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著破曉的微涼,天地交匯的地方隱約橫臥著一條華麗金帶。
徹夜未眠的梅月嬋輕手輕腳下了床,小芬仍在酣睡,梅月嬋把窗簾只拉開了一半。窗外,清白的天空還籠罩著似有似無的面紗。
手腕的傷口處已經(jīng)結(jié)痂,皮肉之傷沒什么大礙,索性敞著更干燥透氣。
姜少秋平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梅月嬋靜靜看了兩秒鐘,正要離開。姜少秋一聲不響睜開眼睛,注視著她,目光溫暖嘴角含笑。
“你醒啦?!?p> 梅月嬋有一種做賊被抓的感覺,打了個招呼,去洗手間從木桶里舀了一些涼水洗了把臉,頓時覺得清醒爽快。
“干嘛起這么早?”姜少秋依在門框問。
“我想去趟警察局,去看看梅君?!?p> 馮前進看到他們倆的時候,還是免不了有瞬間的發(fā)愣。昨天一夜對梅君的審問中,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們的姐妹關(guān)系,這個兩天前被綁架的女人今天搖身變成犯人家屬。而姜少秋這兩天出入警察局的頻率同樣矚目。
馮前進吩咐一位女警檢查帶給梅君的衣物并做了登記,然后將酸痛不堪的身子慵懶地靠在椅背上。
“讓我見見我妹妹吧??吹剿龥]事我就放心了。”
“我們無冤無仇,并不是我有意刁難。這件事情非同一般,所有與案件有關(guān)的人近期都不能見她?!瘪T前進無奈地搖了搖頭。
正說話間,一名體型肥胖的警察風(fēng)風(fēng)火火閃進屋內(nèi),跨到馮前近跟前附耳低語。馮前進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看而復(fù)雜,匆忙吩咐剛才進來的警察迅速召集人手立馬出發(fā)。
胖警察接到指示跑了出去,馮前進手忙腳亂整理完身上的警服,鄭重地望著姜少秋和梅月嬋:“姜少爺,你大駕光臨,我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不得不接待你,但是請你明白這件事情非同一般。馬局長公務(wù)在身,因為這件事也是焦頭爛額不方便見你。我現(xiàn)在有公務(wù)要處理,你們請回吧?!?p> 小芬住的旅館后院有一片竹林,倦怠的夜風(fēng)拂過,竹葉摩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有沒有月光照耀,都蕩漾著細小的安寧。??
梅月嬋久久無法入睡,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無力感如一塊沉痛的石頭壓在胸口。她甚至感到外面的世界是黑暗還是白晝,都已不在重要。自己像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塵埃飄進黑暗無邊的宇宙。??
梅君出了事。無論愿不愿相信,這都是一件無可回避的事實。更加讓人恐慌和心痛的是眼看著她身陷囫圇卻無能為力。
白天從警局回來的路上,梅月嬋才發(fā)現(xiàn),梅君的事情已經(jīng)連夜占據(jù)了報童手里各類報紙頭條??,更多子虛烏有的事情,借助想象力成為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的談資,被渲染過的流言飛語比天氣的溫度發(fā)酵更快,與撲天蓋地流言同比升級的,還有來自周圍各種古怪異樣復(fù)雜的眼神和表情,象一個個泛著泡沫獰笑的漩窩,張大嘴巴席卷而來。
梅月嬋的出現(xiàn)迅速成為人們獵奇的焦點,曖昧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像一把把冷箭齊刷刷射向她。梅月嬋看在眼里了然于心,只覺得脊梁陰冷。她硬著頭皮佯裝鎮(zhèn)定不予理睬,冷冰著臉,目光堅定投向遠處,直到回到了旅館關(guān)上門,才遠離了這些猛如洪獸的飛短流長。
身下的床墊綿軟散發(fā)著清香,梅月嬋卻久久難眠。墜兒的事,中午時鄭功成從醫(yī)院回來,說搶救急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明天才允許探望。
夜色中劃過梅月嬋深徹的嘆息。她不知道還有什么地方,能夠容納自己一身千瘡百孔的皮囊,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容納一顆心的退避。??她拼命努力卻依然無法阻止命運的坍塌,即使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仍是一敗涂地。
姜少秋斜躺在外面的沙發(fā)上,并沒入睡。擔(dān)心梅月嬋晚上偷偷跑去找墜兒,晚上沒有回自己的旅館。接二連三的發(fā)生意外,他更擔(dān)心梅月嬋心里的焦灼。她柔弱的肩膀還是否能扛得?????昨天去警察局時,路邊一群身著和服靜坐的日本人,以絕食靜坐的手段威脅警局交出梅君。梅月嬋不懂日語,姜少秋善意的對她隱瞞了真相。
姜少秋聽到她安然無恙的消息,推開門冷不防擁抱她時,她竟然渾身僵硬象一頭嚇驚的小鹿,很久才放下戒備安靜的依靠他溫暖的胸膛,墜兒出事她傷心欲絕在他胸前忍不住淚流滿面卻不敢放聲哭泣時,姜少秋己深深的知道,她貌似堅強的外表下,心早已傷痕累累。孤獨無依讓她堅強無比,也讓她慘忍的壓抑自己。??
同樣是女人,小芬遇事會肆無忌憚的發(fā)泄,因為她不必擔(dān)心后果,她的周圍是關(guān)心是幫助是任何時候都向她敞開的溫暖懷抱。梅月嬋的周圍是一片荒蕪孤獨無依。??
這個過程她都經(jīng)歷了什么?姜少秋同樣徹夜難眠想了很多。梅月嬋說過:“我所經(jīng)歷的不是你這樣的生活和身份的人能夠體會的?!?p> 雖然相識已久,但梅月嬋始終對他拒之千里難以靠近。母親墨玉旗幟鮮明的反對,更使她對自己更加客氣有余不冷不熱。像對待一個時刻會侵犯她領(lǐng)地的敵人。??
也許他真的是個敵人,想打開她心房的敵人。??
“你喝水嗎?”
黑暗的屋子里,姜少秋起身來到里屋。梅月嬋無眠轉(zhuǎn)側(cè)的動靜在他意料之中。??
梅月嬋坐起身:“你沒有睡?”
“睡不著?!苯偾镎驹诖策叀T铝恋牡遢x映照在他頎長清瘦的身體上,他安靜的注視著面前的人,安靜的仿佛與月光融為了一體。??
梅月嬋在黑暗中隱隱發(fā)岀一聲嘆息。??
“謝謝你。一直――?!?p> 姜少秋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梅月嬋要說的話頓時卡在喉中。因為黑夜中一雙有力的手將她冰涼的手握在其中。那雙手很大,骨節(jié)細長,溫暖干燥,溫柔的把她的手全部握緊。??
梅月嬋不由局促地向后縮了縮胳膊想抽回雙手。孤獨的生活中她從漸漸學(xué)會自己舔舐傷口到只習(xí)慣自己擁抱傷口,不再習(xí)慣任何人尤其是異性的溫暖。??
她不是不想擁有只是己經(jīng)不再習(xí)慣。??
“手為什么這么涼?”
姜少秋感到奇怪?,F(xiàn)在正值夏天,不應(yīng)該這么涼。她的手不止冰涼還有些潮濕。生病了?姜少秋迅速摸了摸梅月嬋的額頭。??
梅月嬋不想告訴他,自己在緊張失眠心情不好時,通常都會這樣手腳冰涼。她不想讓姜少秋過多的擔(dān)心。??從來沒有誰像他這樣,一直不離不棄陪伴在自己身邊,毫無索取的關(guān)心自己。即便她有所顧慮不肯接受他的心意,在她面前姜少秋依然是一副開朗的笑臉。??
她更能細膩的捕捉到外界的每一寸情感每一絲冷暖。她不想再受傷,只有不輕易交付。想到姜少秋的母親,梅月嬋就覺得他們之間隔著無形的鴻溝。
“我沒事?!泵吩聥缺荛_姜少秋的目光簡單地說。??
“等天亮我們?nèi)タ磯媰?。再睡會嗎??p> 梅月嬋搖搖頭:??“已經(jīng)快天亮了?!?p> 姜少秋騰出一只手攬過梅月嬋的肩膀,棱角分明的唇邊彎起暖暖的笑意:“以后再下雨,我?guī)湍闩?。??
一直以來,梅月嬋覺得她不會再對任何人動心。生命中有梅君和墜兒就足夠了,他們?nèi)齻€人是一家人。也有更多時候,難以名狀的孤獨咀嚼著她。尤其是遇到生活中無法越過的艱難時,那種無所依靠的冷,讓梅月嬋更加倔強的認為是因為自己不夠堅強。??
她希望自己更強大,強大到可以不需要任何依附,強大到不再有任何一絲奢望依附的念頭。像一只獨狼那樣,毅然的面對生活中的任何挫折。??
“越是復(fù)雜艱難的時候越是要清醒,不能折磨自己。你在,梅君和墜兒就有希望,你若倒了,她們還能依靠誰?”
“我也明白這道理,但是我就是睡不著。那個人死一萬次都是罪有應(yīng)得,但是我現(xiàn)在非常希望他活著,她活著梅君才有希望。他如果從此消失讓梅君為此搭上性命太不值得,太委屈了。梅君和我一起長大,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很多,只有她一直陪在我身邊。她出了事,我感覺所有的東西都從我生命里抽離,每一天都渾沉毫無意義了。”
姜少秋用手輕輕摩擦她的肩頭給她安慰。??
“事情安穩(wěn)下來,我回一趟廣州。”????
梅月嬋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想因為自己連累他委屈自己的意志。
“紫月瓶賣了能不能換回梅君?”
姜少秋頓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
“梅君的事情不是錢能解決了的。這不是一般的案子。馬天明若收錢放了梅君,進去的就是他了?,F(xiàn)在只能想辦法保釋出來?!?p> “保釋出來?”
“嗯。但不是誰都有保釋資格,即使保釋岀來她也只是相對自由些。想來想去只有回廣州找我老爹出面這條路可行。”
姜少秋與父親關(guān)系淡漠,為了梅君的事卻愿意回去疏通關(guān)系,梅月嬋心里五味雜陳,??說不盡的感動無法言喻,自己只是個極平凡的女人,哪里值得擁有這樣的深深情意。????
人生而不公。窮人頭破血流一輩子的事也許僅是別人無足輕重的。??
過了一會兒,姜少秋突然莫名其妙想起陸恒,陸恒看到自己為了不讓梅月嬋去追墜兒抱緊梅月嬋時那種怪怪的眼神。??
“陸恒怎么會是你大哥呢?”
不是每一個夜晚都能等來明朗的太陽,但是現(xiàn)在天色越來越亮,黑沉沉的夜晚真的已經(jīng)慢慢過去。??
或許是事情過于久遠,不知從何說起。梅月嬋頓了一下,沉沉地低嘆:在廣州時,我給你說過陸家的事,陸恒就是陸家的人……?!?p> 姜少秋久久無語。如此柔弱的肩膀居然扛過那么凄厲的風(fēng)雨。除了心疼與憐惜,他只希望讓自己寬寬的胸膛可以為她庇護一些。??
“不要怕,以后我會在你身邊,任何時候,不用一個人苦苦的熬。”
梅月嬋望著身旁,夜色里,他堅定的眼神明亮如星。無論面對怎樣的屈辱多么的不堪,她都很少流淚。面對無法回避的生活,流淚根本解決不了要越過的溝壑,也無法爬過黑暗的沼澤。??
姜少秋疼愛著揩去她的淚水:“從來沒見你哭過。以后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有我陪著你。”
什么時候流下的淚水梅月嬋自己竟然亳無查覺。??
“有時候我也會抱怨,覺得命運對我太不公平了,甚至想自暴自棄的時候,周圍都會有人不惜余力的幫我。就像黑夜里的星星,讓我相信明天會是一個晴天?!??
小芬醒來聽說姜少秋和梅月嬋要去醫(yī)院看墜兒,連連擺手:“我太困了想再睡會兒,一會兒我要去做頭發(fā)買衣服?!?p> “我讓阿更回來陪你去吧?!苯偾镪P(guān)切地說。??
小芬含混不清地嘟囔:“有人陪我,鄭大哥有的是閑時間?!比缓笥侄冢骸氨砀?,找個工人回來。”
姜少秋不禁納悶:“找什么工人?”??
小芬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洗衣服什么的,干活唄?!?p> 姜少秋和梅月嬋對望了一眼,小心奕奕又問小芬:“這幾天都怎么過的?”
“都是梅君姐姐洗的,我又不會。她一走,不找工人怎么辦?”
看著小芬無奈又愁苦的樣子,梅月嬋不禁苦笑:“我會收拾的,你不用發(fā)愁了?!?p> 小芬伸手掩住嘴巴卻止不住哈欠的糾纏,翻了個身又繼續(xù)倒頭大睡。??
每個人各有命途,有些人掙扎努力一輩子,也只是別人微乎其微不足掛齒的。??
姜少秋早在門口放了一輛單車,?這種從國外來的東西是一種奢侈品。梅月嬋上下左右欣喜的端詳了一番。姜少秋在廣州時就有一輛,更多時候他是以單車代步。??
天色剛剛轉(zhuǎn)亮,整條弄堂還沉浸在寂靜中,不遠處,三五早起的人無所事事小聲聊天打發(fā)閑暇。
“行嗎?”姜少秋拍拍車座,驕傲地揚眉問。??
“行啊,比兩只腳快多了。”
梅月嬋今天穿著一件白色上衣,淡綠色過膝長裙,白色高跟鞋,很素雅的裝扮,卻很自然地流露出優(yōu)雅和出塵的氣質(zhì)。
姜少秋呆呆地看著,嘴角情不自禁彎起好看的孤度。
“那邊有三家車行呢,我還要了一輛女式的,定金給過了但現(xiàn)在沒貨。過幾天貨到了你也有車騎了?!?p> 梅月嬋一聽他還給自己定了一輛,有些意外。車子是很貴重的東西,她從來不愿欠別人的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推辭道:“我,我不會騎?!?p> “我教你,不難學(xué)?!??
“這種車很貴的。少秋,你在碼頭也很辛苦,我不常出門用不著車的?!?p> “走吧,我?guī)阍囋嚕昧藙e掉下來?!??
清晨的陽光剛剛掀開夜的幕紗,大街上行人稀少。?掠過耳畔的風(fēng)夾著微微的清涼。
梅月嬋第一次坐自行車,暫時的興奮和浪漫如明媚的陽光透過烏云密布的生活。??
?她們的臉上洋溢著簡單的幸福,前方有無限的可能,無數(shù)變故之后她們?nèi)韵嘈胖灰獔猿中闹兴虢K會抵達自己所期許的未來。????
姜少秋一臉興奮,不時回過頭來調(diào)侃后座上的梅月嬋。??
“你小心啊,快掉下來了?!?p> 姜少秋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無比甜蜜的融化在梅月嬋心頭。梅月嬋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久違的笑容帶著鮮花的芳香綻放在她的嘴角眉頭。清晨的陽光在眼睛里閃爍律動,一切溫馨都恰如其份,剛剛好。??
姜少秋似乎也能感到他背后甜蜜的笑容,毫不吝嗇心中的幸福和滿足。故意使壞晃動車把,使車身冷不防的顫抖制造失去平衡的假像。梅月嬋驚惶間,連忙抱緊他的腰,笑而不語。??
姜少秋一計得逞,心滿意足的笑容在雪白的牙齒上跳躍閃光。腰間的手尋求的是信任和依靠,傳遞的攣動是幸福。??
病房門里,墜兒恰好醒著,一眼望見姜少秋后面的梅月嬋,揮著小手連連喊叫:“娘!”??
梅月嬋向房間里掃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