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嬋從油茶店回來,已近黃昏。天色陰沉沒有日暮的彩云,初秋的風(fēng)橫空而過帶著清醒的涼意和些許蕭瑟的落寞。
?梅君做飯時被小板凳絆倒,一鍋燒開的水澆在身上,留下了不計其數(shù)的水泡,有些地方肉皮已經(jīng)脫落,周圍燥熱紅腫,像隆起的火山,目觸便能感知皮膚下氣勢洶洶的熱焰。腐爛處邪惡緊繃的凹陷著,很快生成白色的粘膜,不斷滲岀灼熱的液體,游離在液體中的毒素以虎狼之勢作祟,流經(jīng)之處必然繼續(xù)腐爛。每天需要不停的清洗才能控制這種勢頭,保持潰爛的肌肉不繼續(xù)向周圍縱深擴(kuò)散。
梅月嬋知道祖父有一種以狗骨為主的燒傷配方,極其靈驗。但是那時年幼,并沒有仔細(xì)留意制作過程,現(xiàn)成配好的藥都在家中地窖里,只好到一些專屬藥房中取些價格昂貴的燒傷藥以解燃眉之急。在路邊亦或樹林中找一些馬齒莧和魚腥草做菜,幫助消炎解毒。
梅君的傷處終于度過了最危險的難關(guān),高熱的體溫也漸趨平穩(wěn),面積較小的水泡萎縮干遏,潰爛處開始長出星星點點的嫩紅色肉芽。但是她無法帶著潰爛的皮膚出去做工,只能在家里慢慢養(yǎng)傷。
推開木門,目光落在房檐下空空的椅子上,梅月嬋習(xí)慣性地問:“娘呢?”????
“娘出去很久了?!泵肪谠钆_前,撿起腳邊的樹杈,熟練的截成小段,塞進(jìn)灶膛里:“姐,今天吃餃子”。????
一聽到久違的餃子,梅月嬋立刻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呵呵傻笑:“好啊,好久沒吃啦。一說都覺得嘴饞了?!????
眼看陰郁囂張的黑云吞噬了整個天空,梅月嬋有些擔(dān)憂:“天快黑了,馬上又要下雨,娘怎么還沒回呢?她去哪兒了?”
梅君搖頭:“不知道,我下午撿柴去了。”????
陸伯平在屋里聞言,不客氣地搭腔道:“別管她?!????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中透著怨氣。
月嬋和梅君一聽這口氣就知道,他們倆肯定又是發(fā)生了口角。生活貧苦百事哀,這一路走來,相濡以沫的同時也難免有口舌磕絆。????
“爹,你看著煮餃子,我們倆出去找找吧,馬上要下雨了。”????
梅月嬋話音未落,陸伯平端著他親手用秸稈做的箅子己經(jīng)出來。梅君包的餃子皮兒薄餡兒多,圓滾滾的樣子看一眼都倍有食欲。
雖然陸伯平嘴上說不用去找,但他心里其實比誰都著急。????灶臺里的火苗映在陸伯平的臉上,蓬蓬的閃動不停。
薛鳳儀不想拖累大家,就近幫人編織籮筐,因為腳小行動不方便被人屢次嫌棄,心中積於已久的郁悶失落不愿打開也無處訴說,整個人變的郁郁寡歡。當(dāng)天長吁短嘆愁眉難解和陸伯平再次發(fā)生口角,負(fù)氣之下獨自外出。這樣的口舌之戰(zhàn)三天兩頭上演,陸伯平以為她出去散散心和別人說說話,心里舒暢后就很快會回來。自然沒往心上放,看著天色將要黑透,他也不免著急起來。
梅月嬋和梅君的身影,焦灼的奔走在長街小巷,眼看天色己暗仍不見人影,邊走邊喊:“娘――!”????
天色朦朧已經(jīng)看不清人影,晚飯的味道縈繞在每一座院落。????
“要不我們分開找,娘應(yīng)該不會走太遠(yuǎn)。無論誰找到都徑直回家。找不到也不要耽擱太久,回家再另想辦法。”????
姐妹倆商量好后就迅速分開。偶爾看到人影,梅月嬋就滿懷希望上前詢問。但是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色越來越暗仍是毫無頭緒。薛鳳儀平時并不遠(yuǎn)走,常去的那棵大槐樹下,今天只有風(fēng)無聲穿過空空蕩蕩的夜色。????
夜色更加濃郁,星星點點的雨絲飄然而至。梅月嬋不得不滿懷失望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住處?;椟S的燭光映射下,薛鳳儀出人意料的站在正屋門口,正朝外張望著的身影讓梅月嬋喜出望外,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
薛鳳儀負(fù)氣外出,找了一片少有人去的地方服藥自尋短見,因為買到假藥才保住性命,被人發(fā)現(xiàn)送回。前思后想覺得不妥才放棄輕生的念頭。????
“娘,千萬別做傻事了。再苦再累我們一起就好,你一走爹在家里多著急呀?”梅月嬋小心安慰著她。
兩個人自從分開后,梅君一直沒有回來。梅月嬋望著外面己經(jīng)黑透的天色,不覺替梅君深深的擔(dān)憂,剛剛放下的心又無端的懸了起來。????
桌子上已經(jīng)放好碗筷,望著平時最愛吃的餃子,梅月嬋絲毫沒有入口的沖動,心不在焉夾了一個,勉強(qiáng)塞進(jìn)嘴里,也是味同嚼蠟索然無味。????深深的不安和焦慮,如彌漫的夜色,無處不在。
“我出去找找梅君,你們先睡吧?!泵吩聥葘嵲陔y以無視心中越來越深的擔(dān)憂。陸伯平和薛風(fēng)儀雙雙攔住她:“梅君還沒回來,已經(jīng)讓人擔(dān)心,你再出去……這深更半夜的,你們兩個小姑娘家,讓娘怎么安心呢。”????
梅月嬋己經(jīng)顧不了許多,匆匆地說:“找到找不到我都很快回來。??
陸伯平擔(dān)心梅月嬋的安全,陪著她一同出去尋找梅君,但最終仍是毫無線索無功而返。
打開家門,梅君沒有像他們期望的那樣出現(xiàn),空曠的院子只有雨聲,最后的一線希望也殘忍落空。???
?夜已過半,如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在雨水里漂泊,無比的壓抑。????
東邊的天空剛泛起一縷清白,一夜未眠的三個人,心急如焚再次開始四處尋找。
梅月嬋一路摸索著路過名叫“桃花渡”的小河邊,透過模糊的雨簾,對岸枯坐的身影立刻引起她的注意。
“梅君?”梅月嬋的喊叫被雨聲淹沒。
入秋的雨水自有無法言說的寒涼。
梅君面朝河水抱膝獨坐,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她惶然的哭泣著,像個無處訴說的孩子,無神的眸子黯然無光,麻木的望著腳前的草。
淋了一夜的雨,她的整張臉透著失血的慘白,唇色青灰,身體僵硬精神渙散,骨頭里往外透著涼氣,失去了對外界的任何感知。
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慢慢抽離,象地上摔碎的雨滴,從靈魂深處生出的無望穿過骨頭和皮膚侵占她的每一處毛孔。
在她身后的不遠(yuǎn)處便是一片整齊的白楊樹林。白楊樹的葉子水汪汪的掛在枝頭,樹干上形態(tài)各異的的瘢痕濕漉漉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到處都是憂郁哀傷的眼晴。
梅月嬋快步穿過石橋,踩著齊踝的水,迫不及待奔向梅君。
“梅君?你怎么了?”梅月嬋一下石橋立刻被迎過來的船婦攔住,寥寥的話語她已經(jīng)知道了大概情況。梅君漠然無助的眼神讓梅月嬋心如刀錐,孤獨失落的身影比找不到時更讓人揪心。她看起來那么柔弱無依,像一只淋濕的蝴蝶,顫抖著,被鋪天蓋地的寒冷所淹沒。
兩個人分開以后,梅君遇到兩個過路的“好心人”,說看到一位年老的女人去了河邊,梅君信以為真,心急如焚跟隨他們趕到河邊尋找,發(fā)現(xiàn)中了圈套時已經(jīng)為時已晚。
當(dāng)天,幾十個日本兵在河邊林中聚會,一雙雙猩紅的醉眼對誤入狼穴的獵物充滿禽獸的欲望。一對年老的船工膽小怕事又于心不忍,膽戰(zhàn)心驚的躲在遠(yuǎn)處廢棄的小屋,直到那些人走后,才壯著膽子跑岀來救醒了昏死過去的梅君。??
梅月嬋淚眼滂沱,擁緊瑟瑟發(fā)抖渾身濕冷的梅君,感覺像擁著一塊正在融化的冰,隨時都會了無痕跡:“我們回家。梅君,我們先回家,好嗎?”??
梅君軟弱無力的垂著雙臂,緊閉雙目仰頭痛哭。死灰般的臉完全沒有了平日嬌俏的模樣。冰涼的雨滴澆在臉上,澆在她的心上,她急切的渴望這雨能淹沒一切,包括自己。她的心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揪著,心甘情愿奔赴絕望的召喚。
雨勢纏綿幽深,每一條雨絲都嵌著深深的涼意,天地間蒼茫一片,飄乎的風(fēng),卷著肅殺寒氣。??????
“梅君,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好嗎?”梅月嬋心如刀絞,想拉起梅君卻遭到了拒絕。她一遍遍懇求著,梅君絕望凄冷的目光卻沒有一絲變化。
“姐,自己保重?!泵肪蛋祿u了搖頭。哽在喉間的話像最柔弱的花朵,被面前的凄風(fēng)冷雨瞬間雨澆滅。她睜著絕望的眼睛,向梅月嬋投下最后一瞥。趁其不備,猛然從她的懷里掙開,頭也不回,沖向河邊一躍而下。??
“梅君――?!笨粗莻€人影在眼前一閃而逝,梅月嬋的心瞬間被撕裂,一種垮塌毀滅的絕望讓她撕心裂肺的大喊著梅君的名字,不顧一切緊隨其后縱身跳入河中。??
船工夫婦并沒走,一直在遠(yuǎn)處擔(dān)心的觀望著姐妹倆個。眼瞅著兩個人一前一后被卷進(jìn)河水,夫婦倆瞬間驚愕的怔在原處。略微緩了一下神,才恍然反應(yīng)過來,跌跌撞撞地順著河邊追了下去。??
梅月嬋和梅君都不識水性,事發(fā)突然已來不及多想,活著她們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結(jié)伴而行同赴黃泉。??????
船工夫婦倆疲憊不堪的將濕漉漉的兩個人拖上岸,放在草地上。神志不清的兩個人像兩具死尸一動不動,夫婦倆來不及喘息,分別跪在兩個人旁邊,不斷的按壓迫使排出嗆入她們腹部的水。
梅月嬋首先清醒過來,側(cè)目看到不遠(yuǎn)處的梅君仍處在昏迷,失魂落魄的翻身爬起,一步步跪行到梅君旁邊,喊著她的名字,把她冰涼的手緊緊的握在掌心,心如刀割傷心欲絕??。
雨如瓢潑,澆在梅君死灰色的臉上。而她毫無知覺,石雕一般一動不動。
梅月嬋痛楚地擰緊眉頭,倔強(qiáng)而堅韌地咬緊下唇。淚水夾著雨水從她臉上嘩嘩淌下。
船工顧不上休息,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讓自己的女人走開,再次焦急的為梅君做按壓。時間一點點過去,像繩索一樣勒緊在每個人的頸部,越絞越緊,窒息的感覺越來越重。梅月嬋的嘴唇咬出了血。
終于,船工感覺到了掌心下微弱的跳動,他這才欣慰的放緩速度,如釋重負(fù)緩了口氣,虛弱地說,沒事了,然后氣喘吁吁的挪到一邊。
“梅君?梅君?”梅月嬋小心而焦灼地呼喚著。
昏迷中的梅君一點點轉(zhuǎn)醒,逐漸恢復(fù)了意識,緩緩睜開眼睛。
“姐?!彼穆曇艏?xì)若游絲輕不可聞。
梅月嬋拉著她的胳膊一手用力托起她的后背,將她整個人緊摟在懷里。姐妹倆淚眼相視傷心欲絕,忍不住痛苦失聲。
“梅君,再苦再累我們一起扛,你不能扔下我,讓我一個人茍活人世。如果要走,我就陪你一起走。這個世上,我也早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
梅君悲愴地?fù)u著頭,泣不成聲。雨水澆濕了兩個人的頭發(fā)衣服也渾然不知。冰涼的雨滴早已擊潰了心的城池。
“姐帶你走,我們離開這?!泵吩聥劝阉龘Ьo在懷里,握緊她的手腕不敢松開,痛苦地哀求:“馬上就走,好嗎?梅君?”
梅君垂著頭痛苦地緊閉著眼睛,她的生命似乎已經(jīng)枯萎,如果還有一絲余力在拽著靈魂不離開枯槁的肉體,無非也只是梅月嬋痛楚的聲聲召喚。
梅君終于睜開幽黑的雙眸,凄惶的目光透過迷蒙的雨,望著梅月嬋哭紅的眼睛,緩緩抬起手臂,兩只冰涼的手哆嗦著輕輕抓住她的胳膊。
梅月嬋把她額頭濕漉漉的頭發(fā)掖在耳后,握緊梅君的雙臂,哽咽的聲音無比堅定:“姐說到做到,這就帶你走。好好活著,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