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眾人早早起了床,準備去求見周王了。幾個人穿好衣裳,整好妝容,讓軍士看好禮物,登車出發(fā)。
周國和天子此時是什么關系呢?容我簡單說下。
早在200多年前,周天子考王,進行了周朝最后一次分封,把自己剩下的全部王畿土地給了弟弟,建立了周公國。
周國爵位很高,是公爵,然而土地狹小,在當時只是個二流的諸侯。后來的周公國還鬧分裂,一分為二,在東邊鞏縣建了個小周國,史稱東西周國。
兩百年間,兩國土地還不斷被周邊的秦韓趙魏侵吞,格局更是小了。
考王自己,以及太子這一系,就寄居在周公國中,成了個上無片瓦下無尺土的天子。
此時的天子名延,當周王已經(jīng)58年了,垂垂老矣,這輩子沒少遭罪。東西兩周國鬧得厲害的時候,曾經(jīng)依附在東周公那里,后來被西周公迎回王城,到現(xiàn)在也20多年了。
天子威儀,早幾百年前就扔掉了。
王58年,按公元算是前257年,天下激蕩,正是秦、楚、趙、魏、韓、齊、燕七大國絞殺的時代,小小的依托最后一塊王畿地區(qū)建立的大小周國,也感到朝不保夕。
除了這七大國,沒有中等的強國了,中山,宋,這樣的稍次點的強國都被吞并瓜分了,剩下魯、衛(wèi),大小周國,泗水十幾個更小的諸侯,土地還不如人家一個縣,早就不是獨立諸侯了,隨時被人吞并,惶惶不可終日。
周公國的日常事務就是西周公打理,王庭哪還有什么事情?
前幾年,天子督促西周公給自己新修了個臺子,今年才剛剛完工,天子搬進去還沒半年。姬延十分喜歡這個臺子,一步都不想走出去。
每月初一照例坐殿視事,周公匯報下工作,涉及到諸侯和王室的事情,周王就發(fā)表點意見,其實沒多大屁事,經(jīng)常半個時辰就退朝。
老哥倆私下關系很好,周公對周王很恭謹,主要就是這個禮。
剩下的時間就是在臺子里休息。平日真可謂是門可羅雀,冷冷清清。
這也就是甘大夫聽到莊清到雒陽來,不是求見周公而是求見天子,那種不可言說的詫異的由來。
大凡諸侯使者到洛陽來,都是見周公,跟周國打交道,多少年沒有人理會天子了。要不是周公還保持著每月簇擁著天子視事一天的舊例,你都可以當沒這個人。
周王的威儀早就掃地,七大諸侯都僭越稱王幾百年了,然而,在骨子里,你們見了周王還是要矮一節(jié)。
當然,諸侯怎么會來見周王?
閑話少敘,轉入正題。
莊清他們走在上大殿的階梯上,心里都暗夸,雖然是七百多年前營建的宮城,但著實雄偉,七國王都或許更繁華,但都是參照東都洛陽的范式來建的。幾百年天子氣派,衰而不竭,甚是威嚴。
一番朝儀之后,周王宣楚使覲見。莊清在前,莊梅和朱英在后,步入大殿。
但見周王冕旒冠帶,端坐王座,氣定神閑,一臉慈祥,果然是曠古無有的古稀天子。
莊清上前叩首,再拜,朗聲道:“奉寡君和令尹春申君之命,特來為天子祝壽?!?p> 莊清很知趣,在天子面前不能稱“楚王”云云,因為是代楚王說話,可以用寡君指代楚王,這也不會降低楚君的身份。
莊梅捧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塊白璧,敬獻周王。朱英捧著一個玉斗,敬獻周公。天子見如此大禮,高興得眼睛都瞇起來。周公也笑納了玉斗,賜三人前排就座,賓主開始聊天,氣氛很融洽。
周王姬延問了三人姓氏,見莊清和莊梅都是莊氏,莊氏雖然不是楚國最顯赫的家族,但歷代以來也出了不少人物,于是就問:“二位使者,都是楚國莊氏?你們是什么關系呢?”
“他是我祖父。”
“她是我女兒。”
莊清和莊梅幾乎是同時回答,但答案令人愕然。朝堂上人不少,個個都吃了一驚,茫然的望著他倆,不知該笑還是該什么。連朱英都轉頭發(fā)愣。說實話,雖然都是楚國使者,都是春申君門客,朱英跟他們兩個真不是太熟。
這場景好尷尬。但莊梅和莊清卻神情坦然,好像是說,你們尷尬是你們的事情。周公和周王愣了好一會,等他們解釋,但他們卻一言不發(fā),好像這個解釋沒什么好解釋的了。周公終于忍不住,說:“二位莫要說笑?!?p> 莊清回稟:“大王陛下,非是我倆有意說笑。而是,我們倆好像幾年前經(jīng)歷了什么變故,記憶好像出了問題。我一直認為她是我女兒,然而她卻一直認為我是其祖父。我們?yōu)檫@個事情也爭論了好多回?!?p> “你不會去問問親朋好友嗎?”有人問。
莊清嘆口氣:“一言難盡啊。幾年前有一個女人帶著倆孩子從秦國南郡,也就是我楚國舊郢都來找我,說是我的夫人和孩子,可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我也不認識那些所謂故人,親戚,只好在陳縣找個宅子把他們養(yǎng)起來?!?p> 這些話,連朱英都沒聽說。他本是魏人,到陳縣投入春申君門下當食客也沒多長時間,以前對于莊清也就是個點頭之交,莊梅這個女食客倒是很有名氣,但也沒有深交。
他的眼睛瞪得不比周公和在座諸位大夫小。
這場面實在太尷尬,只是這又不是第一回,所以,莊清跟諸位作揖,說:“讓各位見笑了。我們還是談點正事吧?”
周公見這模樣,也不好深究了,換個話題:“這是足下家事,我們討嫌了。不過,古往今來,可有女人當使者的?這位女子年紀這么小,居然是楚國的副使,不知你們楚國這是何意?”
按理說,女人是不能進朝堂的,周公本可以拒絕接見,但考慮到人家是楚國使者,也不知道什么來頭,而且要丟人丟的也是楚國的人,因此就放進了朝堂。
這個時候,正事還沒說,忍不住要問一問。
莊梅從座中立起,出列,跟周王和周公作了個揖,這不是婦人所執(zhí)之禮,廷中諸大夫無不側目。
“方今天下,山倒川竭,早就禮崩樂壞,綱紀無常,有力者各逞英豪,掌權柄,食君祿,茍有利于國家,何必拘泥于男子女子!”
聲音婉轉悅耳,如春風拂鬢,珠落玉磬。眾人舉目觀望,見一端莊女子神色嚴峻,卻毫無懼色,反而略帶嘲諷。
內(nèi)中有一人高聲質(zhì)疑:“牝雞怎可司晨?女子為政,陰陽顛倒,是為亂象?!?p> 莊梅說:“自古以來,視女子為男子附庸,實是陋習。天生萬物,并不偏私,女子之中深明大義,才識過人者哪會比男人少?你們認為女人不該為政,是因為女子無能嗎?我也不說遠的,就前些年,秦國的宣太后,你們認為如何?宣太后主政近40年,滅義渠,霸西戎,東與諸侯斗,那年,五國聯(lián)軍攻秦,可敢過函谷關?秦兵一直向東,所奪取的陶邑,在齊魏之間,與秦國并不接壤,可有諸侯敢染指?宣太后如果是男子,與前代明君相比,毫不遜色。諸位大夫倒是男子,端居上位,為何土地日削,國勢日弱?今我一女子,有計策可以固邦國,益萬民,你們不問問我們來干什么,倒在意這計策是出自男子之口,還是女子之口,竊為諸位不值。”
這一大段,如金刻玉,刀劍相擊,說得蕩氣回腸,滿座騷動。
朱英見莊梅語氣太硬,趕緊出列,跟各位大夫作揖,說道:“春申君座下食客三千,上客三百,中客五百,余皆下客。在下不才,進府時日短,目前僅是中客。這位莊梅姑娘,別看是個女子,是上客。”
朱英年紀輕輕,生得十分高大,儀表非凡,眾人對他有好感。有人問:“上客如何?中客如何?”
朱英道:“上客,每月得錢1000,食稻梁,衣錦衣,踐珠履,日供魚一條、肉半斤,有事專請,無事自便,出入有車。中客,每月得錢300,三日一稻梁,魚肉減半,衣細麻,君府但有差遣,無不爭先恐后。小可才德不顯,忝列中客,還不如莊姑娘。”
大家都知道楚國的春申君這幾年剛當上令尹,風聞他學孟嘗君養(yǎng)士,誰知道如此大手筆。要知道自古以來肉食珍貴,活魚更貴,難怪南北奇人義士云集風從。這等待遇,比周國正經(jīng)大夫差不多了。
但春申君居然能讓女子為食客,也是驚世駭俗了。果然是蠻夷,行事與眾不同。
“莊姑娘何德何能當春申君上客?”
朱英回頭看了下莊梅,張口結舌,他真不是很熟。而且,周國大夫所問,也是他想問的。
在楚國,莊梅也算是個神秘人物,平時也不跟別人交談。
“無他,立了點小功勞而已?!鼻f梅話鋒一轉,“這些小事,以后有機會再跟你們說,難道你們不想聽聽我們今日所為何來?”
莊清剛才冷眼旁觀,不發(fā)一言。這場面見多了,在春申君府里,類似的詰難就經(jīng)常發(fā)生,各國來的食客,開始都恥與莊梅同座,后來莊梅出手收拾了幾個,大家知道了厲害,就沒再敢多嘴了。
此時在周廷這一幕,還算是溫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