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不覺,來王城已經(jīng)一旬了。
來雒陽之前,莊清對自己是信心滿滿,把朝堂上可能碰到的情況都預(yù)想了一下,言辭是無懈可擊。
然而,卻沒想到直接被周廷冷處理。
為什么他們就看不明白這個道理呢?秦國長平戰(zhàn)后,猛攻邯鄲,北攻太原,看起來挺厲害,實際上危機四伏,破綻百出,強弱很可能異勢。不抓住這個機會,給秦國致命一擊,還等什么呢?
莊清覺得,朱英說的對,還是應(yīng)該主動去會會周國的頭面人物。
剛到周國的時候,情況不熟悉,人也不了解,不知該去會會誰,現(xiàn)在知道哪些人的意見很重要,就好辦些了。
這事情耽擱那么久,周公把他們直接晾著,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這怎么能行?
莊清還曾去宮門求見,連門都進(jìn)不去。
這樣的態(tài)度就很明顯了。
難道該坐著等他們通知滾蛋?
莊清自己判斷是,周國其實也認(rèn)可他對形勢的判斷,但是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和決心。
吳興是楚國駐雒陽的駐館大夫,對于周國的內(nèi)部情況的了解,可以說略等于無,但好在有個蘇棄住在隔壁。
莊清差不多每天都能見到蘇棄,這小伙子很健談,心里也沒什么城府,熟了以后,小酒一喝,這個洛陽城里你想知道什么他都能跟你說。
蘇氏是洛陽的望族,幾百年前的蘇國后裔,蘇氏在周惠王時期支持王子頽,史稱王子頽之亂,蘇氏最后失敗,失去了全部土地,一部分族人就在洛陽為民。到了幾十年前,出了蘇秦、蘇代、蘇厲兄弟,是當(dāng)時最著名的縱橫家。
當(dāng)時天下合縱,以蘇秦為宗。聲勢煊赫,真正的一夫怒而諸侯震恐。
蘇厲晚年在路上撿到個孩子,就交給兒子養(yǎng),起名叫棄,但還沒長大,蘇厲就死了。蘇棄的義父自己一堆兒子,也難得理他,還沒等給他取字也死了,所以蘇棄就有名無字。
蘇厲的子孫多,死后兒子們分家,家產(chǎn)都不夠分的。
蘇棄作為蘇厲的孫子輩,又是養(yǎng)子,義父再一死,兄弟更不怎么待見他,能推薦給宮里當(dāng)個侍衛(wèi),以蘇氏幾個老兄弟死后蘇家敗落的勢頭,就算很不錯了。
分配了一所房子,也就三間一進(jìn),配個老奴看家,差不多就是各走各路,不想管他的意思。
因為吳興的緣故,同時感覺莊清也拿他當(dāng)兄弟,蘇棄才把自己家這點隱秘而傷心的事告訴他。
莊清有一天,直接問他到底跟吳興什么關(guān)系。
蘇棄也不藏著,告訴他,在王城以西,是一大片山區(qū),那里靠近秦國的宜陽鐵山,有一伙人專門私帶礦石出山,吳興就做這項買賣。
莊清聽到這里大驚,這可是大買賣,吳興這么有錢?
蘇棄嘿然一笑,吳大夫也不是很有錢啦,在洛陽這塊地方,算是小打小鬧。但是半年前出了個意外,鐵山那邊,出了點問題,私帶礦石的人被秦國抓了很多。
吳大夫的錢已經(jīng)付了,礦石卻被秦國截了。吳大夫親自找去,那人拿不出礦石,就把他綁了,想送給秦國官府,還能領(lǐng)個功勞。
你救了他?
然也。我剛好路過辦事,救了他一命。
蘇棄說這事的時候輕描淡寫。莊清沒細(xì)問他怎么救的,因此他也沒必要告訴他,不殺人哪能救人?
因此,吳興跟他算是過命的交情,認(rèn)了這個小弟。
莊清跟蘇棄混得熟絡(luò),蘇棄知他對周國朝廷的情況感興趣,就把自己道聽途說知道的都說給他聽。
比如誰是誰的親戚,誰跟誰不對付,誰是韓國的,誰是秦國的,誰又是魏國的,誰有恩誰有仇,知道的都說。
別小瞧這些事情,用現(xiàn)代點的詞匯來說,這就是周國朝廷的“權(quán)力和利益結(jié)構(gòu)”。這些隱秘的事情,在朝廷里是無人不知,出了朝廷卻無人曉得。
你都搞不清楚一個幾乎還是孩子的蘇棄,為什么那么熟悉朝中大人物們之間的權(quán)利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只不過,對于一個剛剛進(jìn)入宮廷的十八歲侍衛(wèi),消息是不是可靠?
好在,莊清也不僅僅只有蘇棄這么一個消息源,不時也會有些周國的人士跑過來,也能聽到一些。
莊清準(zhǔn)備了些禮物,也不乘車,帶了個軍士當(dāng)隨從,順便也體察下雒陽民情,往國相御展家去。
然而,真是興沖沖而來,敗興而去。御展是真病了,杜門謝客,聽說怕是病入膏肓,都不能說話了。
就算接見你,跟他聊也沒什么用了。
莊清只好回家,讓軍士先行回去,自己就在雒陽閑逛。
對于雒陽,那種陌生的熟悉感,很強烈。他知道自己曾經(jīng)在雒陽生活了好多年,但卻想不起來多少事。
雒陽的一草一木,民房街道,亭臺樓閣,看著像舊相識,卻仿佛是第一次見。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迷離間,忽然,眼前閃過一個人影,走得很快,仔細(xì)一看,怎么感覺好像是朱英?
人影重重,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真切,莊清就追了上去。
追了幾個巷子,人影不見了,卻來到了一所房子面前。
這是間普通的民宅,門口冷冷清清,一看就不是大戶人家,還有點破舊,但不知怎么,走到這里,莊清心里一激靈,停住了,過一會,似乎若有所思,上去拍門。
俄而,出來一個老頭,打開半扇門,盯著莊清。
莊清似乎很躊躇,半晌才拱手問:“是司馬莫之的宅第嗎?”
老頭不說話,往后面瞧了瞧,把他讓進(jìn)來。莊清過了影壁,略一遲疑,站住了。
老頭順手把門關(guān)了。莊清站在院子里,四處張望,左右走兩步,頭仰著,閉目輕嘆。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說不出什么感覺。
從屋里面又走出一個老頭,司馬莫之,站在房門口望著莊清,莊清也望著他,就好像在朝堂上,宴席上,兩人對視了好一會。
莊清內(nèi)心很困惑,因為這一場景,好陌生,又好熟悉。
很多人都會時常有這樣一種錯覺,就是我們在做著某事,或到了某地,或說了幾句話,突然會覺得自己以前做過這件事,到過這個地方,說過這樣的話?;秀敝g,莊清就是這樣的感覺。
他覺得跟司馬莫之應(yīng)該很熟悉,好像有很多話可以說。但另一個感覺,這其實是第三次見面。
司馬莫之盯著他看了很久,親切地說:“你來了?”
“誒,這個,是,我來了。”
司馬莫之站在階上,見他站在樹下,微笑著說:“這棵桃樹,今年結(jié)的果子不多?!?p> “我……足下是太史司馬莫之先生?”問完,忽覺這不是多此一問嗎?
司馬莫之沒有回答,卻指著開門的老頭,微笑言道:“這個啞仆孟公,曾經(jīng)給你送過信,你不記得了?”
“哎呀,哎呀……真是儉樸,老先生住的真是不講究?!?p> 幾句莫名所以的寒暄,全部答非所問,顯得很尷尬。
按理說,雙方不是太熟,應(yīng)該是另一套詞,因為初次拜訪的人,應(yīng)該要十分熱情、親密,好像打小就認(rèn)識一樣,話要說透說明,不要打啞謎。
而熟人見面,就應(yīng)該要疏淡一些,要一切盡在不言中,不必句句話都點透,要有心照不宣的靈犀。
司馬莫之跟他說話,好像幾十年的老朋友,一個人說,另一個人只需要“哦”一聲就足夠了??墒牵f清的反應(yīng)明顯不是。
問的和答的明顯不在一個話題。局促,尷尬。
司馬莫之看著他,好像很失望的樣子,莫名其妙地說:“看你如此神色,也就是說,其實你還是沒想起什么來?”
莊清兩眼茫然,語塞。
司馬莫之掏出一塊玉佩,問:“見到此物,可有所感?”
莊清忽然眼神散亂,喉嚨哽咽。
司馬莫之嘆道:“那,你進(jìn)來坐吧?!?p> 司馬莫之轉(zhuǎn)身進(jìn)屋,莊清腿腳僵硬地跟著進(jìn)去。
司馬莫之的屋子,堆滿了書籍,只有一張小小的幾案,地上還有兩三張散亂的草席。莊清選了張看起來干凈點的草席跪坐下來。
司馬莫之也不說話,拿了卷書自顧自翻著。
半晌,莊清的聲音響起:“很奇怪的感覺。我路過這里,忽然就知道這是你的宅邸,我就是很想進(jìn)來,可是到底要問什么,我卻不知道?!?p> 司馬莫之把書一扔,說:“我認(rèn)識你有40年,我們是總角之交,但你認(rèn)識我只有20年,因為,20年之前的事情,你不記得了?!?p> 莊清聽了很驚訝。
“這房子是我好多年前的舊宅,已經(jīng)有點失修了,平常就這個啞奴照管。我有時間就蹲在這里,這里可以幫助我回憶起過去的事情。今天好巧,我也猜剛進(jìn)來?!?p> 司馬莫之又舉起了剛才那塊玉佩,在莊清眼前晃動,喃喃自語:
“20年前,你忽然來找我,給我這個玉佩,告訴我,如果有朝一日你回憶起一切,就會來找我,并且把這個玉佩還給你。但是看起來,你好像不是來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