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走后,宋戊郢在書房接著看文書,只握著文書的手,略略有些僵硬。
他似是沒發(fā)現(xiàn),他手中的文書昨日就已看過了……
直至日頭西垂,暮色四起,宋戊郢才倏忽驚醒似的,放下手中那本一頁都未曾翻過的文書,起身正了正衣領(lǐng),又俯身撫平衣袍上的褶皺,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向書房外走去……
好像沉寂如斯久,就只為了這一刻的起身……
……
卻說自吳攸離開宋府,宋晴垂淚收了石桌上的琴,一路異常沉默地抱琴走回石蘭院。
阿碧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剛還瞧著自家小姐手掌在琴弦上都壓出了印子,也不知破皮了沒…可此時她走路都盡力壓低聲音,遑論出聲提醒,小丫頭明顯被剛剛的事情驚著了。
宋晴走進了自己的院門,徑直走去了屋子里,將屋里清掃的丫頭全都趕了出來,便再未踏出房門一步。
阿碧小臉兒憂愁,似有些放心不下,小姐不會做傻事吧……
“阿碧!”阿朱叫了阿碧好些回,也聽不見阿碧回答,忍不住湊近大聲喚了一聲。
“阿朱姐姐!”阿碧嚇一跳,一邊拍胸口,一邊嘟囔了聲:“可嚇?biāo)牢伊恕?p> “你做啥虧心事兒了?這般就嚇成這副模樣兒……快從實招來,不然……”阿朱瞇著眼睛,湊近阿碧。
阿碧忙躲開了些,“好姐姐,我說就是了……”,又拉著阿朱的雙手,低聲鄭重說道:“只你萬不可告訴別的姐姐妹妹們……不然小姐怪罪下來,我們都落不了好兒了?!?p> “死丫頭!別人信不過了,我你還信不過么?”阿朱有些氣,伸手撓了一把阿碧腰側(cè)。
阿碧忙躲開,小臉兒又凝在了一起,湊近阿朱身側(cè),低聲說:“阿朱姐姐,二小姐似是愛慕那個琴藝先生了,這,我也不知該怎么辦……”
“怎地這般說?”阿朱凝了眉。
“那會子,我和二小姐在虹閣等著琴藝先生,就看著二小姐撫著弦,臉頰、耳根子都有些紅,我原以為是天兒熱的緣故,不曾想,那琴藝先生自綠徑走出,雖的確容色氣度驚人,只二小姐也不該明晃晃地瞅著一個外男吖,我當(dāng)時提醒,二小姐都沒回神?!?p> 阿碧四周瞅了瞅,又往阿朱跟前湊近些說道:“后來,那琴藝先生說無甚可教,往后便不來了,二小姐竟起身追去,那先生走后,又一個人垂淚,回來就鎖屋里了,到現(xiàn)在也不曾出來。這不都…都這般明白了,我確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姐姐,你快想想法子吧?!?p> “這……”阿朱自聽著阿碧說,一雙柳眉便越蹙越緊?!澳阆炔豢陕晱垼@事現(xiàn)也就你我二人知曉,既別人不知,咱們不妨先等等,許過幾天二小姐就放下了也不一定?!闭f著,用力捏了捏阿碧的手心:“只你記住,不可再有第三人知曉了!”
阿碧低頭想了想,回道:“好,聽姐姐的。”
又聽阿朱說道:“傻丫頭,這幾天一切如常,你萬不可自己先露出端倪?!币棠锟刹皇莻€好相與的。
阿朱看著阿碧重重點了頭,才略略松了口氣。在這大宅子里當(dāng)差,可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想著便低了頭,只盼著自己再大些能得小姐垂憐,放出府去,找個老實的莊稼漢,平穩(wěn)過余生了……
宋晴自把自己關(guān)進屋里,便坐在凳上不曾動過,一臉灰敗,全無往日的光彩。
她也知道先生似乎一直在尋一個人,前些日子沒來授課,便似有了那人的消息,她也旁敲側(cè)擊地打聽過,只先生從不曾提起只言片語,想來那人便是讓他一飽耳福之人了……
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先生說讓她活得真實些,只她一個庶出之女,要真實何用?真實的面對自己只是個庶出的事實?沒有嫡姐的氣度,沒有尊貴的外家,她的生母,不過是個倡伶啊……還是真實地接受自己配不上先生?連一絲念想都不能有麼?
真實?有些讓人害怕……
……
清水院。
“姨娘,老爺往西北方向去了,說晚些時候過來?!焙諎邒叽蛄恐o的臉色,小心地說道。
沒有回應(yīng)。
片刻之后,赫嬤嬤忽得聽見姚姨娘冷笑了聲:“不過也是個可憐人……可憐人真多啊……”
卻不知,誰又是個可憐人,誰和誰都是可憐人呢?
她這么辛苦地卑微地望著他,他又那么辛苦地卑微地望著她……情情愛愛的,果真無聊又磨人啊。
……
覓園外,宋戊郢看著暮色四合下的覓園門,的確是有些偏了,只門口兩盞燈籠,勉強照亮門扉。晚間風(fēng)兒一吹,燈影晃了又晃。
雖說幽幽靜靜,卻全無那邊的人氣,有些…安靜得厲害……
她住這里,不曾害怕?
走近前去,卻不知為何抬起的手竟有些害怕落在門上。
她可還在怨我?
末了,嘆了口氣,罷了,下回吧。
宋戊郢剛收回手,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門卻忽得開了……
“老爺?”歸鴻問道,只身子卻全然沒有讓開的意思。
“你們小姐……”宋戊郢對著丫頭,竟也有些不知開口說甚。
連她的丫頭都在怨他啊……
“小姐剛用了晚膳,現(xiàn)下在看書?!睔w鴻知道自己剛剛是沒規(guī)矩了,可心中有氣,終是難以笑顏以對。
不知又想到什么,歸鴻無奈,終是讓開身,“您先稍等,奴婢去喚了小姐?!闭f著便往里走去。
此時,宋戊郢坐在外間,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來阿元這兒,竟是以不知如何面對她的心情。
陳設(shè)簡單了些,不過很精致,每一寸都很考究,她,也不喜繁復(fù)嗎?
內(nèi)室。
“小姐昏迷的時候,怎不見人影,現(xiàn)下來作甚?”邢嬤嬤有些不忿。
一旁的阿霜也噘著嘴,氣鼓鼓的。
“嬤嬤,不可如此。”阿元肅容說道:“他可以,我為人女,卻是不可以的。長者入門而不見,于禮不合?!闭f著放下手里的書卷,起身。
歸鴻取了外衫,默默地給阿元穿好。跟在阿元身后出了內(nèi)室。
宋戊郢端著丫頭剛倒的茶,正看著茶葉在青瓷杯里浮浮沉沉,忽聽得珠簾翠響,便見碧紗簾搖晃中走出的女兒。
臉色有些白,還沒恢復(fù)好吧?握著茶杯的手有些緊,難怪丫頭都憋著氣。
“父親?!?p> 宋戊郢看著阿元恭敬一禮,那一瞬心有些慌。終是沒了,往昔的儒慕終是蕩然無存。
眼底只有淡漠了,倔強隨了你母親,竟連這淡漠也隨了十足十麼?
“起身吧?!彼挝燠粗⒃谙率椎囊巫由?,又問道:“身上的傷…可好些了?”
“回父親,好的差不多了?!蹦氵@是在關(guān)心嗎?是了吧…只可惜,對她而言,遲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闭f完之后,一時無言。
后來想告訴她,承恩侯嫡孫高禮,他打聽過,雖平庸了些,卻也是儒雅知禮的,斷不是她說的雞鳴狗盜之徒。只她不喜,這親退了也罷,既要退親,為何不和他商量,親自上門,平白讓人看輕了去,耽誤了以后的說親。
卻終是未曾開口……
——只是,您真的確定您打聽到的,不是有些人想讓您打聽到的?
“父親,可還有事?”阿元抬頭問道。
宋戊郢有些愣怔:“無事了?!庇行擂蔚仄鹕頊?zhǔn)備離去。
“母親……”阿元出聲道。
“什么?”宋戊郢沒聽清真切,問道。
“無事,父親回吧?!闭f完又行了一禮。
宋戊郢嘆了口氣,有些無奈,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其實…他有些忍不住想告訴阿元,他是她的父親,不必如此客氣,她可以無禮些,他不會怪她。
那又是誰,一口一個逆女,一口一句目無尊卑,又是誰,曾說帝師教養(yǎng)出的是個東西?
你既要她知禮,又盼她無禮,既在她心口刺入一刀,又盼著刀拔出后不留疤痕,你是否…貪心了些?
阿元看著宋戊郢離開的背影,他似乎真的很喜歡煙青色,近不惑之年仍著這種顏色,到底不顯穩(wěn)重。
那么,你穿這身,又是為了給誰看?為了…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