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天邊一陣馬蹄聲響起,踢踏作響,氣勢如虹,如同地動山搖,如同海嘯奔臨,如同狂風呼嘯。
塵起,沙揚!
飛雪飄舞!
李常??吹酱饲榇司?,急忙下了城,在城門處,肅穆等候。
魏州終于來人了。
眾人屏聲靜氣。
這就是那些常年征戰(zhàn)沙場浴血奮戰(zhàn)的正規(guī)軍么?難怪氣勢如此洶洶。
李伯禽也不由感嘆,唐兵就是唐兵,和自己的理解并無出入,如此威武霸氣,雄壯如龍。
魏州來人足足有幾百之數(shù)。
這些軍士盡是披堅執(zhí)銳,一把橫刀握于手中。
為首一人身覆明光鐵甲,在百人之中顯得鶴立雞群,至于其余眾人,則是一般的輕便皮甲。
高頭大馬上,為首將領落馬而下,走到了李常希面前,冷冷問道:“這可是三千人?若是欺瞞,后果可知?”
在唐朝,武將的地位是超然的,在這些地方縣官面前,他們自然會顯得無比倨傲,無比自信。
一個七品下等縣令,還不會被他們放在眼里。
李常希冷汗微起,自身氣勢完全被壓制,不過他也不在意,在這些軍士面前,氣勢這種東西是可以稍稍放低的,他滿臉堆笑道:“確實是三千人,萬萬不敢欺瞞劉刺史。”
他說得很隱晦,是不敢欺瞞劉刺史,而不是不敢欺瞞眼前之人。
李常希低頭的一瞬間,眼中一抹冷光閃過。
他可不是簡單的七品下等縣令,若是光看這個身份就想對他擺架子,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昌樂縣雖是下等縣邑,卻也住著一位富貴人,那個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只能每日當神佛一樣在佛龕上供著。
也正是有那個人,他才能攀得上刺史大人這棵高枝。
旋即,李常希往一個方向指去,刻意加強了語氣道:“那里的一百三十七人,乃是流民入伍者,望軍爺好生對待?!?p> 流民入伍,一向是最低等的士兵,也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士兵。
這種人一般會被認為是逃兵對象,會被牢牢監(jiān)督。
同時,在正規(guī)軍眼里,是最合適的炮灰,什么大兇大險的事幾乎都能交給這些人做。
這名將領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言語,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一百三十七人,緩緩走去,道:“待會兒你們走在前面,休要?;印!?p> 不必李常希多說,他從來就不待見流民入伍者,以往數(shù)年來,哪年不是逃兵泛濫?
人群之中,李伯禽面目一冷,沒想到會被這樣對待。
不過他也不好反駁,說不定稍一反駁,頓時就會命喪當場。
因為,沖動是魔鬼。
他知道,流民的命,很不值錢!
不該沖動的時候,就要蟄伏,自豐羽翼,才有做那人上人的機會。
在這群流民隊伍里,確實沒有人敢反駁。很多人低著頭,都不想讓自己顯得高調,顯然,他們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難怪會被單獨分離出來。
亂雪紛飛。
李常希冷笑地看著。
昌樂縣所有百姓都在助陣號喊。
劉保在人群中冷冷一笑,他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便可以回去告知王少爺了。畢竟,錢財不能白收,拿人錢財也得替人消災才是。
徐錄看著那個人影,一直有一股沖動,他想上去問一問,起風了,這到底是何意?可是,這么多人,還有那么多大人物在場,他不得不抑制下去這股沖動。
迷離風雪中,那明光甲將領踏馬而起,高聲下令道:“走!”
人群之中,李伯禽有些感慨:“沒想到穿越過來,我竟然成了唐兵,雖然這個唐兵的身份有點低微,眼下還不能選擇,但是,誰也不能否認我的將來?!?p> 踏上官道,又是那一條熟悉的道路。
李伯禽一直走著,雖然風雪交加,但他也走得堅挺。
終于,到了一處地方,李伯禽腳步停頓,聽到了他很想聽到卻從不敢期望的聲音。
“哥!”
“哥!”
“哥!”
連續(xù)三聲呼喊,使得所有人都停下來,看將過去。
李平陽三人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著,看著那三千人,雖然他們找不到哪一個人是李伯禽,但是總有一種直覺,那個想等的人就在其中。
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大概就是如此感受了。
李伯禽紅了眼眶,他的妹妹在那里,他看到了。
“怎么停下了?繼續(xù)走!”那明光鎧甲將領冷喝一聲,不耐煩道。流民果然是流民,才走了那么一點路就有怯逃跡象,看來是要殺雞儆猴了。
李伯禽開始走動了,不過卻是朝著那將領走去。
那將領皺了眉頭,一直肅然的面容出現(xiàn)了一絲疑惑。
這個流民要干什么?難道是想對他不利,以求趁機潛逃?
可能嗎?
區(qū)區(qū)流民竟然如此大膽?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雙足夾著馬身,那將領就這樣冷冷的看著。
李伯禽終于止步,看著那將領,誠摯道:“將軍,那三人是我的親人,可否讓我說那么兩三句話,以作別離之語?”
明光甲將領這才明白情況,不悅道:“憑什么要因為你而耽誤行程?誤了到魏州城的期限你負得起責?”
李伯禽默然不語,是啊,憑什么呢?他還是顯得有點幼稚了些,沒有人會在乎眼前他這個毫不起眼毫無地位的人的感受。
不過,在那一瞬間,李伯禽又站直了身子,道:“我負不起這個責,不過我想先說幾句話,勞煩將軍聽下去?!?p> 那將領還未說話,李伯禽就搶先吟吟道:“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人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p> “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h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家鄉(xiāng)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p>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來亂世中唐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那個憂國憂民的杜子美。
一首《無家別》道盡亂世冷暖,道盡世事滄桑。
征兵令至,離家去也,歸來時卻再不見昔日親人,這樣還有何意義?如此多的遺憾留下,當真令人悲慟不已。
將領坐在馬上,沉默不語,他雖是武將,卻也不是那種不識之無之人,好歹能聽懂一些。
那一百多個正規(guī)軍也沉默了。
眾人都沉默了。
即便有目不識丁的人,也能從中聽得一番故事來。
稍微聽懂的人面露驚異之色,這真的是一個故事么?為何聽來如此真切?
明光甲將領面色雖然還是冷漠如冰,眼里卻閃過一抹驚異,一抹無來由的感傷,他冷然道:“速去,休要耽誤時辰?!?p> 李伯禽頓時呼出一口氣,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一步又一步,步步驚心魄。
李平陽瞬間哭紅了眼,跑了過來:“哥,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李伯禽笑了起來,道:“別哭了,我沒事,我的妹妹哭花了臉,真丑?!?p> 李平陽聽到此話,雖然想耍耍小性子,但見那么多人看著,也終于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哥,我聽那個討厭的王錦年說,你是要參軍去了是么?”
“是。”
“可是,戰(zhàn)場上可是很危險的,如果你出了事,我,還有阿耶該怎么辦?”
阿耶,自然是唐朝人對父親的稱呼。
李伯禽看向天空,目光如炬:“我怎么會出事,我是天命庇護的人,命硬得很。好了,妹妹,我不能跟你說太多,請原諒哥哥,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你們?!?p> “所以我希望你們離開這里,不要待在這里,去往南方,那里有一個叫當涂縣的地方,在那里很安全。”
李平陽急忙道:“萬一我離開了,阿耶回來找不到人怎么辦?”
李伯禽搖頭道:“不會的,聽哥的話?!?p> 李平陽只好低頭咕噥道:“嗯!”
有些事情,她一直都很相信自己哥哥,所以她不問。
李伯禽轉過頭,看向另外兩人,道:“不凡,我也建議你離開這里,當然,這僅是建議,去留只是你的選擇?!?p> 顧不凡沉默片刻,點了點頭:“伯禽哥,我會考慮?!?p> “孟醒,保護好我妹妹,帶著她去當涂,就當是我在求你做這一件事?!崩畈菡J真道,一朝入了傳說中的盛唐疆土,從來沒求過人,這第一次請求,竟然是為了自己的妹妹,即使這樣,他也甘之如飴。
孟醒點頭悶聲道:“嗯?!?p> 雖然他不茍言笑,但也無比相信李伯禽,因為李伯禽兩兄妹救過他的命,他的這條命,早就屬于他們了。
若要他撲往火海沙河中去,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交代完畢,李伯禽也就沒有了遺憾,他轉過身去,走得很直,行得很正。
他從來都走得很正,因為他很自信。
他從來都走得很直,因為他很驕傲。
因為,他的落寞與憂懼從來都只能藏在心竅深淵之中。
這種東西是不會得到別人同情的。
烈馬上的將領看著這一幕,眼神微變,夾緊了腿,高聲下令道:“全速前進。”
剎那間,數(shù)千兵馬在迷亂風雪中徹底失了身影。
李平陽頓時紅了眼眶,眼淚啪嗒落下,蹲下身子嚎啕大哭,這一刻,在李伯禽面前偽裝的淡然與從容瞬間崩潰。
原來,她還是如此脆弱,不過能夠不讓哥哥擔心,就是她能做到的對哥哥最大的保護了吧!
孟醒眼里閃爍著擔憂之色,卻只能在一旁沉默看著,一直等到那哭聲消匿了去。他不茍言笑,性格沉默,這僅是他唯一能做的。
過了好久,那哭聲才漸漸止住。
李平陽起身,看著天邊,那里霧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阿醒,我們去南方吧!”
孟醒面龐微微顫動,道:“嗯!”
“對不起,以前救醒你的時候,我曾給了你希望,還答應你,會幫你找回失去的記憶,找回也許還存在的家,可現(xiàn)在,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是不是一直很無能?”李平陽有些無助,神情落寞,呢喃道。
孟醒愣了一下,這丫頭竟是在想這個?
剎那間,有些東西在心里凝固,久久不化,他上前一步,終于露出一抹輕笑,道:“走吧,去當涂,等著伯禽大哥到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