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一路向西，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過，八月末的溫度還在負隅頑抗，但晨風已經(jīng)開始帶有絲絲涼意。許以安隔窗看著外面的草木，野外的風景讓人心情舒朗了很多，樹蔭水塘邊有人在垂釣，她突然想自己應(yīng)該去學畫畫了。這個想法電光火石般閃過，她突然笑了起來，自己曾經(jīng)許下那么多的豪情壯志，現(xiàn)在都變成了下酒菜。昨天晚上，她還在跟暮歌說，要拜師學調(diào)酒呢。
許以安轉(zhuǎn)臉看向左側(cè)，隔著一個空座和過道，隋遇安與兒子朱紫璇正興趣盎然指著車外的事物談笑。一本書橫放在朱紫璇的雙腿上，無論隋遇安說什么，他都認真地回應(yīng)。早上在汽車站會和的時候，許以安沒想到朱紫璇也跟著來了，他很有禮貌地和許以安打招呼，隋遇安說他想在暑假結(jié)束前回去看看外婆。上車沒多久許以安就睡著了，等她醒來就見朱紫璇在看書，現(xiàn)在終于看清了書的封面《史記》。
“你應(yīng)該讀讀歷史，不是為了明智，而是看看他們是怎么活得。不要以不愛讀歷史做借口，那是因為你沒有給歷史機會，也沒有遇到高品質(zhì)的史書?！痹S以安想起鐘晨暮曾經(jīng)對她說過的話，鐘晨暮為她列的書單有《秦漢帝國：中國古代帝國之興亡》《中古中國門閥大族的消亡》《萬歷十五年》《天國之秋》《米開朗琪羅與教皇的天花板》《冰雪王國》等一大堆書籍，其中他著重推薦的就是《史記》，但許以安除了喜歡它們的名字外沒有看完任何一本。
汽車到達J縣時候，許以安已經(jīng)喜歡上這座小城，紅瓦綠樹，碧水藍天，古樸與舒緩在街道與巷陌中舒展，具有典型江南水鄉(xiāng)風情。帶有民國風的汽車站，在樹木的掩映下，熱鬧中略帶一種寧靜。走出車站后，并沒有人來接他們，這讓許以安有些意外，隋遇安對她淡淡一笑，朱紫璇已經(jīng)背著自己包走在了前面。
坐上的士后，隋遇安介紹了她家里的一些事情，他們是后來移居到J縣的，起先還有父親那邊的親戚過來走動，父親在她十歲那年去世后就沒人過來了。她母親生性孤僻，少與人來往，后來就真的一座城兩個人三餐四季到她上大學了。
“姥姥才不孤僻呢，是你們都不懂她的心。”朱紫璇對他媽媽露出一絲不滿，隋遇安笑了笑。
見到傅凌霜的時候，許以安看到的是一張堅毅的臉，卻并不像她名字那樣讓人覺得清冷。隋遇安和她母親分別站在門內(nèi)門外，兩人笑著點頭示意，那種距離感讓許以安覺得仿佛要跨越千年一般?？墒钱斨熳翔魢[著喊姥姥時，傅凌霜的表情變化了，但不是慈祥也不是溺愛，而是在一種欣慰。而隋遇安也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笑容，那也是一種欣慰，是對母親與兒子相擁時的內(nèi)心歡喜。
許以安向傅凌霜問好的時候，她一點都沒有驚訝，就像是朱紫璇聽到她要同來時沒有疑問一樣。那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簡約的裝修帶有一種雅致，家具雖然很平常但各有特色，整個房間呈現(xiàn)一種寧靜的美，你一眼就能看出誰是這里的主人。在客廳書柜的相框中，許以安看到隋遇安的父親，清秀的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她從中看到了隋遇安的影子，卻窺見了朱紫璇的相貌。
傅凌霜與隋遇安沒有任何寒暄，幾個人落座后，隋遇安為許以安倒了一杯茶，就開始和她母親討論遷墳的事情。說是在討論，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傅凌霜交代，隋遇安拿筆一項項記在本子上，兩個人都有條不紊順心順手，許以安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來做什么了。
黃昏的時候，隋遇安開始下廚做飯，傅凌霜陪著朱紫璇聊天，許以安尷尬得一會看看廚房一會看看祖孫二人。隋遇安的菜燒的很清減卻別具風味，餐桌上也只有傅凌霜和朱紫璇有問有答，隋遇安大多數(shù)時候笑著他們，許以安看到她眼中帶有一絲羨慕。三代人，兩種相處模式，許以安這里面藏有怎樣的故事，但一定不僅僅是隔代親這么簡單。
夜幕降臨后，隋遇安帶著許以安住進了附近的酒店，但讓她意外的時候，隋遇安也在她隔壁訂了一間房，隋遇安笑著解釋說，每次回家她都住外面，但兒子會睡在她以前的臥室。許以安放下行李后，問隋遇安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出走逛逛，隋遇安猶豫了會說還有事就不去了，并囑托許以安不要走太遠。
J縣的夜景并不絢爛，卻有一種別致的美，走在街道的路燈下，像是行走在光影的記憶里。許以安走過古樸的步行街，這里的時尚與潮流不躁動，這里的叫賣與行人不匆忙，這個時代遺失的從容與雅致奇跡般在這里復活了。站在拱橋之上，水中有游船緩緩劃過，等船通過橋拱滑向遠方的時候，許以安眼中呈現(xiàn)出一副水墨畫，她想起了王維詩，想起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也許不準確卻能表達她的心聲。
踏過拱橋，是一條小吃街，百味雜陳，美食飄香。走進食館，各種風味小吃，一杯自釀甜酒，在腸胃得到滿足的同時，也就找到了多年未曾相遇的感覺。許以安突然覺得，若得一人白頭，這里就是攜老所在，可是我們的“夢想”太大太多，這樣一座小城仿佛承載不了。
回到酒店的時候，并不是太晚，許以安開門的瞬間，隋遇安的門也開了?？粗S以安手中小吃與啤酒，隋遇安笑著說：“我們家鄉(xiāng)還不錯吧？好久沒有空下來吃這里小吃了?！?p> “要不要一起吃點？”許以安隨口問道。
“可以嗎？”隋遇安略顯拘謹。
“當然可以?！痹S以安提著食品走到隋遇安的門前，隋遇安笑著開門讓她進去。許以安走到桌子上，上面有許多寫滿字的紙張，放下食物的時候她向紙上看了一眼，先是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8”，隨后娟秀工整的鋼筆字：暮秋的最后一天下雪了，邱木婷站在楓葉覆蓋的阡陌上看落雪，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許以安見過“邱木婷”這個名字，但她一時間想不起來，隋遇安已經(jīng)將散落的紙張收了起來，笑著說隨便亂寫的。兩人將桌子上的食物和啤酒拿到靠窗的地方，外面是光幕幻影的夜景，玻璃窗內(nèi)外是兩幅不同畫，一張是云影幻城，一張是良人對酌。開始的時候，一直是許以安在說話，說她在J城的所見與所感，漸漸變成隋遇安在說話，說她在J的幸福與坎坷。
“我一出生就在我外婆家，五歲那年外婆去世后，媽媽就帶著我來到這里的，我哭著對我媽說我要回家要找其他的朋友玩，她說以后這里就是我的家?！彼逵霭灿行┪⒆?，她并不擅長喝酒。
“我爸爸是一年后來的，我還記得他來到時興奮的表情，他對我媽媽說，以后再也不用擔心。我很多年后才知道，他們之前都是有家庭的，也都是有地位的，但他們都放棄了?！彼逵霭残α诵ΓS以安攥著酒瓶不知道該說什么，就聽隋遇安接著說：“其實，我到了現(xiàn)在，偶爾還是會想，他們是不是愛的太義無反顧，所以只能燃燒掉過去的一切才能換得新生?！?p> “十歲那年，我爸爸得病去世，我媽媽也像變了一個人，從一開始的失魂落魄不言不語，到后來對什么都冷漠以對，甚至變得很嚴厲。有次跟同學起爭執(zhí)，將新買的衣服撕破了。我媽媽見到我后，她說我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我們一起找到那個同學，讓她道歉并賠償；一個是從此離那些人遠點，保護好自己的一切。這兩個選擇我都不想，但我被她的眼神震懾住了，我選擇了后一種，從那以后我就再也沒有交過朋友?！?p> “從初中到高中，本是一個人最叛逆的年齡，我卻從不敢叛逆；我聽從她的一切安排，準時上學，準時回家，她的生活中就是上班回家，我的生活就是上學回家，我被這種日子困住了，直到要讀大學了。我們?yōu)榱诉x學校幾乎鬧翻了，但這是我唯一一次勝利，我要逃離這座城市，逃離我媽媽。”
“我們上一次吵架是我?guī)е烀飨幕丶夷翘?，她不讓朱明夏進門，并說永遠不會承認這個女婿，是的，我們剛一畢業(yè)就打算結(jié)婚了?？墒墙Y(jié)過婚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并沒有太多改變，以前是被我媽媽管控，后來只是換了一個人而已。我又想拼命地逃離，卻不知道該逃離到何處，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p> “朱紫璇的出生，改變了一切，不但緩和了我和我媽媽的關(guān)系，也讓我找到了生活的方向，盡管我并不清楚這個方向是不是我想要的，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沒得選了。我漸漸遠離了這個社會，離得太遠，甚至感覺有些找不到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