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最仿佛沒看到天子姬延的表情。
“如果有大國輔佐,那就不一樣了。”
“大國?呵呵,哈哈哈——”周最忽然笑起來,“天下誰是大國?”
“楚國難道不算大國嗎?”
“可以攻人者方為大國。秦國在邯鄲圍了3年,居然打不下來,確實有點強弩之末。然而,魏國、楚國各派了10萬大軍,在外面看著,你們也看了大半年了,逡巡而不敢進,個個都怕秦國,這也叫大國?”
說完還瞄了周公一眼,“當然,在我們面前是大國。”
周公被他一瞄,臉上也一陣紅一陣白。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好歹我們也是一國。
莊清覺得好尷尬,可還是要辯解一番:“我們楚國不是不打秦國,而是沒到時候……”
“我知道,你們所謂時機,就是俗稱解牛斗者。鄉(xiāng)間兩牛牯互頂,都見過吧?牛眼珠子都紅了,誰也解不開,非得雙方力竭,才能拉得回。聽說邯鄲連女人都上城頭了,你們還在等,怕是等秦軍破城以后,你們都一哄而散了。”
周最說的是實情,魏、楚、燕的大軍看熱鬧也好幾個月了,實在說不過去。秦王派了使者到各國宣布,誰敢救趙,滅趙后第一個打誰。楚國是不怕的,因為隔得老遠,但魏王是真的下令魏軍觀望。
莊清正在想詞,周最又說了:“要我看,楚國希望合縱攻秦,到是可信?!?p> “先生所言極是。”莊清一愣,忙說。
“但也最不可信?!?p> 朝中諸人聞言也是頓時嘩然。
莊清想,這老頭說話一會高一會低,一會抑一會揚,辯術出神入化,再兜下去說不過他了。
“楚使大夫可聽說過鄰人救火?”
這又是什么故事?莊清搖頭。
“深夜時分,某邑走水,大火快燒到鄰居家了,眾人著急救火。有人抱著瓦罐去裝水,有人挑著桶去裝水,但有一人卻是去找繩子。人家問,你找繩子干什么呢?那人說,我找繩子把梁放倒了,把墻拉塌了,火就不會燒過隔壁去了。房主趕緊說,火還沒燒到我家,先把隔壁的火撲滅就好了啊。那人說,隔壁的火怕是撲不滅,先把你家這面墻拉倒了,火燒到這里為止,就不會燒過來了?!?p> 周最幽幽地看了莊清一眼:“挑水救火多麻煩啊,把鄰居的墻拉倒了,自己家也就安全了。楚國希望滅秦國的火,大概也是想拉倒鄰居的墻吧?”
莊清對自己的辯才,頗為自矜,但今日面對周最這個老牌的縱橫家,可以說完全張不開嘴。這老頭太能說了。
莊清有點張口結舌,后背全是冷汗。莊梅也想說幾句的,但她的辯才還不如莊清,此時別說幫莊清說話,自己看著周最,都是一副崇拜的樣子。
朝廷中周國的各位大夫,見莊清窘迫的樣子,也是受用的很。
雖說輸給周最不算丟人,但自己此行的任務可就懸了。他還強掙著辯了幾句,但廷議的結果不問而知。
最后,周公發(fā)言了,代表周王宣布了最后結果,否定了楚國的建議,散朝。
莊清無語以對,只好行禮,退出朝堂。
他感覺二世子絳從始至終完全沒有注意自己,他倒是可以理解,姬絳怕是連跟周公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但是,昨天周最就到了雒陽,他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司馬莫之嘴邊略帶嘲諷的看著他出去,申大夫在角落里望了他一眼,又別過頭去。
周王姬延其實是支持莊清的,但看莊清這表現(xiàn),只能閉口不言。周最是什么人?誰還能說得過他?
這次出使大周朝,就這么失敗了嗎?大張旗鼓而來,灰溜溜而去?
莊清忽然有點后悔,覺得自己可能真的錯了,應該悄悄地鼓動周王的,本來是想以正不以奇,就讓天下人知道周王要當縱長又如何?
莊清真的錯了,他高估了周王的名號的力量。
昨天,也就是周最來王城的當天,秦國野王守派人來借糧,周最告訴周公,不借,得罪秦國,借了得罪諸侯。讓他這么說:“去年我國是平年,今年還是荒年,存糧不多,只能送五千斤給你,不用還。”
周國在竭力維持與秦韓之間的關系,誰也得罪不起。
3、
現(xiàn)在,莊清的任務看起來失敗了。
跟莊梅回楚館后,悶悶地在房里躺了一天。
周最是大小兩周國最有名的人,當年主要是在齊國和魏國做官,是齊王和魏王十分信任的重臣,參與了列國間無數(shù)的大事。
在周人的心里,周最比老壽星姬延的聲望還高,比周公的更不知高多少。用時髦點的詞形容,就是:偉大的老一輩革命家,久經考驗的忠誠戰(zhàn)士。
大概十年前從魏國隱退,回到自己家,平時一般不出來。
只有周國遇到十分重大的事情時,老頭子才會被請出來,幫忙決斷決斷。
人家早年是跟蘇秦他們那撥人混的,那眼光,那胸襟,那手段,非比尋常。三言兩語把莊清打趴下,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在周最面前,你就如同街上的混混,進不了殿堂。
悶了一天,恢復了點精氣神,該做的事情還得去做。
無論如何,來這么多天了,這里的情況應該給上面一個報告了。同時,跟魏燕趙韓四國游說的情況,也應該給自己一個回饋。
朱英的事情,他猶豫了好久,決定還是匯報上去,讓春申君有個心理準備,早做打算。最好再派個人來協(xié)助朱英——當然,莊清也裝作不知朱英的任務。
第二天一大早,莊清強掙著爬起來,用了兩片木牘,把事情簡略寫了,最后寫到“事雖不諧,靜待轉機?!?p> 報告寫好后,把隨行的一個軍士,看著最可靠的,叫進屋子里來,準備讓他去給春申君送信。
“你是叫景小滿吧?”
“是的,大夫。我是景氏,小滿出生的,所以叫小滿?!?p> “這封信件,我要求你五日之內到,能做到嗎?”
“能!”
屈、景、昭三族是楚國勢力最大的三家,這個景小滿,居然連正經名字都沒有,可見他家有多敗落,跟庶民有什么區(qū)別?
給他派個信差的活,也是抬舉他。好歹有點功勞。
莊清給他配了一匹馬。
雒陽到郢陳,起碼也有四五百里地,五日之內到,真不容易。讓他帶好干糧,馬上出發(fā),不要幫楚館里其他人帶東西。
按照習慣,楚館里其他人肯定會趁機讓他帶錢帶物帶信回家的。這次趕時間,命令他馬上悄悄出發(fā),免得啰嗦。
莊梅見他這樣,也覺得奇怪,問:“你好像還沒認為這次出使的任務失敗了?你認為還會有轉機?”
莊清默不作答。
“凡事不可強求?!?p> 莊清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反正我們還得在雒陽呆幾天,把朱英找回,把你的事情辦完吧。”
“我以為你會自己先回去呢,我呢,當然是要留下來的?!?p> 莊清苦笑了下:“按照正常的程序,我似乎確實應該回去了。”又搖搖頭,“司馬莫之說我們的事可能跟邙山有關,既然如此,何不去調查調查。”
“邙山能有什么?”
“那誰知道?找到朱英,我們抽空去邙山逛逛。”
“也行。”
莊梅知他心情不好,一天都沒出去,此時站在屋里,看著他的眼神,十分的關切。
莊清知她心思,心底升起一股慈愛之情。
莊清走到莊梅的身邊,抬起手,撫著頭,攏著她的秀發(fā)往耳朵邊梳去。“你最近,不再做那個噩夢了嗎?”
莊梅垂下頭,小聲說:“好久不做了。”
莊清的手撫摸了幾下,懸在空中,不知道該放下還是放哪。莊梅往后退了兩步,轉過身,低頭說:“那個夢本身到不可怕,可怕的是醒不來,一連十天都活在夢里,太可怕了?!?p> “那就好。你以后,別再亂使你那些法術?!?p> “我那些不是法術?!?p> “我不管,我不知該怎么稱呼,反正就是那種,你一用就容易陷入昏迷的。就像上次,你跳個舞都能飛起來?!?p> 莊梅不知該說什么,低下了頭。
不管他們是父女,還是祖孫,按說親昵些都不稀奇,但莊清從未喊莊梅“女兒”,莊梅也從未喊莊清“祖父”。
好像有點什么東西橫亙在兩人之間。
兩人正各自發(fā)愣,忽然,門外進來一人,兩人一看,原來是吳興。
吳興昨天見莊清心情不佳,沒有來打擾,今天見他起來做事,就進來詢問情況,也算是敷衍下公事。
吳興作為楚國駐雒陽的使者大夫,當然也有權力知道這些事,因此莊清把周國的廷議結果告知了他。
其實結果他早知道,但由莊清親口說,還是不一樣。
“周國行事如此不堪嗎?”吳興驚訝地說,“這么好的功勞他們都不要,真是鼠目寸光啊?!?p> 莊梅說:“小國的膽子都很小。我們本來就不是沖著周國這點實力來的?!?p> 吳興問:“這事就這么定了?沒有轉圜的余地了?”
莊清說:“暫時先這樣吧,著急也沒用。我們只能等等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