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月嬋一路緊摟著昏迷不醒的姜少秋,她現(xiàn)在才知道事情遠比她看到的要糟糕的多。雖然姜少秋一直在頑強的對抗著身體里那種侵擾生命的力量,灰白的面孔讓人感到死亡正悄無聲息脅迫著他。
“少秋,你一定要挺住?!?p> 最近的一家藥房里,大夫遺憾地搖了搖頭,勸她放棄。
“不,他還有呼吸。還有沒有別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院?”
“有家洋人醫(yī)院對急癥比較有效,不過費用很高,如果你不愿意放棄,可以去試一試?!?p> 一大堆的冰塊被倒在姜少秋的周圍。其余的幾名醫(yī)生迅速開始緊張有序的忙碌。
身材高大的中年男醫(yī)生有著一雙深邃如海的藍眼晴。他顯然對病人病情延誤有些不悅,鎖著眉頭:“搶救他需要很大一筆費用?!?p> “無論多少錢都要救他?!?p> “這是其次,從醫(yī)學上來說他己經(jīng)……”
“求你一定要救他?!?p> 中年醫(yī)生搖了搖頭,有些為難:“我們可以試一試但結(jié)果……”這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走近,溫暖的望了眼陷入無助與恐慌的梅月嬋,對中年醫(yī)生說:“嗯,讓我試試吧。”得到允許后他轉(zhuǎn)身告訴梅月嬋:“你要有思想準備,事已至此我們盡力而為,至于結(jié)果只能聽天有命?!?p> 梅月嬋拼命點頭道謝。
“嗯,你趕快去準備錢。病人交給我們。”
姜少秋整個人被一座冰山包圍。門緩緩關上,梅月嬋從越來越小的門縫中最后望了一眼昏迷的姜少秋。
雨勢越來越大,梅月嬋抱著墜兒站在門口望了望,濃密的雨簾里樹都變得模糊不清。
善良的車夫忙前忙后,一直沒有離開:“雨太大了,孩子會生病的?!?p> 梅月嬋凝視著懷中有所期待的墜兒,他本來就一直在發(fā)燒咳嗽,剛才冒雨趕路渾身上下已經(jīng)被雨澆濕。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加重病情。
“墜兒,你咳嗽還沒好不能淋雨。留在這兒陪著姜叔叔,等娘回來?!泵吩聥刃奶鄱鴪远?。
墜兒有些不情愿,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點了點頭:“娘,你快回來?!?p> “好。在叔叔的病房門口等著娘,一步也不能離開,知道嗎?”
墜兒點了點頭。梅月嬋把墜兒抱到手術室的門口,向醫(yī)生交代了一下,最后還是放心不下,又抱了一下坐在椅子上的墜兒,向他重復叮囑:等娘回來,千萬不要走開。這才轉(zhuǎn)身快步離開。
墜兒望著梅月嬋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眼睛里含著的淚才悄悄滾落下來,他癟了下嘴巴卻沒有哭,抬手抹了抺眼睛,在一連串咳嗽聲里堅強又認真的凝望著遠處雨霧中的大門。
“霽悅旅館”的燈已經(jīng)亮起來,整條街都浸沒在臨近黃昏的深沉寂寞里,浸沒在雨季的潮濕漫長里,耐心的等待著黎明撕開黑夜,等待晴朗驅(qū)走紅塵陰霾。
“梅姑娘,出什么事啦?”
二喜看到氣喘吁吁渾身濕透的梅月嬋,立刻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一邊同她答話一邊使勁推搡趴在桌上呼呼入睡的阿更。
“鄭老板呢?”
“去碼頭接朋友了?”
“我想找鄭老板借點錢。”梅月嬋急忙說明來意。一邊抺開額前淌水的濕發(fā):“阿更怎么了?”
二喜支支吾吾的說,他喝醉了。然后笑著說:“鄭老板交代過,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有事,讓我們一定要幫忙,你先進來吧,梅姑娘。”
梅月嬋把濕漉漉的自己搬進店里一邊問:“小芬來過沒有?”
“來了,鄭大哥去接朋友她也一起去了?!倍泊鹬?,再一次著急地推搡阿更:“阿更,快醒醒?!?p> 阿更緩緩抬起頭,搖搖晃晃站起來,看清是梅月嬋頓時酒醒了一半,嘴里含混不清地問:“出,出什么事了?”
二喜看阿更清醒過來,二話不說迅速去柜臺后面拉開抽屜,把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感覺數(shù)額不少,笑嘻嘻的說:“這些夠嗎?梅姑娘?今天生意比往天好?!?p> 梅月嬋失望地搖了搖頭:“少秋病了,很嚴重,正在醫(yī)院搶救。”
阿更一聽姜少秋在醫(yī)院立馬精神,瞪圓眼睛:“少爺怎么啦?在哪個醫(yī)院?”
梅月嬋告訴他醫(yī)院的地址,讓他先去照顧墜兒和姜少秋,自己去想辦法弄錢。阿更擔心梅月嬋,遲疑了一下,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接過二喜手中的錢和雨傘,趕往醫(yī)院,梅月嬋隨后匆匆忙忙消失在幽深的雨霧中。
就像追日的夸父,必須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才能挽救一切。而姜少秋的生命也有一個梅月嬋無法掌握的時刻,正因為不知道這個時刻何時到來才那么可怕。而她必須趕在這一刻之前,越早越好。只有這樣才能改寫一切,只有趕在這一刻之前她才能抓住姜少秋的生命軌跡,否則事情將不堪設想。
她不要遺憾。她不要惘然。不要一生都自責更不要一生都再看不到他。
她要他活過來。
她要他睜開那雙會笑的眼睛。
她要他睜開眼睛看到她。
從后面疾駛而來的一輛黑色轎車與黃包車插肩而過,在前面一處別致的小院門口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迅速下來兩個人,撐著傘跑去推開黑漆大門,車子進去以后,兩個人迅速關上大門回到車上,汽車朝著院內(nèi)的西式洋房快速開去。
大嘴?常六?梅月嬋的腦海間突然閃出這兩個人的名字。她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一幕。許多疑問迅速在梅月嬋心頭徘徊。那輛汽車如此眼熟,大嘴是王奎的人,為什么和常六在一起?難道王奎和常六認識?那常六綁架自己的事和王奎有關系嗎?
梅月嬋在心里暗自梳理的這些雜亂的關系,突然間,整個車身失去平衡,車夫已經(jīng)完全失控,趔趄幾下眼看著車子翻倒在路邊。梅月嬋還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就已經(jīng)被拋出車外,頭暈目眩倒伏在雨地。鋪天蓋地的雨砸在身上,又涼又疼。在車夫的攙扶下,驚魂未定的梅月嬋搖搖晃晃爬了起來。車夫摸了摸被車把撬疼的肩膀,望著滾落在遠處的木質(zhì)車轱轆,臉上寫滿了傷感和無奈。
淚水和著雨水順著梅月嬋的臉頰流淌不停,急忙拉開自己濕透的包,把僅有的錢拿出來遞給傷心的車夫:“對不起,下這么大雨讓你跑這么多趟。對不起?!?p> 車夫艱澀地搖了搖頭:“怎么能怪你呢。這車子拉了好多年了,早就到時候了。我只能幫你這么多了,車錢回頭再說,你快去吧,借錢救人要緊?!?p> 車夫敦厚的笑臉瞬間溫暖著梅月嬋被雨水澆透的冰涼的身體,梅月嬋對車夫躬身致謝,抺去順臉流淌的雨水,再次義無反顧沖進雨里。車子已經(jīng)無法再用了,她只能靠自己。
一聲聲向前奔跑的腳步踏在泥水里,也踏在姜少秋的心上。醫(yī)生們無法解釋,對于一個生命之水已近枯竭生命之火已將熄成炭,對外界毫無知覺的人,心臟永不放棄的跳動是否可以稱作奇跡。
…………………………
王氏身若細柳腮薄如削,面白似紙唇薄泛青,一雙死魚眼失澤無光,眉毛枯黃色淡而盈弱。整個人神色陰郁象一只氣血耗盡的狐貍。
對梅月嬋攪擾自己的睡眠,王氏很是惱火,沖門外的下人們大發(fā)脾氣。
“你們這個月都別想從我手中拿到一分工錢?!?p> 丫環(huán)二紅嚇得臉色煞白,哆哆嗦嗦幫她整理著衣服。
王家的下人們對梅月嬋同樣一肚子怨氣,她不停地拍打大門大聲喊叫,大有勢不罷休之勢,再繼續(xù)下去肯定會引來鄰里猜疑。
王氏站在屋檐走廊,瞪直眼睛火冒三丈:“什么人,竟然這么野蠻?”
下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話,是衣店的梅姑娘。
大門一開,梅月嬋橫沖直撞穿過月亮門進入內(nèi)院,繞過挺立的芭蕉樹快步跑進廊下。
王氏奇怪地望著眼前狼狽不堪的梅月嬋,勉強而客氣的笑著,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含譏帶諷:“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么沒有教養(yǎng),以為是我們家又在外面打了野食惹了哪家的騷貨,被人找上門來了呢!”
“對不起王夫人,打攪你了。我找王掌柜……?!辈坏让吩聥劝言捳f完,王氏提了提肩頭玫瑰紅的披肩,不耐煩地問:“你找他干什么?如果沒有什么秘密我愿意洗耳恭聽?!?p> 一聽說是來借錢而且數(shù)目不菲,王氏刻薄地冷笑:“我們家可不是放高利貸的,這年頭生意難做吃飯都成問題。一大家子人可不象你獨身一人那么逍遙自在。這人呀,心眼好真不是件好事,外人不知道還以為我們家欠了你什么似的?!?p> 梅月嬋抹了抹沾在前額的頭發(fā),小心翼翼地說:“王掌柜對我們的幫助,我梅月嬋一直心存感激。這次的確……?!?p> 王氏把臉一垂,一副準備送客的架勢,尖酸地說:“他不在,有事出去了,等回來再說吧。我一個婦道人家有心無力呀,你即然還有急事我也不便留你避雨。二紅送客!”說完,王氏就抬腳回屋,對梅月嬋的哀求絲毫不加理睬。
對于姜少秋危在旦夕的生命,王氏的羞辱和刁難又何足掛齒。梅月嬋一把推開意欲阻攔的二紅,不顧一切跨上前擋住那扇即將關上的門。
“王太太求你了,我會想辦法盡快還你,我實在是迫不得已無路可走了,求你伸手幫我一把?!?p> 面對梅月嬋的苦苦哀求,王氏狠狠的剜了一眼。兩個人個頭相仿,王氏一襲不太合身青灰旗袍與廊前的冬青別無二致,梅月嬋清新出塵象濕雨的蕉葉風姿不減,王氏心里的妒意早己經(jīng)翻江倒海不吐不快。王奎平時對她們姐妹的照顧早讓王氏心有不滿,但是礙于家庭勢力她心有不悅卻不敢言語,只好坐視不理眼不見為凈。這個女人現(xiàn)在竟然還敢找上門來借錢,王氏打算好好羞辱她一番,也切斷王奎的念想以防不測。
王氏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梅月嬋,想從我手中借錢比登天還難!你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p>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梅月嬋忍辱不辯,焦急地央求:“王太太,求你行行好,我不會讓你從中為難,這筆錢也不會有去無回,我愿意以物抵押?!?p> 王氏對她的話根本沒往心里去,她正在心里盤算,該怎樣教訓教訓梅月嬋,好出出心中這口莫須有的悶氣,厲聲道:“抵押?拿什么抵?拿你嗎?我們家老爺寵你那點齷齪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p> 一陣風起,白蒙蒙的雨霧宛如縹緲的白紗一掠而過,靜默雨中的芭蕉葉難敵風的侵襲,哆嗦著晃動了幾下失意的身體,地面上朵朵水花此起彼伏跳躍不止。再怎么熾熱鮮活面對無端的風浪也會驚起波瀾。
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梅月嬋更加焦慮不安。
“梅月嬋賤命一條,不值錢?!泵吩聥热虤馔搪暤换貞?。
王氏立刻抓住話搶白道:“你還有點自知之明?!笨疵吩聥鹊兔柬樠蹖ψ约汉I帶刺的話并沒有反駁,王氏心里才稍覺痛快:“有值錢的東西賣了換成錢不就行了嗎?看來還不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吧。”
梅月嬋整個下午都經(jīng)歷著心理和身體上的折磨,已經(jīng)心力憔悴虛弱不堪:“梅月嬋不敢賣。王太太如果肯借,我愿意以‘紫月瓶’抵押,立字為據(jù)!”
王氏聽到“紫月瓶”三個字不由得眼前一亮,怔了一下才問:“你說什么?”
梅月嬋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王氏感覺自己仿佛被魔杖點了一下。但仍有些難以置信,張口結(jié)舌道:“你是說拿著“紫月瓶”抵押?”梅月嬋點了點頭。王氏仔細端詳這張臉,感覺不像是開玩笑,一種莫名的激動讓她異常興奮。這種激動來得太過意外以至于讓王氏有些無措不敢全盤接收。
“我怎么知道你這瓶子是真還是假?你如果真有此瓶身價無限怎么會守著金山窮途末路。”王氏仍然百般刁難。
梅月嬋把濕冷的身體靠在墻上:“這瓶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若不是迫不得已梅月嬋拋尸荒野也不敢賣它。它本無價,賣再多的錢也都是賤賣,我所說的句句屬實,王太太,人命關天請你相信我?!?p> 王氏拿眼角瞟了瞟她,又問:“那瓶子呢?”梅月嬋說事發(fā)突然瓶子沒有帶在身上。王氏眉毛一挑:“說來說去你這是滿嘴胡扯?東西沒在怎么做抵押?你走吧,我沒時間聽你一派胡言?!?p> 梅月嬋一看王氏要走情急之下伸臂一橫擋住王氏去路:“我朋友還在醫(yī)院里,我妹妹還在牢中,王太太不必擔心我一走了之,對吧!口說無憑立字為據(jù)總行吧?”
“……”王氏似乎仍有猶豫:“先對我發(fā)個誓?!?p> 梅月嬋毫不遲疑祈誓道:“我梅月嬋若自食其言哪怕賣身為奴,隨你處置。”
梅月嬋心氣清高,輕易不低頭認輸,面對羞辱竟然可以低三下四忍辱不言,連王氏也覺驚訝,“為了別人為妓為奴,你都愿意?”
梅月蟬毫不猶豫信誓旦旦道:“若能換他性命,無怨無悔。若是不能按期歸還,我絕不食言一定把“紫月瓶”送過來。相信我,王太太?!?p> 王氏早已經(jīng)有所動心,如果梅月嬋手中瓶子確是真品,她倒愿意梅月嬋還不上錢,但又怕萬一不辨真假。王氏思來想去,一個兩全其美一箭雙雕的惡毒想法在腦子里蠢蠢欲動。
“這樣吧,錢你不必還了,否則我們做了好事兒別人也會說我們趁人之危,好心反落個壞名,……。”
王氏看著梅月嬋白紙黑字親筆書寫,并且咬破食指按上指印的契約,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