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婆婆心善,當初收留我們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婆婆當真是仁慈心腸。真是苦了婆婆了,一個人要撐起整個莊子。”拓跋莫淑柔聲安慰道。
羅婆婆聽了莫淑最后的話,心里一熱,哽咽道:“是啊!哎呦,總算是有個人懂我了!”說著兩行清淚一下子就從眼眶里流了出來,抽泣道,“姑娘,真是說到婆婆的心坎里了。我這般辛苦地撐著這個莊子,那些個老人家們,還處處瞧我不順眼,是處處指摘我呀!我呀,非得跟著我家那口子去了不可呀!”
拓跋莫淑倒了杯茶遞給羅婆婆,道:“婆婆,別說這些氣話,人總還是活著才有希望不是?咱們別想其他的了,先說說眼前這南燕的事情。若是婆婆能抵擋住南燕的鐵蹄,長老們自然會敬重婆婆的。”
羅婆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道:“聽姑娘這意思,是心里有辦法了?”
“有個想法,但也不知道可不可行?!蓖匕夏缇従忛_口,道:“我看咱們這寨子,地勢很高,如若用水攻,慕容遠寧所處的地方低洼,便會被水給淹沒?!?p> 羅婆婆心里暗自模擬,眼睛一亮,確實是個辦法,喜道:“姑娘小小年紀,有如此之見,不是等閑之家呀?!?p> 拓跋莫淑頷首說道:“婆婆謬贊了?!?p> 羅婆婆眉頭復又蹙起,道“這一般商賈之家竟然還會學些排兵布陣之術嗎?倒是婆婆孤陋寡聞了?!绷_婆婆眼睛盯住莫淑,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小動作。
拓跋莫淑不慌不忙,微微一笑道:“只是小女子的一點兒小興趣,不瞞婆婆,家父也時常教訓我呢,說是女子不該看這些書的??墒?,興趣使然,多少也看了些。”
羅婆婆不信,一甩剛剛拭淚的帕子,放在唇邊,低聲笑道:“這倒是個奇怪的興趣,只聽說女兒家喜歡胭脂水粉,做女紅的。我們這莊子里倒是也有喜歡舞刀弄槍的,卻從沒聽說過喜歡排兵布陣的。”
拓跋莫淑不答,羅婆婆也知道莫淑是個甚是警惕的人,見問不出什么來,便道:“既然姑娘有了辦法,婆婆我自然是聽姑娘的。我只問一句,姑娘有多少把握?我們全莊人的性命可都交到你手上了?!?p> “老實告訴婆婆,也就三成?!蓖匕夏鐚嵲拰嵳f道,“以水灌營,靠的是天時地利,能不能一擊制敵,我不敢保證。況且,即便是能暫時擊退敵軍,接下來有沒有援兵。這是緩兵之計不是退兵之計,慕容遠寧千里迢迢到了這里,一計水攻,怕是不能逼他就這么回去的。”
三成把握?羅婆婆有些猶豫了。還僅僅是個緩兵之計,就說是莫淑成功了,也要看郡守能不能趕過來援助。可是那郡守會來嗎?
拓跋莫淑看羅婆婆猶豫,又道:“若是婆婆覺得此計不夠穩(wěn)妥,那不如按婆婆原先所想,就當我沒來過?!?p> 羅婆婆眼睛一瞇道:“姑娘這是激我?”
“不敢?!蓖匕夏绲?。
羅婆婆冷哼一聲,暗自盤算著,開城投降這種事情,她倒是想做,但除非是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否則那些個老頭子決不可能讓她做出這樣的事情。但若是抵死抗擊,也沒別的辦法了,這丫頭的辦法也確實是個出路。暫且信了這丫頭,若是真能緩上一時半刻的,郡守的兵若是到了,到時候合力攻之便有幾分勝算。若是莫淑失敗,以水灌城,不用開城門,于己也無損。真到了屠城的時候,也可以說是莫淑慫恿的,讓慕容遠寧把火氣發(fā)在莫淑身上,也許還能保住全莊人的性命。
羅婆婆思來想去,這幾乎是最為穩(wěn)妥的辦法,準備放手一搏,便道:“好,那就依姑娘的,姑娘有什么需要的,盡管和婆婆說?!?p> “我想先看看地形,我只是從地圖上看的,不知道實際地形如何,不知婆婆能不能差人帶我走一走?!蓖匕夏缣а劭粗_婆婆。
羅婆婆心下又緊張起來,瞇眼看莫淑,冷笑道:“原來總要是四處逛逛的?!?p> “如今四面封城,婆婆還不信我嗎?”拓跋莫淑能理解她作為一莊莊主心里的壓力,必定是警惕再警惕,可是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羅婆婆這般猶豫再三,拓跋莫淑很擔心她會朝令夕改,處處掣肘,遂有些不悅,眉頭微蹙。
羅婆婆沒想到素來客氣的莫淑,竟然也會說話這般不客氣,言語中的威勢,讓她又不禁畏懼,遂愣了一愣。羅婆婆不敢與莫淑的雙眼對視,低下頭,半響,嘆了口氣,道:“姑娘也別怨婆婆,這一莊子的人呢,婆婆不得不小心一些。”
拓跋莫淑冷冷道:“那婆婆的決定呢?到底允不允我四下轉轉?”
羅婆婆見莫淑絲毫不讓,面色有些尷尬,過了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回頭差人帶你四處走走,”說完拉住莫淑的手道,“姑娘,婆婆言語上若是有讓姑娘不舒服的,那也是婆婆的過錯,這莊子里的人可都是無辜的。若你當真不是南燕的人,可一定要救她們一命。”
拓跋莫淑看著羅婆婆,在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上還能看到那個青春洋溢,愛美活潑的少女,可是歲月的打磨,和全莊人的重擔,已經將羅婆婆規(guī)整成一個莊主該有的樣子——端莊穩(wěn)重卻也縮手縮腳,面慈言善卻又心狠手辣。
拓跋莫淑定定地看著,隱約...拓跋莫淑似乎看到自己的面容和羅婆婆的面容合二為一。那是未來某一天的自己,那個年老色衰的自己。拓跋莫淑心里一驚,屏住一口氣才沒讓自己落荒而逃,怔怔地點了點頭。
拓跋莫淑滿腦子都那個臉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房間,直到離羅婆婆的院子很遠了,拓跋莫淑才聽到了陸巧兒在喊她:“?。吭趺戳??”
陸巧兒探著頭問道:“小姐,您怎么了?怎么神不守舍的?”
拓跋莫淑搖搖頭,強扯出一絲笑容,道:“沒事。”
陸巧兒怎么看不出拓跋莫淑笑容中的苦澀,眉頭輕蹙,又問:“是不是剛剛羅婆婆說什么了?”一面問著,一面回憶著剛剛羅婆婆說過的話和拓跋莫淑的反應,郡主是什么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
拓跋莫淑壓下心里對未來自己的不安,擔心陸巧兒窺探出自己的心事,有些膽怯地笑道:“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只是婆婆突然間把這么大個擔子壓給我,我怕負了她的重托罷了?!?p> 陸巧兒看著拓跋莫淑,心里也覺得不無可能,又想拓跋莫淑既然不愿意說也便罷了,遂緩緩地點點頭也沒有多說。兩人各懷心思回了房間,拓跋莫淑一夜未眠,聽著外面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羅婆婆帶著人正在修繕被攻破的土樓,不知怎的心里一陣陣地酸澀。
第二日,慕容遠寧的攻勢更猛,羅婆婆在土樓上固守,而拓跋莫淑則帶著陸巧兒拿著地圖指揮剩下的人挖溝鑿渠。
幾天下來,整個羅家莊的人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閑不了片刻。街面上來來往往的,沖上去的是戰(zhàn)士,拉下來的是傷兵。婦人哭,孩子喊。一旁的老人家還要絮絮叨叨地念幾句羅婆婆的不是。
眼看著土樓已經被打得不堪一擊,羅婆婆帶著人早上頂著慕容遠寧的攻擊,晚上還要修葺城樓。羅家莊中人心慌慌,憤憤之聲擾得羅婆婆寢食難安,陣陣哭泣牽著戰(zhàn)士的心,定不了神。
慕容遠寧的大營卻是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夜靜悄悄的,柔和的月光灑在軍營上,圓鼓鼓的軍帳上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萬籟俱寂,只隱約地聽見各個營帳中發(fā)出的一陣一陣的鼾聲,還有穿營而過的小河,刷刷地像是催眠曲。
一小隊一小隊的巡邏兵在軍營之中來回走著,踩在松軟的草地上嘎吱嘎吱作響。巡邏兵沖軍營角落中最大的營帳外走過,里面悠悠地還亮著光。
慕容遠寧背對著營帳門,負手而立,眼前是一張地圖,上面紅黑地劃著許多細線。慕容遠寧左手舉著蠟燭,右手從粗糙的牛皮地圖上撫摸而過。眉頭蹙起,一遍一遍地仔細推演著,細瞧卻是羅家莊南部小城。
慕容遠寧手在粗糙的牛皮地圖上摩擦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中異常清晰。慕容遠寧打了個哈欠,轉身把蠟燭放在案幾上,一面用手按著眉心,一面坐下,伸手去拿旁邊的茶杯,咕嚕嚕地喝了進去。
慕容遠寧放下茶杯,舒服地嘆出一口氣,發(fā)現(xiàn)咕嚕嚕的聲音還沒有停。慕容遠寧屏息側耳,想聽聽是什么聲音。突然,呼得一下,一股大浪將他連帶著著營帳一起沖了出去。
慕容遠寧只覺得胸口似是被堵墻撞上,臉上像是被人捂住口鼻,瞬間腦子就懵了。忽然肺部一陣劇痛,迫使他腦子漸漸清明。慕容遠寧猛咳一聲,胸口和口鼻的劇烈疼痛,讓慕容遠寧徹底清醒多來。這才驚覺自己是遇襲了,感覺回籠,只覺得周身一陣劇痛。他想張嘴叫人,一張嘴卻灌進去了一大口水。他想睜眼看看,周遭漆黑一片,連自己點起的一點點火光都被水給澆滅了。
滿眼的黑暗,周身的冰涼,讓慕容遠寧甚是緊張。手向四處抓著,想要抓到些什么,卻什么都抓不到。周遭靜悄悄的,只有咕嚕嚕的水聲,營帳相互撞擊斷裂的聲音,咔嚓咔嚓的,像是地獄開了幾道口子。
慕容遠寧一邊游,一邊摸,總算是摸到了個板子,掙扎著想要爬上去。腳下似是被水鬼纏住,竟動彈不得,慕容遠寧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重,眼看就要被拖下去。慕容遠寧心下一狠,往下狠狠一踹,只聽一聲悶響,腳下的糾纏松開。慕容遠寧不敢停留,忙迅速地爬上那板子。
慕容遠寧躺在那板子上,一陣猛咳,直咳得他心肺都要涌出來。過了良久才緩和下來,慕容遠寧輕輕地躺下。周遭沒有人聲,只有鼓鼓得水聲,還有一陣陣悶響,一個個氣泡的聲音,其中最為響亮的便是他的心跳聲。
劫后余生的慕容遠寧,聽著自己的心臟砰砰砰地跳著,比平時要快些,長出了一口氣。慕容遠寧還是第一次覺得這心跳的聲音是那么動聽。月光柔和地灑在地面上,輕撫著這片人間煉獄,也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生氣。
慕容遠寧飄著飄著不知道飄到了哪里,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慕容遠寧這才看清楚周遭的樣子,曾經的營地已成了湖泊,遠遠看過去,只見幾棵零落的大樹還立在水中,有些還直著,有些卻從中間被折斷,藕斷絲連般地歪在水里。在微微的日光中,水上閃著光亮,映在慕容遠寧的眼睛里,結成點點的晶體。
幸存者們互相尋找著,清點人數(shù),大軍已經折損了大半。慕容遠寧扶著程英忠肩膀,聽到底下人的來報,喉頭一甜,咳出一口血來。
“殿下,您沒事吧,您可得保重身體,您若是再有個好歹,我們就更沒指望了?!背逃⒅乙荒槗鷳n第從懷里掏出麻布,伸手擦拭著慕容遠寧嘴角的鮮血。
慕容遠寧的咬肌緊繃,腦子嗡嗡作響,奇恥大辱!奇恥大辱!程英忠見慕容遠寧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紅,搭在他肩上的胳膊越發(fā)沉了,整個人搖搖晃晃的。
程英忠忙扶著慕容遠寧找到一塊凸起的大石坐下。程英忠抬眼小心地看著慕容遠寧,雙手絞著手中的麻布,又低下頭,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慕容遠寧想起昨日黃昏,他們還在一起暢飲,為了指日可待的勝利。僅僅是一夜,一夜!就在一夜之間!靜悄悄的,靜悄悄的,他連那些弟兄們的聲響都沒有聽到,人就已經消失了,只剩下滿眼冰冷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