卿焉的天真活躍,偶爾會流露出些許傷感。
這日,卿焉與映蓮二人悄聲進來,并沒有驚覺念奴。只見念奴面向著錦窗外飄零幾多的海棠黯然神傷,喃喃自語道:“海棠空余高潔意,奈何枝頭做飄搖。修得一身錦繡色,終究淪落陷污淖……”
卿焉聞聽此語,亦倍感傷懷,遂追問念奴身世。不想念奴竟不記得當年之事,只知四五歲時被賣與水煙閣,家鄉(xiāng)何處、父母姓名竟全然忘卻,三人皆不覺唏噓感懷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