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在城西的榆樹胡同有個(gè)二進(jìn)的院子,本想著給傅錦鴻成婚用,幾年前特意上了新漆,換了門窗,連門口的兩只小石獅子都是新的。傅錦鴻卻嫌離著城東四海鏢局有些遠(yuǎn),不方便照顧姑爹姑母,就住到了川兒娘的陪嫁院子里了,雖然小一些,但離四海鏢局很近,出了門,拐兩個(gè)彎就到,方便的很。所以城西這院子就一直空著,顧夫人隔三差五的會帶人來打掃一番,雖是風(fēng)吹雨打了幾年,看上去還是和新院子一樣。
馬車到了門口,傅錦鴻先下了車,夏玉清撩了簾子出來,就看見顧四海已經(jīng)候在了車邊,趕緊下了車,兩人相互施了禮。
“夏大人,老夫有禮了!”
“顧兄,夏某攜全家前來叨擾,實(shí)在過意不去啊!”兩人相互攙了起來。
“夏大人言重!老夫?qū)ο拇笕搜瞿揭丫?,夏大人為官清廉公正,勤勤懇懇,造福百姓,真真是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如今能為夏大人盡一點(diǎn)綿薄之力,老夫很是榮幸??!”顧四海語氣真誠,夏玉清有些感動(dòng)。
“顧兄這番話,夏某甚是慚愧!”說完,夏玉清嘆了口氣,繼續(xù)道:“我也不再是什么夏大人,如若顧兄不嫌棄,你我就兄弟相稱吧!”
“這樣也好,恭敬不如從命!”顧四海爽快的應(yīng)了。
這時(shí)夏知衡背著老夫人下了車,傅錦鴻趕緊上前搭把手,顧夫人也出來了,將夏夫人扶下車,清姨和秋兒去車后拿行李。
“慢些,老夫人的房間已經(jīng)收拾好,寧兒,你快帶路!”顧夫人招呼著,顧雪寧趕緊去前面帶路,一群人進(jìn)了院子。
“夏夫人,所有房間我都打掃好了,你們安心的住,缺什么就跟我說!”顧夫人道。
“顧夫人,收留之恩,我們夏家實(shí)在無以為報(bào)!”夏夫人說完就要彎身施禮,被顧夫人趕緊攙了起來。
“夏夫人,千萬不必這樣,我家寧兒的傷多虧您費(fèi)心,才恢復(fù)的這樣快,以后可再別說恩情不恩情這樣的話?!?p> “之前是我對顧姑娘心存偏見,讓這孩子受了委屈,如今我們夏家遭此劫難,承蒙府上不計(jì)前嫌,我真真是無地自容!”
“夏夫人,時(shí)過境遷,不用耿耿于懷,我家寧兒心思純良,秉性耿直,又長在我們這江湖人家,有時(shí)也是魯莽,如有冒犯之處,還望夏夫人見諒!”
“顧夫人言重!”兩位夫人邊走邊聊,轉(zhuǎn)眼進(jìn)了內(nèi)院。
老夫人被安置在了內(nèi)院的正房,內(nèi)室已經(jīng)燒了炭盆,很是暖和。顧夫人擔(dān)心老夫人年紀(jì)大怕冷,連被子里都用暖爐烤過了,老夫人安安穩(wěn)穩(wěn)的躺在床上,正昏昏沉沉的睡著。
這邊清姨已經(jīng)按著徐大夫的方子抓了藥回來,兩位夫人去廚房煎藥。顧夫人手腳麻利,一會兒的功夫,藥已經(jīng)熬上了。夏夫人坐在一邊的小板凳上,一手拿著帕子,一手托著腮,正瞅著爐火發(fā)呆,滿臉惆悵。顧夫人一邊拿筷子攪了攪藥鍋,一邊勸道:“夏夫人,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看開一些,家人都平安的守在身邊才是最重要的!”
夏夫人聽完嘆了口氣,擦擦眼角的淚,低聲道:“顧夫人說的是,我只是替我家老爺難受,這樣恥辱的事他該如何承受!還有衡兒,罪官之后,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前程更是無望,可惜了衡兒滿腹的才華?!毕姆蛉嗽秸f越難過,竟然“嚶嚶”的哭了起來?!邦櫡蛉耍阌兴恢?,外人都說我家衡兒書讀的好,可知為了這個(gè)好字,我家衡兒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小時(shí)候頑皮不肯聽話,手掌都被他爹打爛了,數(shù)九寒冬的站在外面背書,不背會老爺不讓吃飯。為娘我心疼也不能說,嗚嗚嗚……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心還似刀絞一樣,我可憐的衡兒……”夏夫人已經(jīng)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像決堤了一般,帕子都要攔不住了。顧夫人也跟著難受,又不知該如何勸解,于是更是難受。顧雪寧進(jìn)來的時(shí)候,就看見兩位夫人在對著抹眼淚。
“這是……”顧雪寧問問一旁做飯的清姨,清姨也眼淚汪汪的,“煙太大了么?”顧雪寧低頭瞅了瞅爐灶,火苗旺的很。
“你這沒心沒肺的孩子,杵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去前院問問你爹什么時(shí)候開飯?飯都好了!”顧夫人這是心情不好的典型表現(xiàn),顧雪寧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老夫人吃了藥,又睡了過去,徐大夫開的第一副藥有助眠功效,為了讓老夫人好好休息。秋兒留在內(nèi)室照看老夫人,其他人都去了飯廳。
川兒娘接了川兒下學(xué)也一起過來了,飯廳坐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甚是熱鬧。清姨能干,做了一大桌子菜。顧夫人不住的給夏知衡夾菜,滿眼的愛憐,顧雪寧從未在自己的娘那感受過這樣的眼神,不禁打了個(gè)冷顫。大家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仿佛就是頓普通的家宴。
吃完了飯,顧四海又招呼清姨在榻上擺了個(gè)小酒桌,顧四海和夏玉清繼續(xù)對飲閑聊,夏玉清臉色緩和了些,但仍是愁眉苦臉的樣子,酒不知不覺喝進(jìn)去不少,話匣子也打開了。兩位老爺從朝廷政事聊到武林格局,再從自小身世談到各自兒女,總之相談甚歡。酒溫了一遍又一遍,下酒菜換了一碟又一碟,終于雙雙醉倒,一人蓋個(gè)被子呼呼大睡去了。
顧雪寧和夏知衡挨著肩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一時(shí)無話,頭頂上的燈籠隨風(fēng)搖晃著,地上的光影忽明忽暗,看著有點(diǎn)眼暈。顧雪寧側(cè)頭看著夏知衡清俊的側(cè)臉,額上那道傷疤甚是醒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道疤。
“是不是覺得我更英武了?”夏知衡拉過顧雪寧的手,“手怎么這樣涼?”說完將手揣進(jìn)自己懷里。
“真丑!”顧雪寧小聲說道。
“這下你可以徹底放心了,再也不會有人來搶你的夫君了!”夏知衡笑嘻嘻的樣子更讓雪寧覺得有點(diǎn)心酸。
“不要臉!”顧雪寧想將手抽回來,夏知衡不放手。兩人玩鬧了一會兒。
“阿寧,我現(xiàn)在真的是什么都沒有了?!毕闹忾L嘆一口氣,像是在自言自語。
“誰說你什么都沒有,不是還有我么?”顧雪寧拍拍夏知衡的肩膀,道:“放心,我是絕不會拋棄你的,大不了我們仗劍江湖,做一對江湖俠侶也不錯(cuò)!”顧雪寧說完,自己就陷入了無盡的暢想之中。
“阿寧,我該如何謝你!”夏知衡斂了笑容,目光炯炯的看著顧雪寧,顧雪寧雙手捧起夏知衡的臉,正色道:“以身相許就好!”說完兩人相視一笑。
忽然聽見門內(nèi)有響聲,兩人齊齊回頭,看見川兒正露出個(gè)小腦袋瞅著他們。顧雪寧伸手就將川兒拎了出來,抱進(jìn)懷里。
“你不是困了么?怎么偷跑出來了?”顧雪寧搓揉著川兒嫩嫩的小臉蛋,川兒使勁搖著頭,擺脫小姑姑的魔手。
“是我娘說我困了,我才沒困!”川兒依偎在姑姑懷里,拿起姑姑的玉佩把玩著。
“小叔叔,你額上怎么回事?和別人打架了么?”川兒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夏知衡,夏知衡撓撓額角,覺得還是不要欺騙小孩子為好,猶豫了半天道:“是小叔叔不聽話,被我爹……”
“哦~”川兒一副我懂了的樣子,“我不聽話的時(shí)候,我娘就會打我屁股!”川兒感覺找到了伙伴,瞬間拉進(jìn)了與夏知衡的距離,顧雪寧在一旁偷笑。過了一會兒川兒又說:“但是我爹說了,打人不打臉,你在額頭留了這么塊傷疤,委實(shí)難看,我小姑姑恐怕不會喜歡你了,是不是小姑姑?”川兒滿臉期待的看著顧雪寧。
“呃……”顧雪寧一時(shí)語塞,看了眼夏知衡,“不會!小姑姑不是這么膚淺之人,何況這位小叔叔是因?yàn)槲也攀艿膫」霉迷蹩勺瞿遣蝗什涣x之人!”
“小姑姑又闖禍了?哎!我爹說你是惹禍精,還真沒說錯(cuò)!”川兒學(xué)些大人的樣子,無奈的搖了搖頭,夏知衡在一旁笑到打跌,顧雪寧捏住川兒的臉往兩邊拉了拉,疼的川兒吱哇亂叫。
門內(nèi)傳來表嫂的聲音,川兒趕緊躲到顧雪寧懷里,川兒娘打開門,看見門口的三個(gè)人,川兒從小姑姑懷里探出頭,沖她娘做鬼臉,川兒娘兩手一叉腰,生氣的道:“你個(gè)調(diào)皮蛋,竟然敢裝睡騙我,看我不收拾你!”
“小姑姑救我!”川兒搖搖顧雪寧的胳膊,使勁皺著一張小臉。顧雪寧頓時(shí)心軟,將川兒摟在懷里,跟川兒娘求情:“表嫂,表嫂,川兒下次不敢了,這次就算了吧!”
“對呀,對呀,娘!孩兒下次不敢了,饒了我這次吧!我比小姑姑乖多了!你看這小叔叔頭上的傷就是因?yàn)樾」霉?,是不是,小姑姑?”顧雪寧狠狠的翻個(gè)白眼,把川兒從懷里拎了出來,交到表嫂手上,咬著牙道:“你這孩子是該好好管教了!”
“……”
天色太晚,顧夫人準(zhǔn)備回去了,只留下了秋兒伺候。夏知衡一直送到門口,顧夫人親昵的拉過夏知衡的手拍了拍,溫柔的道:“孩子,你還年輕,凡事想開些,還會遇到好的機(jī)會,千萬不可自暴自棄呀!”
“顧伯母放心,晚輩知道!晚輩多謝顧家收留之恩!”夏知衡恭恭敬敬的彎腰施禮。
“夏公子不必客氣,照顧好家里人,有什么需要就告訴寧兒,不要見外!”
“是!多謝顧伯母!”
一家人上了馬車,傅錦鴻駕車,拉著一家人往回走。川兒這會兒是真困了,偎在他娘懷里就睡著了,顧雪寧將身上的長褂脫下來,蓋在川兒身上。
“真是世事難料,難為了夏公子這么好的孩子了!”顧夫人還在感嘆。
“聽說吳家綢緞莊也受了牽連,京城里下獄的高官和吳家有些關(guān)聯(lián),吳家能把生意做到宮里,那位大人是使了力的。”川兒娘消息倒是靈通。
“吳家現(xiàn)在怎樣?”顧雪寧問。
“好在吳家進(jìn)貢的料子并無不妥,不過是罰了些銀子,斷了宮里的財(cái)路,并無別的?!?p> “哦,這樣倒還好!到底是圣上寬厚!”顧夫人也替吳家松口氣。
“可是這吳姑娘自從進(jìn)了宮就一直沒消息,并沒有聽到封賞!”
“許是也受了牽連吧!”一時(shí)車?yán)餆o話,只聽得見車軸的聲響。顧雪寧撩開簾子看了看窗外,月色朦朧,道上已經(jīng)沒了行人。顧夫人和表嫂又聊起了別的,顧雪寧也沒心思去聽了。
送走了顧家馬車,夏知衡就回了院子,母親在祖母房里伺候著,老夫人睡得很安穩(wěn)。屋里的炭盆燒的很是暖和,夏夫人看見兒子進(jìn)來,站起了身。夏知衡搬個(gè)凳子,同母親坐在炭火旁,夏夫人伸手撫了撫兒子的背,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母親,我沒事,你千萬別再傷心,仔細(xì)傷了眼睛!”夏知衡從懷里掏出帕子,給母親擦淚。
“母親只是覺得對不起你!如今我們夏家淪落到這種地步,簡直如同乞丐一樣。我娘家的陪嫁和家里祖上留下的田地都變賣了銀錢,好不容易湊足了十萬兩,給你父親拿去疏通劉尚書,沒想到竟是一場空。如今你祖母病著,你父親東山再起已經(jīng)不可能,我們夏家到底該何去何從啊!”夏夫人捂著嘴低低的嗚咽,生怕吵醒了老夫人。
“母親,事已至此,多思無益,先解決眼前的困境再說吧!”兩人正說著話,聽見床上老夫人咳嗽了一聲,趕緊奔到床邊,老夫人已經(jīng)醒了,正掙扎著起身。
“母親,感覺怎么樣?”夏夫人扶著老夫人坐了起來,夏知衡端來一杯水,喂老夫人喝了兩口。
“我無礙!這是在哪?”老夫人說話有些無力,但意識很是清醒。
“母親,這是顧家的院子?!?p> “顧家?哪個(gè)顧家?”
“四海鏢局的顧家!”
“顧姑娘的家?”老夫人瞅著夏知衡問。
“正是!”夏知衡給老祖母緊緊被子。
“哎呀,之前對夏姑娘如此苛刻,如今我們夏家有何顏面承此大恩吶!”老夫人情緒開始激動(dòng),“不行,還是另尋落腳之處為好?!闭f完就要掀被子起身。
“祖母,這順安城哪還有我們的落腳之處!”夏知衡抱住老夫人,老夫人聽完,趴在孫兒的肩膀嗚咽起來,夏夫人也在一旁抹眼淚。
“祖母,您有病在身,怎經(jīng)得起折騰?不如放寬心安心養(yǎng)病,也不枉費(fèi)顧家人的一番好意!”夏知衡慢慢安撫自己的祖母,過了一會兒,老夫人止住了哭聲。夏知衡扶老夫人躺了下來。
“母親,您一天沒進(jìn)食了,可有什么想吃的?”夏夫人在一旁柔聲問,老夫人搖搖頭,“母親,身體要緊??!要不給您做碗雞湯可好?”夏夫人繼續(xù)勸道。
“我們現(xiàn)在身無分文,寄人籬下,還是節(jié)省些吧!”老夫人平復(fù)了情緒,繼續(xù)道:“衡兒娘,你去撿著好衣裳當(dāng)了去,換些銀子,先過了眼前的難關(guān)吧!”老夫人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閉了眼睛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