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朱英臉脹得通紅,沒再說話。
莊梅在旁,看在眼里,分明能感覺到父子之間那種,不和睦,卻又難離棄的感情。
過了會,朱英冷冷地說:“每次見到你,火氣都很大。但你說得對,我跟崔計,都不會防備你,如果有一天你真要把我們害死,倒也不奇怪。”
東門跣神情黯然:“我有很多殺人的方法,但對你們,卻沒有一個。因為,我從未恨過你們?!?p> 朱英冷笑道:“難道你還想要我給你當兒子?真是癡心妄想。你知道你的罪惡有多大嗎?”
東門跣嘆了口氣:“柴頭,這話題都爭了多少遍了,我不想再說?!?p> “每次說到這,你不思悔改的樣子,真的欠揍?!?p> “今日你朋友在此,既然你要說,我也不避諱了。寺人這個官職,是正兒八經(jīng)的官職,宮廷所設(shè),本來就是執(zhí)行腐刑的人。而腐刑,也是國家正兒八經(jīng)的刑罰之一。”
“呵呵,拿國家職責(zé)來騙人?難道拐賣小兒,閹割了送進宮,也是寺人的職責(zé)嗎?”
“宮里有需要,自然外面就有買賣。”
朱英譏諷道:“難道宮里也允許你拐賣小兒?”
東門跣忍不住大喊一聲:“我們從來沒拐賣小兒!”
“你胡說啥?大言不慚的,我難道不是拐賣來的?”
東門跣沉默不語。
“說起來,那個拐我去齊國的混蛋,我也找了很久,居然沒人知道。你也快死了,能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東門跣說:“你想找他報仇?”
朱英冷笑道:“你們倆個,害我連父母去世都不能奔喪,害我差點連男人都做不了,這仇不能報么?小時候是打不過,現(xiàn)在我能捏死他!”
東門跣嘆氣道:“你不用找了,他死好多年了?!?p> “胡扯,你還想包庇他?”
“真的。他叫什么名字,在哪死的,就沒必要說了,反正,就是酒喝太多了,跟人抬杠,被人一刀捅死。捅死他的人,也逃亡了。他的尸首,還是我去收拾的?!?p> “我不信!”
“你愛信不信。如果你們沒離開我,就可以親眼看到他的下場了?!?p> 朱英盯著東門跣的眼睛,惡狠狠地說:“你不必騙我,你護著他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東門跣眼睛忽然紅了,說:“我跟他的關(guān)系,就如同你跟崔計的關(guān)系!”
莊梅見朱英的樣子,真的怕他會打人,我還什么都沒問呢,這倆就吵起來。這老頭年紀那么大,真要被朱英一拳打過去,那就啥也別問了。
“你,冷靜冷靜,好好說吧?!?p> 朱英被莊梅拉回座上去,怒氣未消,繼續(xù)狠盯著東門跣。
東門跣卻沒理會他,提到故人,心中也勾起了回憶,喃喃地說:“我們本是盜墓的伙伴,我出事,他逃了,他很內(nèi)疚。后來我沒臉在家呆,去了齊國,他來找我,想看看我過得怎么樣?!?p> “他到底叫什么?”莊梅也忍不住問。
“我們這些無恥之徒,不配留下名字。我們約好,死后不要棺材,拿草席一裹,刨個坑埋了,只求速朽!柴頭,你說,五六年時間,尸體會腐爛到什么程度?”
朱英聽說不能親自報仇,顯得無比悲憤:“要速朽,怎么不拿去喂狗?”
莊梅輕聲說:“拐賣小兒,送進宮里,這人也自知惡貫滿盈?!?p> “可惜不是我親自殺了他!”
莊梅忽然想到東門跣前面說的一句話,問:“你剛才說你們從不拐賣小兒,啥意思?為什么敢做不敢認呢?”
“也是奇怪啊,難道你們也知道這丟人?”
東門跣死死地盯著朱英,面上逐漸露出兇狠的樣子。
“怎么,你還想跟我打架?”
東門跣一字一句地說:“這是個秘密,我本想帶下地里去的,但你今天既然說到了,我必須得把這個秘密告訴你。只是,聽完以后,你或許會后悔知道這個秘密?!?p> “秘密?呵呵,你這老雜毛鬼話連篇,又想編什么故事?”
“你知道嗎,以前的那些人,手法不純熟,割不利索,輕則尿不凈,渾身臭不可言,重則死亡,給人帶來很大的痛苦。我干了這行后,苦心專研,這才總結(jié)出了一套手法,讓受刀之人,痛苦減少。”
朱英手一揮:“行了行了,你這玩意,沒人聽?!?p> “我跟那人,年輕時是伙伴,后來我給齊國當差,他來輔助我。這一行,必須是八歲到十三歲之間最好,他去給我尋人,等宮里要,我就給他一刀。你不知道,以前宮里要一個人,割三人才得一個。自我去了,要一個就割一個,不會浪費?!?p> 莊梅聽得想吐。
朱英怒道:“從未見有人無恥到這地步,感情那些人還得感謝你?”
“如果不是我動刀,怕是有很多枉死的,我刀下,沒有一個割不干凈的!”
朱英攥緊拳頭,指著他說:“他娘的,你們把人家擄來,小小年紀,什么都不懂,就被你們禍害掉了,這一輩子,慘不可言,跟死有什么區(qū)別?”
東門跣慘然一笑:“所以,我們從不拐賣小兒,都是父母自愿送來,簽好文書,這才收用?!?p> 朱英指了指自己:“睜開眼看看,我就是被拐去的。你或許要求父母同意,那個死鬼送過來,瞎寫個文書,你就信了?”
東門跣嘆了口氣:“有一年,我差不多一年沒見到他,有一天在酒肆里意外遇到,我問他為什么許久不見了。他說,這一年沒遇到合適的,要不就是父母不同意,要不就是年紀太大?!?p> “我當時隨口說了句,你就給我拐一個來,我也不知道啊。他發(fā)怒道,我雖無恥,也知誠信。連這一點都不遵守,那就是畜生了。雖說我們做的事見不得人,但我還想做個人,不想當畜生。”
東門跣陷入了回憶,沉默了下,繼續(xù)說:“他那時已經(jīng)把錢花完了,酒肆的錢也欠了好久了,我?guī)退肚辶恕M瑫r預(yù)付了一些錢給他,讓他繼續(xù)去找。所以,我知道他不會騙我。”
朱英說:“我,難道不是他拐來的?”
東門跣說:“我們不想讓這些小孩知道這么慘的事,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被父母賣掉的,所以,總是讓他父母找個理由,或者去請一個住得偏點的地方的親戚,或者讓孩子去把落在外面的牛羊牽回來,然后,他就趁機下手,把人給擄走。”
莊梅發(fā)現(xiàn)朱英的臉,忽然變成豬肝色,指著東門跣,你,你,卻說不出話來。
“你家有個親戚住在小道上,誰都挨不著,從來都沒打過交道,忽然在傍晚時分,你父親要你去請他過來說事……”
“胡扯,胡扯?!?p> 莊梅在旁邊說:“你的意思,他也是被父母賣掉的?”
朱英大吼:“你騙誰?我父母就我一個獨子,把我賣掉,他們圖什么?。咳绻矣袀€哥哥弟弟,或許我還會信你的鬼話!”
東門跣表情很悲傷:“說實話,后來聽你說,別無兄弟,我也很詫異。你是他買的最后一個小孩,所以他印象特別深刻?!?p> 朱英忽然想起:“在我被拐前兩天,家里來了個外地人……”
“對,他是來看貨的。想起來了嗎?其實你見過他,哈哈哈——”東門跣忽然狂笑起來。
朱英陷入了沉思中。
莊梅問:“他把你送到齊國去,也要好些天,你都見不到他的面?”
“他把我手捆上,再用個黑布套把整個頭都套住,平時把嘴塞住,吃飯的時候才把嘴放開,所以,我沒見過他?!?p> “柴頭,我從不告訴他們,是被父母賣掉的,我想保留他們心底一絲良善。如果他們知道這點,那對于他們來說,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好人,沒有一件事是值得珍惜的。我很擔心他們長大以后,會如何對待他人?!?p> 莊梅聽到他這樣說,感到一陣窒息,再看看朱英,整個人都傻了。
“當然,有些人后來知道了真相,到我那里拿到了賣身契,整個人都變了。你無法想像一個人,如何從人,會變成鬼。”
朱英顫巍巍地走前一步,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聲音發(fā)抖,低沉之極:“我是父母的獨子,他們把我賣了,圖什么?啊,圖什么?你說他們圖什么?”
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是驚天動地的大吼,估計十里之內(nèi)都可以聽到。
莊梅嚇得趕緊拉住他,你冷靜,你冷靜點啊。
東門跣眼睛里也有淚花:“柴頭,把自己的獨子送進宮當閹人,你并非我遇到的第一個。圖什么,我哪知道他們圖什么呢?人心,人心是這世上最可怕之物,永遠不要去探測人心!”
朱英手在發(fā)抖,抓都抓不住。
東門跣帶哭腔地說:“我在二十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生子,就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多少次,在夢中,我見到自己有個兒子,兒子抱著我的腿,讓我陪他玩,可是一醒來,立馬陷入無盡的悲哀之中。我為什么沒給崔計動刀?因為他很像我弟弟,我的親弟弟,在八歲的時候,餓死了。我們家,因為我,就這么斷了后……”
說到哽咽,再也說不下去。莊梅聽得也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