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殘痕
天光乍破，冷霧從無邊的密林里漫出，隱隱約約藏住一條林間窄路，黑色的泥土路面像是因為很少有人使用而坑坑洼洼，濕漉漉的野草自由地生長著，時不時截斷道路。
馬蹄聲由遠及近，兩匹載著人的馬一前一后破開霧氣穿行而過，野草被馬蹄踩踏地倒伏下來，凝結(jié)的露水彈濺四處。
兩個騎馬的年輕人都穿著便于行動的皮革裝束，腰間懸著細劍，他們的身上沒有流行的裝飾品，也不見絲綢錦緞和羽毛花朵的鮮艷色彩，這兩個年輕人和他們的武器一樣透著金屬般的剛硬氣息，唯一稱得上浪漫元素的可能只剩領(lǐng)路者帽子底下頭發(fā)絲的淺淡顏色了。
加西亞控制著馬匹的方向，抬手抹了把臉，清晨的霧氣一路撲在他臉上，他不是很喜歡這種過度的濕潤，如果要他自己決定，可能稍晚一些等太陽將樹林里的霧氣都驅(qū)散后他才會選擇出行。
艾德里安跟在后頭，他倒是很習慣潮濕的空氣，細密的水珠凝在鬢發(fā)上聚集滾落，讓他回想起蒙特伯格山懸崖下的湖泊。
萊茵河的支流在蒙特伯格領(lǐng)地內(nèi)的時候尚未那么氣勢磅礴，它甚至稱不上是支流，看著溫柔平和的水波，沒有人會聯(lián)想到灌入北海的大河，它像是還沒有因為與同伴匯聚而聚集起力量，是寧靜而消極的，如同一枚巨大的海藍寶嵌在密林環(huán)繞的河谷內(nèi)，無人知曉般自顧自閃耀著。每一個清晨，騎士營地里會響起鐘聲，而后那些披甲的騎士們沿著湖岸訓(xùn)練，那時朦朧的霧氣在湖面蒸騰，也在密林里徘徊，從山上的城堡瞭望塔透過窗戶往下看，人影就像是陷在迷霧里的奇妙陰影。阿比蓋爾年幼的時候會把他們想象成森林里的妖精，無論艾德里安怎么解釋，她都固執(zhí)地認為那些清晨的人影和夜晚湖岸的火把亮光不屬于騎士和巡邏隊。
之后艾德里安跟著劍術(shù)老師學(xué)習，清晨時也和騎士們循照著同一份時刻表訓(xùn)練，他從湖岸往上看，來自湖泊的霧氣纏繞著他，他瞧不清城堡的窗戶后面有沒有他好奇的小妹妹。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點，艾德里安卻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城堡上看見的迷霧和他身邊的似乎成了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遙遠而神秘的，變成了冰冷而生動的，他能感受到臉頰的絨毛凝著水珠，它們會越聚越多，最后滑落離開。
等到陽光越過高大的云杉、櫸樹和橡樹的樹尖，將整個湖面映照成燦金色，水霧也會折射出迷蒙的金色，它們會在這奇妙的色彩里消融，而后牧羊人就驅(qū)趕著羊群，在遠離種植甜菜和麥子的農(nóng)田的山坡側(cè)放牧，小教堂的鐘聲會響起，人們會陸續(xù)地出門做活，年幼的孩童會被趕到學(xué)堂里磕磕巴巴地讀寫拉丁文或者希臘文，大多數(shù)時間講課的人是牧師，他擅長說些圣經(jīng)故事，也總有辦法回答每一個奇奇怪怪的問題。
艾德里安和阿比蓋爾和那些孩童們不一樣，他們的學(xué)堂是城堡里一個通風良好又總是燒著壁爐的暖和房間，地上鋪著柔軟的毛皮，墻壁擺放著厚重的書架，雕花小圓桌上放著一座小銅鐘，他們的文學(xué)老師最喜歡用羽毛筆敲擊銅鐘來讓他們集中注意力，但是他們?nèi)匀粫滩蛔”淮巴獾木吧中摹?p> 那湖泊水波瀲滟，文學(xué)老師在捧著書念詩句，艾德里安在想被他藏在木船里的釣魚竿。
在艾德里安年幼的時候，他從未想象過自己成長后會是現(xiàn)在的樣子，輕而易舉尋覓快樂情緒的能力仿佛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了，濃烈的歡笑似乎只存在回憶之中，而他依靠著回憶尋找一絲淺淡的慰藉。
濕潤的晨霧帶來的對于蒙特伯格的聯(lián)想讓艾德里安感到寧靜。昨夜與大蛇的搏斗讓他后半夜的睡眠很糟糕，騎上馬之前他原本感覺依舊困倦，但現(xiàn)在跟著加西亞在樹林間走小路，他已經(jīng)擺脫了疲憊。
加西亞像是對于捷徑有著奇妙的偏好，他總是能知道些罕為人知的路徑，他們剛出城市，加西亞就毫不猶豫地驅(qū)使馬匹從大路上偏離。雖然艾德里安也不會畏懼可能隱藏在樹林的匪盜，或者什么猛獸，但若是他領(lǐng)路，他是決計想不到抄捷徑的。
小路著實不太好走，所幸兩人的騎術(shù)都還過關(guān)，離開樹林泥濘的路面，又渡過幾段淺水，他們休息了幾次，回到了另一條大路上。附近村落的居民應(yīng)該時常使用這條路，泥土因為車輪和馬蹄的經(jīng)常碾壓而生不出野草，路面還算寬闊平整，見不到石塊之類的障礙物。艾德里安驅(qū)馬上前，和加西亞并肩而行，靠近目的地之后，加西亞就放慢了速度，艾德里安打量著四周，他尚未看見農(nóng)田或是其他的生活痕跡，路旁不遠處依舊是茂密的樹林。
正午剛過，他們下馬休息，就著淡蜜酒吃了一點干糧，鐵匠維蘭德讓他們攜帶了兩天份的麥餅，緊實的一大塊滋味寡淡到極點，艾德里安咬了兩口懷疑自己在干吃圣餐餅，但是他看到加西亞進食時坦然自若一點也沒有抱怨食物難吃的樣子，又覺得問題可能出在自己身上而不應(yīng)該怪罪于麥餅。
這個看上去和他年齡相近的幽靈獵手似乎過慣了這樣的日子，艾德里安仔細想想發(fā)現(xiàn)加西亞確實很少挑剔些什么，而且不是因為那在可以忍耐的期限內(nèi)，而是因為他下意識覺得這是正常的。
艾德里安嘗試了幾次，最終仍然給維蘭德的麥餅下了難吃的定義，他咀嚼了幾口草草結(jié)束進餐，然而麥餅殘留的味道依舊占著舌根，說不出的古怪。
“艾德里安！你看到了嘛！”
被叫到名字的艾德里安抬起頭，看到加西亞興奮地指向樹林，他順著看過去但什么都沒瞧見：“不，我剛才分心了。加西亞，你想讓我看什么？”
“是豚豬。”加西亞用雙手比了一個距離，像是在描繪豚豬的體型大小，“回程的時候，也許我們可以加個餐，吃點肉。說真的，泥土都比維蘭德準備的餅有滋味，他一定是打鐵的時候把麥粉糊在爐子壁上順便做出來的?！彼f完又咬了幾口麥餅，神情透露出幾分嚴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確實是認真地那么想了，并且還在那么想的同時平靜地吃掉了不如泥土的麥餅。
艾德里安表情空白了一瞬，紛亂的思緒里他想到了很多能說的話，然而開口時他卻說：“領(lǐng)地上所有的生物都歸屬于領(lǐng)主所有，未持有狩獵許可均視為盜竊……”艾德里安回想起了他曾經(jīng)學(xué)過的厚厚一本帝國法律，背誦過的句子自發(fā)地從嘴里蹦出去，然后就看見加西亞的表情也呆住了。他們對視，加西亞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傻瓜。
“AA，”加西亞突然用奇怪又親昵的方式喊他，帶著刻意的寵溺，仿佛在喊一個犯蠢的幼童，“這附近沒有人的，我們抓一只小野豬，領(lǐng)主怎么會知道呢——說起來我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入科隆大主教的領(lǐng)地了，大主教難道是斤斤計較的人嘛?！?p> “……還有多久到村莊？”艾德里安不對他做作的溫柔語調(diào)評價什么，眨眨眼岔開了話題。
加西亞收起麥餅，擦了擦嘴，他抽出腰上的佩劍在地上比劃著：“快了，這條路前頭有個伐木場，和村莊只隔了一小段，有四個伐木工住那兒，約翰、杰克還有其他兩個老頭。約翰他人不錯，我上次在村里抓完情人蛇要回科隆，他還追上來送了我一袋奶酪?！?p> 他用劍在地上劃出了一條線，又沿著線畫了幾個圈：“我們現(xiàn)在在這兒，村莊在這兒，伐木場在這個位置，一會兒我們過去之后可以直接去找約翰，先從伐木場附近開展調(diào)查?！彼D了頓，問艾德里安：“你昨天晚上是不是看了地下室的委托記錄？”
艾德里安點點頭，他征求過查理曼和維蘭德的允許后就翻看了據(jù)點的文件，他本以為能得到些關(guān)于鬼怪的知識，但幽靈獵手們似乎并不喜歡詳細描述他們的經(jīng)歷，“情人蛇和我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樣，所以我就想先做點準備?！?p> “你跟著我就行了，不會有什么意外。”加西亞自信地拍拍胸脯，他此刻似乎已經(jīng)完全將昨晚上發(fā)生的意外拋之腦后了。
艾德里安欲言又止。
他們很快又上馬出發(fā)，正如加西亞拙劣的繪畫所展示的，一個伐木場出現(xiàn)在道旁。它由一個小屋和大院子組成，院子堆放著大量的原木，整齊地碼放成幾摞置放在棚子遮擋下，屋旁停著兩輛運輸木材的木板車，一輛是空的，另一輛裝了一半木頭，還未用麻繩綁牢，有一根原木從那上頭滾到了地上。院子里還留著一個巨大的樹樁，似乎被當成了桌子在使用著，一個工藝良好的陶杯擱在上頭。
艾德里安和加西亞在附近轉(zhuǎn)了兩圈，略顯稀疏的樹林里有一棵橡樹正被砍到一半，斧子斜斜地卡在樹干里，伐木工卻不見人影。
“約翰！約翰你在嘛！”
加西亞試著大喊伐木工的名字，然而除了樹葉的簌簌摩挲聲，什么回應(yīng)也沒有，他又喊了另一個他記得的名字：“杰克！”
依舊沒有回音。
“加西亞，我們?nèi)ゴ迩f看看？”艾德里安拿起樹樁上的陶杯，那里面還有半杯清水，水面浮著幾片細長的杉樹葉。這個院子就像是謝幕后的劇場，演出完畢的主人們急匆匆地離開了，只剩殘余的痕跡暗示著他們曾上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