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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四十五章 七騎披靡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295 2019-04-26 00:03:31

  皇甫珩伏在原上灌木叢后,聽得西邊戰(zhàn)鼓擂響、喊殺聲震天,心道不好,怎地云車剛覆,叛軍就又卷土重來。

  他急步從奉天東北角繞至西南方向,只見硝煙復起、激戰(zhàn)更酣。叛軍雖丟了云車,但仍有轒辒車、撞木、云梯等攻城利器。守城的唐軍則在昨日大戰(zhàn)中消耗了太多弩箭、獸脂、石塊等,驟然面對氣勢洶洶的叛軍,實在頗有些捉襟見肘、無法抵擋。

  姚濬所部的先鋒步卒,鎮(zhèn)守涇原邊鎮(zhèn)已久,其中很有些沙場經(jīng)驗豐富的老兵。他們也是最早一次攻打奉天城的幸存者,當時在羊馬墻附近從韋皋與韓游環(huán)的雙重夾擊中逃生的記憶,此番反而幫助他們靈活地躲避城上箭矢,帶著云梯迂回前行,眼看便已能搭上甕城城墻。

  渾瑊與韋皋又見叛軍的撞車也直沖城門而來,忙令刀車在門內(nèi)抵住,又于刀車之后排開數(shù)架草車,淋上松油獸脂,準備著一旦叛軍先頭撞開城門,便繼續(xù)以烈火相迎。

  此際已過午時,晴空如碧,冬陽卻正好被一大片云團遮住,叛軍的云梯和鎖鉤攀附上奉天各處城墻后,士卒攀爬抬頭,不受陽光刺眼,更利看清滾木石塊的來向。

  涇師本是以逸待勞,清晨又飽餐一頓肉食,人人氣力充沛。而渾瑊與韋皋的守卒,剛經(jīng)歷一場惡戰(zhàn),數(shù)日來也不過以些許野菜糗糧充饑,縱是那血氣方剛的少年兒郎,也經(jīng)不住高度的疲憊與饑饉,漸漸體力不支。

  皇甫珩遠遠望見,已有勇猛如虎的涇卒登上城牒,雖則立刻便被隴州兵群起砍殺,但不斷又有涇卒爬上墻頭,與守卒展開肉搏。奉天城墻就像一道開始滲水的堤壩,終會一潰千里。

  他略一思忖,便摘下兜鍪,脫了山文甲戰(zhàn)袍,只穿著一身灰青色勁服,又將角弓與箭袋掛在腰間,貼著雪坡往城池方向滑去。

  西邊甕城與東北角的圍城叛軍間,涇師傳令的騎卒不時來往?;矢︾穹诘肋呇┒阎?,候得一炷香的功夫,果然見一騎快馬自東往西而來。馬背上那戴著翎羽、披著肩甲的傳令兵,本要往中軍主帥姚濬、張光晟處,報信東頭的幽州營正往令狐建所防守的一段城墻猛攻,準備與西路主軍在城上合圍、一舉拿下奉天的外城墻。

  皇甫珩輕輕端起角弓,凝神屏息,待那快馬甫一進入短矢的射程,果斷地射出一箭。傳令兵的護具只在頭胸部位,這支利箭則恰恰直穿其左側腹下。只聽他“啊”地慘呼一聲,雙手一松,仰天落下馬去。那戰(zhàn)馬受過訓練,雖感覺韁繩一松,但并未受驚,仍是沿著雪泥之道往前馳去,只是速度慢了些。

  皇甫珩倏地站起,大踏幾步來到路邊,雙目死死盯住那馬。頃刻間,馬已近在咫尺?;矢︾癖┢鸢l(fā)力,提足猛奔,伸手準確地抓住那晃在馬頸處的韁繩,一躍而起,左足踏上馬鐙,身體已騰到空中,又穩(wěn)穩(wěn)地落在鞍韉之上。那馬猛地又覺背上沉重,剛要不馴,卻被新騎士巧力一拉轡頭,脖頸與馬肩的交界處得了一記鼓勵的拍打,渾噩間也就不作他想,繼續(xù)奔馳。

  西路戰(zhàn)場攻勢鼎盛,陣列井然。皇甫珩胯下的快馬熟識路徑,從邊路直沖中軍指揮的戰(zhàn)車前。皇甫珩雖無令兵盔羽,但一身青灰短打本就是涇師服色,加上馬頭上也戴著鮮艷的翃翎,因此他如一道閃電穿陣而過時,一心攻城的叛軍,竟未發(fā)覺這傳令輕騎有何異樣。

  皇甫珩的心提到了嗓子口。他對自己此舉其實并無多少把握,只是一遍遍回憶當年那個場景。

  那也是個晴朗的午后,涇州被來犯的吐蕃人圍住,涇原守軍卻因情報錯誤,大部被調往邠寧邊境防秋。姚濬當時只得十六七歲,已顯驍將模樣,登臨城頭,與阿父姚令言的副將一同指揮守城戰(zhàn)役。皇甫珩跟在姚濬身后,眼看狼群般的吐蕃人洶涌而來,正驚懼間,只見遠遠一線黃沙如浪泛起,姚令言帶著一隊鐵騎自北邊邠寧方向怒奔而來。姚令手執(zhí)令藩兵喪膽的大唐陌刀,晃眼的亮光勝過天際閃電,直沖敵軍指揮大將。城上副將機敏過人,立刻下令所有守軍用吐蕃話大喊“唐人援兵已至”。

  這副將,正是如今已殉國的涇原節(jié)度使留后馮河清。

  皇甫珩胸中義氣激蕩,他想著當年義父縱馬沖陣的孤注一擲,以及馮將軍的急中生智,便決定殊死一搏。

  耳邊疾風呼嘯,穿過層層的弩車與步卒,身披重甲、牙將環(huán)列的姚濬等人,越來越清晰。

  皇甫珩一只手已摸上角弓,他要做決定的是,誰是他第一個目標。

  他無法瞄準姚濬?;孟蠼诲e,他陡然覺得又回到當年的防秋之戰(zhàn),姚濬轉頭對他說“彥明快瞧,阿父來救咱們了”。

  電光火石間,皇甫珩覺得喉頭一緊、眼眶一熱,手指控制不住地抖起來。

  正當此際,叛軍陣營北邊忽然騷亂起來。只見刀叢兵海之中,五六匹飛騎如破浪之鮫,也是直往中軍指揮車而來。

  崔寧和高重捷二馬當先,韓游環(huán)的邠寧假子和皇甫珩的黨項隨從緊隨其后,幾人都是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嘶吼著“朔方李懷光援兵已至”、“誅滅叛軍、賊逆休逃”,長刀與馬槊所到之處,叛軍步卒血肉交迸,哭喊一片。

  為了攻城,步卒換上的都是長弓,此刻忽遇崔寧騎馬沖陣,便有那鎮(zhèn)定的神射手,也是頗受武器的掣肘,一愣神間已錯過發(fā)矢的時機。

  指揮大將中,姚濬、張光晟和王翃的反應,都不及奚人李日月快。只見李日月提起陌刀,縱馬而出,試圖攔截崔寧與高重捷。

  叛軍紛紛閃開一條路,正盼著他們的主帥之一、這勇猛如煞神的奚人幾刀定乾坤,卻只見斜刺里一支短箭,呼嘯而來,正中李日月胯下戰(zhàn)馬的腦門。戰(zhàn)馬一聲慘鳴,未即刻倒斃,只痛得癲狂起來,劇烈地搖晃著脖子。

  李日月本能地試圖穩(wěn)住馬頭,正喝斥間,眼角余光感到身側又出現(xiàn)一匹戰(zhàn)馬,恍惚瞥見馬上的鴻翎,他正驚喜,不料馬上騎士突然來抓他的陌刀。大唐陌刀又沉又長,本是步卒對付騎兵的利刃,后來有些騎術了得的大將,在馬上亦能將陌刀用得出神入化。

  李日月身為沙場宿將,饒是執(zhí)掌陌刀如舉手抬足般自然,卻奈何驚變驟起、毫無防備,“呀”地一聲還未喊出,刀柄一震,已脫手而去。

  皇甫珩奪得陌刀,怒喝一聲,反轉刀柄。泛著寒光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劈將下來,勢大力沉,竟透過戰(zhàn)甲,活活地把李日月劈成兩半。

  鮮血噴涌出來,四散濺射,李日月連頭帶肩的半截身子落下馬來,下半截身子還在馬上,伴著那中箭的戰(zhàn)馬顛簸一陣,終于也轟然倒下。

  大將在自己軍中被取性命,且死狀如此慘烈,無論是姚濬、張光晟等主帥,還是麾下涇師軍卒,均是驚恐萬分,一時間怔在當場。

  崔寧辨出與李日月交手的驍悍騎士,正是皇甫珩,不由暢然大笑,對高重捷道:“老夫本是武將,在長安可真是憋屈夠了,今日定要殺個痛快?!?p>  又回頭對幾名邠寧牙將道:“兒郎們,莫要給你們韓將軍丟人,隨我來!”

  言罷,一夾馬腹,虎威更立,刀鋒直指圍著姚濬等人的親隨陣營。

  姚濬出兵前,因想著韓游環(huán)的朔方鐵騎已被趕回邠寧,頗有些托大,列陣布兵均未想到會有騎兵沖陣,牙兵手中連長矛都未得一具,如何阻得了崔寧等人的所向披靡。

  但越馳越勇之際,皇甫珩卻殺開一條血路,向崔寧高喊:“城門要緊,沖殺城下叛軍?!?p>  那廂奉天城上,渾瑊正目眥欲裂,忽見圍城的涇師,中軍大亂,一片哭爹喊娘。他定睛細看,終于確信那是崔寧趕到,不由大笑:“崔仆射,你果然還有當年之勇。”

  又疑惑地問一旁的韋皋:“咦,那個騎在馬上但身無片甲的又是誰,怎地也著涇卒服色?”

  “那是皇甫將軍?!表f皋目光復雜,沉聲道。

  “皇甫將軍?哦對,隨崔仆射出使李懷光的涇師未叛之將。陛下真是有識人之明,敢用此人,果然了得?!?p>  渾瑊本以為今日大勢將傾,自己怕是要殉身城上,此刻峰回路轉,一時神思起伏,言語仿佛要宣泄情緒般地收不住。

  韋皋不再搭話,而是仗劍奔走于城上,高聲呼喝:“眾兒郎且看,朔方援軍已至,賊逆主帥被斬,叛軍旦夕必敗。莫泄了士氣,快快隨我誅殺城下叛軍!”

  話音未落,只聽某處城牒一陣歡呼,原來是太子李誦于戰(zhàn)旗之后引弓搭箭,射殺了一名搶上城頭的涇師小頭目。

  城上守軍士氣大振,城下叛軍更是陣腳大亂,崔寧、皇甫珩等七騎,如天兵般,左沖右突,長刀落處,莫說推著撞車的士卒,便是剛剛掛上云梯的勇士也是身首分離。

  伴隨著真真假假的“主帥李日月已死”、“主帥張光晟已死”、“朔方援軍趕到”、“邠寧援軍趕到”的喊聲,攻城的涇師軍心動搖,半個時辰前還如狼似虎,此刻竟已現(xiàn)頹勢。

  攻勢一緩,守軍便爭取到了時間。一鑊鑊燒開的松脂獸油傾泄而下,將登城的叛軍澆得皮開肉綻,如墮阿鼻地獄。

  姚濬回過神來,咬牙跺腳,眼見自己麾下的涇卒如被割的韭菜,不斷折損,氣得吩咐左右:“放箭,放箭,射死崔寧、射死皇甫珩!”又對牙將道:“快去城東把幽州兵調來?!?p>  手下不敢怠慢,指揮長兵開弓對準城門前左突右沖的勁騎。但甕城之下盡是推車或登城的叛軍步卒,后陣的叛軍放了幾箭后,非但未射中移動迅速的崔寧等,反倒誤傷了自己人。前陣與后陣本就分屬不同營將,此亂一出,各營間不由叫罵起來,更為混亂。

  韋皋在城上看得分明,急步奔到甕城正門之上,高聲喊道:“崔仆射,皇甫將軍,入城,快入城?!?p>  崔寧雖殺敵無數(shù)、賺盡威風,終究也是久歷沙場、識得安危的宿將。他見皇甫珩并無戰(zhàn)甲護身,有幾次險中流矢,便抬頭沖城上呼叫:“先將皇甫將軍放進去!”

  此時,門前撞車附近的叛軍步卒,死的死,傷的傷。韋皋急令門內(nèi)刀車后退,吊起城門。

  皇甫珩也不再戀戰(zhàn),正要掣韁入城,忽然發(fā)現(xiàn)七騎中只剩了六騎,高重捷不知去向。

  他知高重捷乃高振的族兄,今日又是一起拼殺的同袍,自然有所掛念。他掉轉馬頭,跑了幾步,試圖尋找高重捷。就在這頃刻間,叛軍一輛轒辒車后放出一支冷箭,“噗”地一聲穿透皇甫珩的肩胛。

  皇甫珩只覺得好像被用力地打了一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無法挽掣馬韁。

  胯下戰(zhàn)馬有點懵,它畢竟是叛軍的成員,沒了騎士的指令,更不會往陌生的奉天城門方向跑,而是返身往叛軍陣營跑。

  轒辒車后放箭的涇卒認得皇甫珩,此人本可以再補一箭,卻生了貪心,想要活捉皇甫將軍,便一躍而出,試圖上馬。

  樂極生悲,他加官進爵的美夢還未做到高潮,奉天城上一支勁矢正中他的胸口。他驀地僵住,于是被第二支更有準頭的箭射中面門。

  韋皋放完箭,正要喝令門下守卒出城去救皇甫珩,崔寧已拍馬追上,并騎時扯回韁繩,道聲:“小子坐穩(wěn)些,別折在此處!”大臂一揮,生生將皇甫珩的馬拉轉了向。

  崔寧用力過猛,兜鍪也震了下來,露出花白的發(fā)髻。此時日頭已偏西,城上守卒見到白發(fā)老將軍舍命救人,逆光而來,雙騎飛塵,猶如天神一般,更漲了士氣,山呼軍號,向叛軍發(fā)出更猛烈的反攻。

  姚濬心有不甘,還想將幽州兵與自己的涇師合在一處,繼續(xù)攻城。

  王翃在一旁勸道:“姚帥,你我二人都是追隨朱太尉,哦不,追隨陛下起事的同袍,老夫勸你一句,幽州軍是陛下的嫡系,切莫再于你手中折損?!?p>  姚濬慍怒而無奈,陰森森道:“王仆射,出主意讓我攻城的也是你,現(xiàn)在勸我認栽的也是你。拜你那本事了得的外甥所賜,我還有什么顏面回梁山見陛下。”

  王翃臉皮一松,意味深長道:“是我外甥,也是你的義弟,論來也是你涇原鎮(zhèn)出的將才。不過姚帥莫急,依老夫看來,功臣進了城,好戲往往才開始?!?p>  他剛說完,張光晟縱馬而來,身后跟隨的幾名精兵,抬著一具渾身中箭的尸體。

  “鳴金吧姚帥,折了李日月,但好歹也殺了高重捷。咱們回陛下處從長計議。”王翃指著高重捷的尸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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