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說:“后面還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大夫盡管吩咐。”
莊清說:“這些天,吳大夫也出力不少。”
吳興哈哈一笑:“我就是個管飯的,有什么力啊。那個,我看到景小滿這小伙子往楚國送信去了,是嗎?”
“是的?!?p> “哦,這個人我看也可靠,用他送信,不會錯的。這個,我看大夫今天心情還好,要不要喝點酒?”
“不了,我等下還要出去?!?p> “還要出去?做什么?”
莊清嘆氣道:“朱英還沒回來,我們不得把他找著嗎?他是怎么個一回事,我們都不知道呢?!?p> “哦,哦?!?p> 吳興再聊了幾句,就告辭出去了。
等吳興走遠了,莊梅撲哧一笑,沖莊清說:“人家是想來探問你什么時候走的,你還沒看出來?”
莊清愣了下,說,為什么?我走不走跟他有什么關系?
“你是不是傻,你在雒陽這里,是人家在管飯,你在一天,就得吃人家一天,這些不花錢的?”
“他是楚國的——”說到這里,停住了,忽然覺得,莊梅說的對。
吳大夫是虛的,吳店家才是實的。你不到雒陽來,人家腦袋頂上依然頂著“楚國大夫”這個帽子,你到雒陽來,雖然帽子還在,卻要多出飯錢。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莊清苦笑著問莊梅:“那我們在雒陽的楚國行人館,算主人呢,還是算客人?”
莊梅笑道:“是個麻煩人!”
4、
閑話少敘,兩人決定先去找找乞丐的頭。莊清其實不大相信有什么用,反正毫無頭緒,問問有什么要緊。
實在不行,就報官。不過這樣可能會把朱英原本的秘密任務給暴露了,所以還是自己先找找。
收拾下裝束,就動身出門。
沒走幾步,到了隔壁吳興的客棧墻腳下,莊梅走向蹲在那里歇息的一個乞丐。那乞丐正躺著閉目養(yǎng)神,莊梅走到近前,乞丐一個激靈坐起來,瞪著莊梅看。
估計是平日被人踢慣了,一旦有人接近就緊張。
莊梅笑笑,對乞丐說:“大荒落何在?城北洛神祠候見。”
那乞丐圓睜了雙眼,喉嚨里有痰似的,喊到:“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你這路黑話。”
莊梅愣了愣。接著說:“閼逢,求見大荒落。”
乞丐瞪圓了眼,憤憤地說:“不知道你說什么,如果你有餅就給我?guī)讉€,沒有就走開,說些鬼都聽不懂的話糊弄誰呢?我睡覺去?!碧上虏焕砣肆?。
莊清聽得莫名其妙。他對莊梅說:“你說這路話他聽得懂嗎?你是要問他今年是何年?今年是……閼逢執(zhí)徐年,不是大荒落?!?p> 莊梅笑了笑,對莊清說:“我以為全洛陽的乞丐都是他們一伙的,看來也不盡是。我另找一個就是了?!?p> 莊梅到底跟乞丐說了什么?這就要好好解釋了。
公元前257年,是甲辰年,“甲辰”乃干支紀年法。天干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支有十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也是后人所熟知的。
但是,在干支之外,當時還流行比較高級的紀年法,叫“歲星紀年”。相當于天干的有“閼逢、旃蒙、柔兆、強圉、著雍、屠維、上章、重光、玄黓、昭陽”這十個。
相當于地支的有“困敦、赤奮若、攝提格、單閼、執(zhí)徐、大荒落、敦牂、協(xié)洽、涒灘、作噩、閹茂、大淵獻?!边@十二個。
兩種紀年法其實可以一一對應,作為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能說出干支紀年就不錯了。“甲辰年”就是“閼逢執(zhí)徐年”,“丙寅年”就是“柔兆攝提格年”,不是讀書士人的確說不出來!
但莊梅說這些真不是問時間。
洛陽這伙乞丐,用這些來作為內(nèi)部傳話的暗號。他們十個為頭的,按照位次,以天干代替。莊梅要找的這個頭排第六,所以叫“大荒落”。
而地支這十二字,是指代十二件重要的事情?!伴懛辍本褪钦f有重要人物求見,同時也意味著有大生意要做?!伴懛?,求見大荒落。”意思就是有大人物要見排第六的頭領。
莊梅把這一套解釋給莊清聽,饒是莊清見多識廣,也禁不住“哦”的叫個不停。
“這幫人有病吧?為什么要搞得那么生澀?不知道的還以為多有學問。”
莊梅也沉思了下,說:“我覺得這伙人挺高明的。你看,乞丐大多是目不識丁,這些話別說寫,平常說都怕是說不出來,照音傳話就是了。而這些詞,外人也聽得懂,卻不知道啥意思?!?p> “你那個朋友一說你就全懂了嗎?要我說,記住這十幾個詞不難,但是要對上意思很難啊?!?p> “我沒多少個啊,他只告訴我,找他就找‘大荒落’就行了。如果有重要事情或者買賣,就用‘閼逢’,如果他們那伙人有危險,就用‘強圉’,若是需要搭救,就用‘屠維’。我就知道這么多,他說,別的對外人也沒用?!?p> 莊清捋捋髭須,點頭微笑。“你別說啊,這么一看,這伙人的頭領也真是個人才,用這些生僻的字來傳話,既隱秘,又簡單?!?p> “呵呵,這些都是他們內(nèi)部的暗語,本來沒必要讓我知道的,但我跟那個大荒落很投緣,他就什么都告訴我了。”
兩人在吳興客棧墻角下這一盤桓,驚動了店里的吳大夫。
他趕緊出來,見一乞丐躺在他們腳下睡覺,以為冒犯了大人,趕緊上前,一腳踢去,嘴里罵道:“你這不長眼的臭乞丐,是不是沖撞了貴人?”
乞丐骨碌爬起,卻并不躲閃,也不害怕,粗著脖子喊:“我在這蹲半天了,你家貴人撞墻上都撞不到我。”
“好你個癩子劉,你還敢犟嘴?大人要是生氣你小命就丟這里了。你每天在我墻根下躺著,趕也趕不走,今天還冒犯貴人,我看你是活夠了。”
“墻是你家的,路是公家的,我天天躺這,又沒靠你家墻!你也沒給我送飯,我又不必領你的情,洛陽是天下的王城,是講王法的,周公也沒規(guī)定不準乞討,我也沒沖撞你家大人,這些話跟我說不著?!?p> 吳興氣得耳朵都紅了,想找跟棍子掄死他。莊梅在邊上忍不住笑了。
莊清拉住他,說:“沒有,沒,他沒沖撞我們。我們只不過找他問點話而已。沒事沒事?!?p> “你怎么會找乞丐問話?臟的很哪——你是怕我打死他?說實話,這附近的乞丐都被我趕跑了,就他趕不走,煩得很。影響客人的心情的?!?p> 這個被稱為癩子劉的乞丐,看來是常年蹲在這里,跟吳興打了不少交道。莊清覺得光天化日跟個乞丐糾纏,確實有失身份,跟吳興交代了幾句,就拉著莊梅走了。
癩子劉朝吳興一翻白眼,也不怵他,自顧自躺下睡覺去了。
5、
莊梅與莊清,七扭八拐,終于找到了個靠譜的乞丐,把求見的消息送了出去,然后兩人到城北的洛神祠里候著。
洛陽北靠黃河,南臨洛水,洛神祠本來叫“宓妃祠”。但這個祠堂并非官修,而是民間百姓自己湊錢建的,也不知道建于何年,周圍也沒什么民居,跟荒郊野嶺差不多,如今已經(jīng)墻歪梁斜,儼然一座危房,路過的人也唯恐避之不及。
主殿上供桌都缺了條腿,牌位也不知道哪去了。門口也沒匾額,要不是熟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這是干什么用的。
等了一會兒,殿外有人朗聲詢問:“敢問,是何人找我?”
莊清出來一瞧,是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的,頭發(fā)半白,穿著尋常百姓的衣物,目光炯炯,精氣十足的男子。莊清有點意外。他總覺得能夠統(tǒng)領一票人的,雖然那一票人都是乞丐,衣著應該更光鮮些。
莊清走上前去,拱手,問道:“閣下就是大荒落?”
男子正要回答,忽然看見莊梅從屋里緩步而出,不覺欣喜,越過莊清,直接上前兩步對莊梅說:“莊姑娘,你這是……”
“這是我們楚國使周的正使,我跟你說了的?!?p> 大荒落這才轉(zhuǎn)過身來,對莊清施了個大禮:“見過莊大夫。”
莊清還禮畢,問:“敢問大荒落閣下,這里說話方便嗎?要不要換個地方?”
大荒落呵呵一笑:“這里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不過你也不用怕,這大殿20年了一直都這樣,總覺得明天就會倒塌,但就是不倒。請隨我來。”
大荒落把莊清引到祠后一片小樹林,一間簡陋的草廬。草廬雖簡陋,但是挺干凈,周圍一圈籬笆,里面還種了菜。
莊清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并非一個人,遠遠的四處有若干人把風,草廬里還早就生了火,燒了一只鴨子。
三人席地而坐,大荒落說:“我其實多數(shù)時候就呆在這里,你們傳話找我的時候,我正烤著鴨子呢。有此美食,正好奉客。不過我不好飲酒,所以,沒有酒哦?!?p> 鴨子端到幾上,大荒落用小刀,小心地割著,鴨油撲撲地冒出來,忙用手抹一下,放嘴里吸。
不一會,割了一大盤肉,放在中間,又拿出一個碟子裝鹽,一個碟子裝醬,蘸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