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間有地熱的空蕩蕩大屋。
“哈哈哈哈……”童聲在寬闊室內回蕩，歡快如銀鈴。
顧倩倩抱著肚子，樂得前仰后合直打跌。
少主沈沖（神仙姐姐的兒子）更大笑以至于幾乎喘不過氣，臉通紅、身軀在盆中劇烈抖動——真正意義上的“花枝亂顫”。
好一陣子才勉強打住，顧倩倩咧著嘴意猶未盡：
“忒解壓了！”揩去眼角淚漬。
自她穿越以來事情一樁接一樁，樁樁都不省心。壓力、擔憂、猜疑、驚嚇，長期神經(jīng)緊繃，多久沒如此開懷狂笑過了？
即便沈沖外形活脫脫“恐怖片炮灰＋牧樹人德魯伊”，但你別說，這小子性格倒真不壞，純樸豁達、毫不玻璃心，還挺善解人意，目前為止是個值得認可的暢談對象。
靠近陣盤原本空蕩蕩處現(xiàn)加鋪了張單人錦席，配矮幾。顧倩倩脫去厚棉外衣正席地盤坐，面前放著小壺蜜水、杯子、三色精致糕點、兩碟炸物。呵，仿佛在過古典娃娃家赴孩童版的私宴。
沈沖面前啥都沒，依舊光身孤零零“站”在綠色植物簇擁中，腳下是花盆：
“你真好，哪里都能去，什么都見過。”
他毫不掩飾地羨慕，情緒稍低落立馬自我調整：
“但現(xiàn)在，你說給我聽，等于我便也看見了?！?p> 先前顧倩倩挑挑撿撿給他零星講些一家三口旅行時的見聞，可不敢講得太細，以免暴露真實路線，這點警覺性是必須有的。從沙漠里風格各異的城邦、商用車、地底蟲巢，掰扯到沿途偶遇的稀奇路人：用蛤蟆胃袋裝貨販運包菜的姑娘、雙腿為可拆卸機械的旅客、全身裹黑布的蒙面婦人、自斟自飲的老者……
說到口干處，她拿起杯子喝口蜜水。和家里老媽蜜泉綠洲冬蜜味道不同，蘊含淡淡玫瑰香，加了凝露或食用精油？這個世界可沒香精、味素等化工合成原料。
顧倩倩突然想到：
“對了，先前我跟貓……雪絨姑娘在前面院子說話，隔著四道墻，你怎么能聽那么遠？而且還插話、聲音好像從銀杏樹干里透出來，怎么做到的？還有，你所謂只要我說話你就能看見，什么意思？我沒懂?！?p> 話剛出口，她自己亦察覺唐突，追問過于直接，趕緊補救，擺手：
“你不方便講就算了，我也純好奇、隨口這么一提?！碑吘?，這個世界不可思議的事太多，隨意亂打探容易犯忌諱。
沈沖倒豁達，大方解釋：
“沒啥需要保密的。你們大老遠聊天我能聽到，是因為腳下這盆萬壽須和陣盤勾連了宅子方圓范圍內所有草本、木本生命。除了日常供應生機養(yǎng)分，它們還是我的耳目手臂、傳音筒?！?p> “我這樣子你也瞧見了，胎里帶來的不足，打生下來起就看不見。”
他招呼顧倩倩：
“你過來近點看我臉上，這朵是大雪山圣物降世金蓮，我媽用它幫我補全缺陷充當眼睛、耳朵?！北砬橥耆莻€跟小朋友擺顯，分享稀罕玩意的孩子。
顧倩倩順其所指望去，是那朵明黃色多瓣的大花。
金蓮、圣物？似乎挺牛掰。她爬起身想瞧清楚，繞過矮幾向前僅走了幾步。將將觸及陣盤內圈時，便受到股無形阻力前進不得：
“什么東西……擋著我呢，過不去啊?！比螒{如何努力嘗試均徒勞。
沈沖抱怨句：
“哦！差點忘了，木行陣盤。雖說滋養(yǎng)肉身，可有它們在我等于直接被釘死在地上，哪也去不了?！?p> 他抱歉：
“你只能站那看了，除了我爸、媽、雪絨姐、十三叔，還有幾位嬤嬤，別人都進不來?！?p> 果然，花盆底座連接地面預設了附帶防護類功效的陣盤。顧倩倩暗自點頭。
降世金蓮，光聽名字就猛，不過眼前植物不管綠色針葉草還是臉上黃花，跟想象中層層疊疊盛放的高潔蓮花差距都頗大，真沒瞅錯地方？
感覺到她目光遲疑著來回游移，蓬蓬草叢微顫簇擁沈沖身體前傾，提示：
“不是那，金蓮就在我臉上?！?p> 顧倩倩凝神注視。
男孩面部彩繪樣牢牢緊貼皮膚的明黃色大花，應聲自動翹起一角花瓣，仿佛瞬間變了海星類活物，將自己翻卷香蕉皮般從左到右滾動掀開，露出其下眼眶，深深的兩個黑洞。
他居然沒有眼睛，雙目直接空缺！顧倩倩差點倒吸口冷氣。
本該是眼球的位置干癟、向內凹陷成坑，上下瞼只剩層薄皮，敷衍地隨意耷拉在坑內。
顧倩倩張了張嘴沒發(fā)音。
有礙……觀瞻？好吧，其實何止有礙觀瞻，心里最先蹦出來的形容詞是驚悚！這張臉跟毀容差不了多少，演恐怖片都不必上妝。
沈沖渾然不覺，繼續(xù)解說：
“降世金蓮是大雪山圣物。它能補全五感六覺的缺陷，但補缺的基礎源于剩余的健全感官。所以，你若不說不動我腦內看到的畫面便模糊，聲音越多我才越看得清晰?！蹦菑埾憬镀ぁ鞍蛇蟆憋w快地蓋回去，以花瓣偽裝出眼球正常隆起形態(tài)。面部恢復原狀，讓人誤以為他正雙目緊閉、局部皮膚上粘了朵花。
金蓮原來并不金，那朵會動的黃喇叭花就是。好像沒找見根莖在哪，怎么存活？它是植物吧，或者……動物？器物？顧倩倩暗暗琢磨。
所以，降世金蓮其實是修仙版的全息視力輔助器？靠聽覺、嗅覺等補齊，自動映射形成視覺圖像，嗯，這功效逆天。
“效果如何，清楚嗎？”顧倩倩下意識聲音便帶了幾分不忍心。淪落成這樣依舊不自卑，心理得多強大？她自問做不到。
沈沖：
“還成，我覺得還成……吧？”
他歪著腦袋想想，稍迷茫：
“畢竟我也沒見過正常人看到的畫面如何，興許是還成。你不用替我擔心，我媽媽說了，等我長大、脫離這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反而安慰起對方。
又是長大。顧倩倩脫口而出小聲嘟囔：
“怎么什么都得等長大?！碧珱]勁了，她也是要等長大有靈氣了才可以脫離小紅棺恢復原樣，才可以契約陰陽螞蟻、養(yǎng)琉璃苔……
沈沖很是感同身受。
一時間，屋里倆年齡合共加起來都遠未到成年的小娃瞬間找到共同槽點，老人家似的長吁短嘆。
發(fā)完牢騷，顧倩倩指如同床托、坐墊般支撐著沈沖的那蓬針葉植物：
“這個草，也屬于降世金蓮一部分？”近距離不難發(fā)現(xiàn)，金蓮與綠植離得很開，相互毫無瓜葛接連。
沈沖解釋：
“哦，不。這些是萬壽須，專管供養(yǎng)身體。金蓮替代眼睛，地板上的陣盤則起安全防護作用?！狈止っ鞔_。
他每天２４小時都“栽”在花盆里嗎？不下來歇歇？不平躺？睡覺怎么辦？站著？
吃呢？能進食、喝水？還是像果實似的完全依賴萬壽須？
排泄咋解決？要拉嗎？如果要，細細密密絨、毛樣小葉纏得那么緊，上廁所……
顧倩倩強忍住刨根問底的沖動。固然超好奇，但涉及隱私貿(mào)貿(mào)然直接開口未免太失禮、甚至傷人自尊。于是決定先回去咨詢老媽，實在得不到答案……再說。
她搜腸刮肚換個話題：
“呃……在你眼里，我長什么模樣？形容來聽聽？”
經(jīng)金蓮輔助下看到的世界，與真實無異、有偏差，或者只是另類不準確腦補產(chǎn)物？
沈沖倒蠻樂意回答，皺眉凝神做個“努力看”的動作，邊仔細形容：
“你比我矮，長得挺好看，皮膚白白的，濃眉大眼?！?p> 哈？顧倩倩咧嘴：“……”
果然，即便牛掰逆天如修仙版作弊器的視力改善裝置，依舊效果不佳。忒明顯了嘛，沒哪個眼不瞎的會說她現(xiàn)在“長得好看”、“濃眉大眼”，然而接著往下聽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沈沖繼續(xù)用語言描?。?p> “你瓜子臉，鼻梁挺高，倆酒窩，下巴上有道小豎溝。”
等等！這說的是誰？顧倩倩心頭一跳。
沈沖描述的長相她熟，熟得不行！活脫脫就是前世版童年、此刻正躺在小紅棺里的那個她！自！己！
這邪門圣物金蓮別不是有穿透夾層空間小紅棺，直接看破黃泉鏡幻象的功能吧？顧倩倩微慌，沉不住氣：
“我……是男孩？女孩？”
沈沖奇怪：
“男孩啊，你當然是男孩，跟我一樣。怎么可能是女孩呢?！?p> 好吧，也許是想太多了。顧倩倩緊繃的神經(jīng)稍安，但隨即又疑惑，真是杞人憂天了？不死心繼續(xù)問：
“我穿什么顏色衣服？”進屋時她穿件灰藍色夾棉小外套，這會兒已經(jīng)脫了擱旁邊，現(xiàn)在身上是鵝黃小衫、深藍色褲子，小紅棺里的那個她著紅，全身大紅，紅衣、紅裙、紅鞋、紅頭花，媽說圖吉利。
沈沖略沉思了下，似乎在細品分辨，隨即回答：
“呃，上邊黃色下身深藍。你還有件外衣也是藍的但舊些，放在那邊。”昂下巴準確指出。
確實只是誤會嗎？顧倩倩暗吐口氣。
畢竟，如果沈沖能看穿保不齊別人也能。這樣一來，月蠻城的黃泉鏡、她自己……全家都危險了。
不過，大雪山圣蓮挺有點玄啊，能讓連眼珠都沒長的人直接擁有視力，雖然也不確定這還叫不叫視力。
沉浸于思緒中，她一時無話。
換沈沖提問：
“你每天都去哪里玩？”
顧倩倩沖口而出：
“怎么可能每天都出去玩！”
抬眼見那期待的神色，她又瞬間心軟實在不愿讓對方失望，可也做不到隨意哄騙，于是含糊道：
“其實……也沒去哪。經(jīng)常被關在屋里抄大字倒真的。偶爾趕趟集。前幾天還做了份資質測試，結果好差的。”提起就平添哀怨，面上愁苦。
沈沖羨慕地咂吧嘴：
“趕集？東西、人很多吧？真好，我沒去過……資質測試聽說了，我好想?yún)⒓?！但我媽不準。哦，對了！有給我?guī)Ц炎踊貋?。?p> 他情緒猛地低落，顯沮喪：
“可我手指都沒法按孔，用萬壽須葉子堵不牢，吹出來音都是劈的。”四肢因年久廢用，早已關節(jié)僵硬、肌肉萎縮。
顧倩倩當時曾偷聽見圣女與樂師交談，卻沒料到后續(xù)竟是這樣的，只能盡量寬慰故作不在意地揮手嫌棄：
“真沒啥好去的，真的！”也確實是心里話不摻假，畢竟拿了滿紙的“丁”、爸媽臉黑成鍋底，這種忒傷自尊的事還不如干脆沒有。
沈沖搖頭，執(zhí)拗地依舊向往：
“我想去……哪怕單看看院墻外面也成?！?p> 顧倩倩理解，肚里輕輕嘆氣。
其實，她自身情況跟眼前頭身比例嚴重不協(xié)調的大頭男孩有點同病相憐：
都因為某些特殊緣由被困住了。
——沈沖因怪病寄生于盆栽萬壽須，寸步離不得房間，甚至未見過城內普通街市。沈孝秀夫妻，亦為此勞神奔波。
——顧倩倩則被落兒煞拘在小紅棺內，懸賞花紅、黃泉鏡的存在如影隨形定時炸彈般隨時威脅全家。
氣氛一時沉重。
顧倩倩晃頭，刻意忽略惆悵：
“如果……我騙你呢？如果聽到的是騙人話，金蓮還能具現(xiàn)出真實場景嗎？”
她試探著舉個Ｖ字：
“這是幾根手指？”
沈沖不加思索回答：
“兩根?？墒?，你不可能騙我啊。”歪腦袋。
顧倩倩反駁：
“怎么不會？”任誰都有騙人的時候。
“好比為了……為了……我是說假如，假如！”她卡殼，剎時間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干脆手指全張，“這次是幾根？”
“五根。你是好人，為什么要騙我？”沈沖更納悶，露出困惑的表情。
呵！這家伙傻還是巨單純？忒容易相信人了吧。顧倩倩被噎得無語。果然不愧關在屋里養(yǎng)未接觸外界，絲毫不知人間險惡。才見面幾分鐘，就……再說，好人、壞蛋跟是否說謊哪有必然聯(lián)系？
即便心底里如何大聲吐槽，詞到嘴邊面對對方的信賴臉，她卻又生生憋回去無法出口。
沈沖確實就是個孩子，有這個年齡該具備的善良、懵懂。先天不全、自幼身體極差又常年病痛，困頓在原地沒長歪就算沈孝秀夫婦教育成功，怎么著，難道還指望他明晰人情事故，了解世道復雜？那就不是病童是妖怪了。
嗐，所以那么較真干嘛。
于是就這么，笑一陣、鬧一陣、說到認同處互相齊聲抱怨。即便素昧平生，兩人聊得足夠歡樂投契，讓顧倩倩忍不住暗暗錯愕：
難道因為穿越，所以年齡、心智隨了身體大幅度縮水，居然跟個幾歲大病小孩相見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