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龍離開圣瑪麗醫(y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雨天的黃昏比平時來得更早一些。
雨不停的下著,用不了多久,所有發(fā)生過的事情都會被它沖刷干凈,不留下一絲痕跡。
李青龍撐開雨傘緩緩走到圣瑪利亞醫(yī)院對面,在一棵梧桐樹下若無其事站立了一會兒。眼前的這個世界和他來時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但他知道很快也或者是明天,警察會把這里包圍得水泄不通。他甚至能夠想象得到馬天明氣急敗壞的樣子,馮前進一定瞪大著的眼睛怒不可遏,像條瘋狗一樣見誰罵誰。
李青龍從口袋里摸出一只加粗的雪茄,點燃吸了一口,唇間吐出的淡淡煙霧還沒有來得及散開,就立刻在濕涼的空氣里銷聲匿跡。他摸出懷中一張紙放在燃燒的煙頭上,看著它一點點竄起紅色的火苗后,揚手拋在水花遍布的雨地上。
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紙,上面詳細的繪制著醫(yī)院的地圖,某個房間的朝向和門口守衛(wèi)的作息時間表,以及突發(fā)情況的逃跑路線,他才得以順利完成任務,全身而退。
車停在不遠的路邊,幾步就到了。關(guān)上車門,同黃昏的斜風細雨一起被隔絕車外的還有那種潮濕的陰冷。李青龍拿過旁邊座位上的灰色西裝套在身上,打開車燈,就像一滴飄落的雨,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大雨里。
再有最后一次,他就可以徹底脫離李坤的掣制。李青龍暗暗吁了口氣。車的前窗玻璃模糊一片,視線不好,他以最低的速度在路上緩緩行駛。
平日里車水馬龍熙攘繁華的十字路口,浸泡在雨水里顯得無比蕭條冷清,空空蕩蕩的有軌電車沉悶而緩慢的開過,很難想象它在晴朗的天氣里座無虛席人滿為患的盛景。
那個女人大概是車上唯一的乘客,下了車,剛撐開一半的傘還沒來及完全打開瞬間便被風卷走,望著一路向東快速翻滾的雨傘,眨眼間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點,追了兩步她只好放棄,把手中的包緊緊地抱在懷里,頂著雨快步穿過馬路。
在車燈的照耀下,一滴滴雨水變得剔透而閃光,遠處的天色僅剩下隱隱約約的灰白,聳立的樓房隱入夜色變得模糊不清,漸次亮起的燈光像守望的眼睛朦朧而溫馨,搖曳的樹影如一處處孤獨別致的山水畫影影綽綽。女人站在路中間的位置,等李青龍的汽車快速閃過后跑至路邊,腳步不停向車后的方向奔去。
李青龍沿路向前,腦海里卻不時出現(xiàn)插肩而過時,車窗外那個女人模糊的身影。她緊抱著胸前的包,但是瑟縮的姿勢顯然她是很冷。不,他看到的不止這些。是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呢?李青龍回憶著倉促而模糊的瞬間。
汽車在路上三百六十度的調(diào)頭向左轉(zhuǎn)彎,沿路開了回來。車燈的照耀下,長街空無一人。
李青龍稍加思索,十字路口處左拐沿著自己來時的路向前疾駛。
那個女人的身影,很快出現(xiàn)在車燈照射的地方,沒錯,是他熟悉的旗袍?!耙股虾!钡谝淮我姷剿龝r就是這身旗袍,而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完全濕透,緊緊包裹著女人曼妙的身體。李青龍不動聲色靠了過去,按了一下喇叭。
女人停住腳向后警惕地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識向路邊挪了挪,瞬間慌亂地向前繼續(xù)奔跑。她回眸的瞬間,盡管只是側(cè)面,李青龍已經(jīng)判定她的身份。等拿了傘打開車門的功夫,女人已經(jīng)跑出去好遠。李青龍暗自發(fā)笑,不得已又重新回到車上,把車開到女人前方一段路才停了下來。
每次遇到這個女人,都是在她最落魄的時候,但并不防礙李青龍心底如沐春風,怡然的溫暖。
女人停下腳步站在原處,李青龍撐傘下車。她渾身的雨水反射著車燈的光亮,隔著朦朧的夜色,李青龍已能夠感覺到她的緊張與恐懼。
“梅月嬋?!?p> 幾步之外,女人立在雨中一動沒動與面前背光而立的人對峙著。也許是雨聲太大,女人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李青龍快步走向她時,女人轉(zhuǎn)身欲跑。
“梅月嬋,是我?!?p> 李青龍一把拉住她,濕漉漉的手臂瑟瑟發(fā)抖涼如井水。梅月嬋驚恐地回過頭來,當借著車燈看清他的面容時,臉上的緊張愕然才慢慢緩和下來。
“是你?”梅月嬋認出了李青龍。這個曾經(jīng)幫過她并且多次偶遇的男人,到現(xiàn)在為止她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尷尬地說:“你好?!?p> 李青龍的傘全部遮蓋在梅月嬋的頭頂,任憑自己整個人被雨澆濕。
“你好?!崩钋帻埬四橆^發(fā)躺下臉頰的雨水。梅月嬋不忍心,向前挪了一步,伸手握住傘柄移向兩個人的中間。
“這么大雨,你要去哪兒?”
“圣瑪麗醫(yī)院?!?p> (二)
干枯的草春天會重新發(fā)芽,人的生命單薄到不如草介。
一路的奔跑和冰冷的雨水澆頭,梅月嬋完全不以為然,安靜下來時感到有些搖搖欲墜頭暈目眩。
望著昏迷的姜少秋,梅月嬋只希望他能感到自己不顧一切的挽留,希望自己不惜余力的追趕,能夠拉回他默然的生命之船。
年輕的醫(yī)生告訴她,姜少秋的傷口得到了最科學嚴謹?shù)奶幚?,并且按部就班幫他退熱減輕一系列的并發(fā)癥。
“他什么時候能醒過來?”
年輕的醫(yī)生聳了聳肩,搖頭道:“他的血液受到感染,三天以內(nèi)病情如果沒有反復他才能度過危險期,至于什么時候醒來,我們也無法預知?!?p> 李青龍站在旁邊,能清楚看到梅月嬋臉上的哀傷和眼神里的煎熬。
醫(yī)生走后,李青龍輕聲地問:“他是,你的家人?”
梅月嬋凝視著一動不動的姜少秋,頓了一下,幽幽地說:“他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妹妹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阿更牽著墜兒推門進來,墜兒一看到梅月嬋迫不及待伸出雙手跑上前:“娘!”梅月嬋立刻彎腰把墜兒抱在懷里,一臉疼愛地望著。
這是她的孩子?李青龍忍不住在心里想。看著那張一直寫滿凝重緊張的臉上,乍現(xiàn)的幸福笑容和墜兒無邪的笑臉,只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寂寞。
警察并沒有像李青龍預期的那么快出現(xiàn)。李青龍出去后,阿更忍不住問:“梅姑娘,那個人是誰呀?”
梅月嬋淡然道:“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以前幫過我?!?p> “噢?!?p>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透,雨勢漸弱,仍在有意無意零星飄灑。
梅月嬋拉上窗簾,轉(zhuǎn)身問道:“你們吃飯了嗎?”
“沒有呢?!卑⒏袣鉄o力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雨太大,我沒敢?guī)媰撼鋈?。不過你回來就好了,你看著他,我去買吃的。”
李青龍再次回來的時候,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梅月嬋。檸檬黃的旗袍和一雙白色皮鞋。
“不知道合不合適,你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換一下吧?!崩钋帻埰届o地說。
梅月嬋摸著手中柔軟干爽的衣服,那種默然的溫暖順著指尖悄然而生。濕透的的旗袍冰涼粘稠緊緊的裹在身上,確實需要換一下。
“謝謝你。”梅月嬋把衣服握在手里,有些為難,她從來沒有來過這家醫(yī)院,更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合適換衣服。
李青龍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看著他,走廊向北到頭左轉(zhuǎn)有廁所?!?p> 梅月嬋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警察已經(jīng)包圍了醫(yī)院,到處都有焦灼的呵斥聲,不斷響起的口哨聲讓人心驚肉跳。警察對每個房間挨著仔細盤問,氣氛異常緊張。房間外面的人一律不準走動,原地面壁而立,詢問過后解除嫌疑才可以進入房間。梅月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這突如如其來的一切震驚,只好隨著別人的樣子老老實實站在原地。
什么時候來的醫(yī)院,病人在哪個房間,什么病情和病人的關(guān)系等等一系列問題問過后,梅月嬋才被允許放行。
?。ㄈ?p> 回到病房的梅月嬋發(fā)現(xiàn)李青龍不辭而別不知去向,也顧不上多想,靜靜地坐到床邊,捧起姜少秋的手緊緊握在手里。姜少秋靜靜地躺著就和睡著一樣。
“少秋,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梅月嬋輕聲地問。
梅月嬋想繼續(xù)說點什么,嘴唇蠕動了兩下欲言又止。起身打來些水輕輕的為姜少秋擦干凈手和臉,默默陪在他身邊。
“人有時候睡過去不醒來是福氣?!闭f這話時還在廣州?!澳闶亲鍪裁吹??”“這和你無關(guān)。若不愿讓他們看見,這里是安全的。我要走了。酒醒后自己回家就好”。??
姜少秋一臉不屑道:“你這么好心?我不是姜少秋你會救我嗎”???
“救你只是因為你受傷了,我不認識姜少秋。其實,再熱鬧的場合你心若不在怎能快樂?如果你喝的每一杯都是快樂,又何來孤獨”。??
“笑話,我姜少秋能有孤獨”。??
“你眼睛里全是”。
茫茫人海初次相遇的一幕,仍然記憶猶新。
初遇恍如昨日,她倒在他的車前兩人擦肩而過;在海邊,兩束目光隔著章澤,小心翼翼又故做淡定地張望;騎樓上,他給了她一個女人手足無措兵荒馬亂的初吻;草坪上,她第一次將滿腔的心事說給他聽,第一次在這個男人面前,吹自己喜歡的蕭;火災后,一片焦黑的舊宅,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一個男人;是他,在她受辱的時候挺身而出,給她足夠的依靠和溫暖。
“那邊有三家車行呢,我還要了一輛女式的,定金給過了但現(xiàn)在沒貨。過幾天貨到了你也有車騎了?!??
“我,我不會騎?!??
“我教你,不難學。”??
“這種車很貴的。少秋,你在碼頭也很辛苦,我不常出門用不著車的。”??
“走吧,我?guī)阍囋?,坐好了別掉下來。”
他快樂爽朗的笑聲仍在耳邊清晰可聞。
“為什么要怕我?你看清楚我,就不會再怕了。”“你摸到的這個人他叫姜少秋?!?p> ……
他昏迷的前一刻眼神的明亮與甜蜜仍然刻骨銘心。原來,他們一起走過了那么多共同的回憶。
梅月嬋把姜少秋的手貼在唇上,心如刀絞泣不成聲。
“外面好多警察呀?梅姑娘……”阿更推開門便大驚小怪地喊道,猛然看到梅月嬋默默垂淚的樣子,立刻啞然無語,心不由得隱隱作病。低著頭默默走上前,黯然地說:“梅姑娘,你吃點東西吧。”
“嗯。”梅月嬋從來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流淚,匆匆擦了擦眼睛,強迫自己穩(wěn)住情緒。
雨勢有所收斂,夜風輕柔,拉開一半的白色窗簾隨風微微掀動,風里混著樹葉、草地、泥土,夜來香的清新。梅月嬋擔心夜風濕涼對姜少秋身體不利,于是起身來到窗前準備關(guān)上窗戶。有風夾帶著雨絲吹進來,梅月嬋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
忽然一種詫異的困撓,莫名其妙占據(jù)心頭。窗簾是自己親手拉上的,而且當時窗戶緊閉。為什么窗簾被拉開一半?是誰開的窗戶?阿更出去買飯沒在醫(yī)院,自己去換衣服沒在房間。梅月嬋朝黑乎乎的窗外看了一眼,迅速關(guān)好窗戶。
他為什么突然不辭而別?難道是他開的窗戶?他為什么要從窗戶出去?他到底是誰?重重的疑惑使梅月嬋不禁聯(lián)想到警察的到來。
梅月嬋重新關(guān)好窗戶拉上窗簾,她不敢繼續(xù)想下去。滿腹疑問只能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墜兒躺在她的懷里很快就甜然入睡,幾天的咳嗽折磨一直使墜兒入睡艱難。從今天很快入睡的情況來看,應該是他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梅月嬋在心里這么想。
“梅姑娘,你從哪借的錢?”阿更擔心地問。
“借王奎的。”
阿更一聽,急忙問:“那個“笑面虎”?他有沒有為難你呀?”
梅月嬋不語,隨后搖了搖頭。
“梅姑娘,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窗外不知名的小蟲子,仍然樂此不彼炫耀自己的歌喉。
梅月嬋問:“什么事?”
阿更擰眉猶豫著,撓了撓頭發(fā),一副支支吾吾難以啟齒的樣子。
馬天明從阿更口中得知了姜少秋的病情,抽空匆匆忙忙來到病房。了解完姜少秋的情況后,馬天明心事重重眉頭緊皺一言不發(fā),猶豫再三,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他不忍心卻不得不告訴梅月嬋。
梅月嬋聽到惡夢一樣消息,呆立在原處眼前一黑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