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密謀
攤平在桌案上的信紙微微發(fā)黃,邊角皺縮,幸運地沒有被潮氣暈染模糊的字跡筆觸鋒銳,大量的連筆讓字跡透出一絲凌亂和狂傲。
書寫的人對于拗口的字詞全然不做規(guī)避,連筆的寫法讓閱讀也平添上難度,甚至讓人覺得這封信件不像是為了交流而書寫,倒像是一次傲慢的挑選,將書寫者的難以相處毫不加掩飾地展現(xiàn),想要讓書寫者不欣賞的那類人見到信件就知難而退。
字跡的內(nèi)容也不曾包含一絲一毫對收信人的恭維和取悅,艾德里安甚至覺得斯卡德拉根的言辭若是被他的兩位巫師同伴知曉,他們再好的修養(yǎng)也無法阻擋心中誕生對北方夜鴉的憤怒。
盡管艾德里安在寫信時描述含糊,隱去了大部分事實,斯卡德拉根仍然精準地推測出了艾德里安從巴伐利亞出逃后的經(jīng)歷,他先是評價了一番艾德里安的遮掩手法太過粗劣,而后明確地告訴艾德里安他對于獵手和巫師并不是一無所知。
從伊麗絲和艾莫爾先生那里聽到過北方夜鴉事跡的艾德里安幾乎可以以此確定這個斯卡德拉根就是那位冰島巫師。
而斯卡德拉根本人在寫信到一半時,也懶得再偽裝,他直接說出了自己的巫師身份,然后毫無顧忌地對艾德里安加入獵手兄弟會的事做出評價。
他寫道:“我十分理解一個人會因為內(nèi)心的軟弱而選擇成為他人的附庸,由旁人做決定確實對于不夠智慧又沒有足夠勇氣的人是個輕松的選擇,突然得到的自由對于從未自由過的人一定是可怕的,但我奇怪于你既然能毫不猶豫地為追尋一個真相擺脫自己與生俱來的優(yōu)渥,當然我喜歡稱之為華麗的牢籠,那么你一定不是我上面描述的那種脆弱的人,又為何迫不及待要給自己重新套上枷鎖。”
“幽靈獵手愚蠢地擁戴著巫師同盟,卻不知道他們的主人早就另有打算。你加入他們,就像踩在流沙旁還對沙子形成的漩渦發(fā)出贊美。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些結(jié)盟的巫師自以為聰明絕頂,實際上只是冠冕堂皇的膽小鬼??v然有千般借口,也無法掩飾他們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出于畏懼和逃避。既然能夠背叛自己根源的信仰,還有什么不能當做籌碼去交易,等到幽靈獵手被視作累贅,巫師們絕對不會心存半點寬宥?!?p> “你完全不需要去倚靠一艘漏水的破船,你想要尋找伊多娜,我就可以直接提供可靠的消息。雖然過程曲折,但我已經(jīng)取得一件關(guān)鍵的物品,只需要稍微發(fā)揮智慧,古老的巫術(shù)自會告訴我如何尋找她的下落。雖然我不在乎得到或失去一個朋友,但出于你我共同的目標,我仍然假定你沒有完全被加入一個組織所得到的虛假的保障感蠱惑。保持清醒,艾德里安。”
這封辭藻鋒利,對巫師滿是抨擊的信件在閱讀完畢后被艾德里安銷毀了,斯卡德拉根說他需要一些時間做準備,等到時機恰當,他會再次聯(lián)絡(luò)艾德里安,這一次他沒有留下回信地址。
也許因為這是在孤立無援中得到的第一個支持,盡管此刻斯卡德拉根的名字被重重告誡蒙上陰影,艾德里安仍然不愿遠離他。他不會全然相信斯卡德拉根對于獵手和巫師們的評價,但也不會將他告密供出。
燃燒剩余的灰燼被灑出窗外,混入路旁灰蒙蒙的雪泥中,無處尋覓。
易北河周刊報社在一個陰沉的白晝迎來了第一位前來參加聚會的巫師,天氣寒冷,積雪還沒融化便又似要下雪,光禿禿濕漉漉的黑色枝條間,遠處教堂高聳的穹頂像埋在了云霧中。
壁爐里燒著櫟木,火焰像懷抱幼子的母親般擁著柴薪,唱著嗶啵嗶啵的搖籃曲。
伊麗絲拉著格蘭杰在壁爐旁下西洋棋,她得了一本新的棋譜,學了些新的套路正想實戰(zhàn)試試,但是格蘭杰卻意外地擅長下棋,好勝心一起,兩個人越發(fā)投入,此時伊麗絲已經(jīng)陷入困境每走一步都想上許久,手指搭在皇后棋上牽引著棋子也來回擺蕩。
伊麗絲偷偷給旁觀的艾德里安打眼色求助,格蘭杰卻笑著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艾德里安左右為難,艾莫爾先生在一旁竊笑,末了還要悠悠說上一句:“參與兩位淑女的戰(zhàn)爭可不是什么好事?!?p> “是的,這是金蘋果的訓誡?!币聋惤z順著話說了下去,“引發(fā)爭執(zhí)的游戲不是好游戲,我們還是找點更溫和的娛樂吧!”她詭辯兩句,想要從難以取勝的棋盤殘局里脫身。
敲門聲就在此時響起。
“我去開門!”伊麗絲仿佛聽到了天籟,她欣喜地站起來,“再去拿點點心!”
門推開的瞬間,清涼的水氣撲在伊麗絲臉上,像是冬季的神靈吻過她的面頰,無血色的唇一觸即分,在觸碰到的皮膚上結(jié)出一朵晶瑩的雪花。來客罩著厚實的深色斗篷,皮靴上濕漉漉的沾滿水漬。他的斗篷裹挾著屋外灰白色的冷寂,闖入溫暖的屋子里。
艾德里安和格蘭杰正將黑白兩色的棋子重新歸位,一股冰冷的氣流從他們的手背滑過,撞進壁爐的火焰中?;鹧嫒缤粋€被騷擾的婦人,閃避了一下便將它驅(qū)趕出去。
大門合上了,勢單力孤的冷霧凋敝在來客的斗篷上,他取下兜帽,露出一頭蓬勃生長的卷發(fā),它們在來客的頭頂像一叢張揚跋扈的蘭草,不熟悉來客的格蘭杰和艾德里安也一下子辨認出了他的身份。
醫(yī)師雷奧哈特向他們一一問好,并詢問了格蘭杰的傷情近況。
這一場巫師聚會的其他成員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來,第三位到來的時候雷奧哈特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廳堂一下子暗了下來,他們各自坐定,唯一的光源,壁爐的火焰將所有人的臉孔都映照得亮堂堂的。
“現(xiàn)在這里一定是全德累斯頓最異端的房間了!”艾莫爾先生給三個身上還冷冰冰的客人倒上了取暖的烈酒,“但我們之中卻還少了一個人,我們的朋友米佳慈為何沒來?”
雷奧哈特搖著頭,他的頭發(fā)也跟著晃動:“他被告發(fā)了,我來正是要告訴你們這件事。我去拜訪他,卻從他的鄰居那里得知此事,我相信法庭找不到他們想要的證據(jù),但惡習難改,難保他會被安上污名定罪。如果米佳慈平安從法庭歸來,成功為自己辯護,那最好不過。如果他不能,那我也要想辦法將他救出。”
“艾莫爾,為此我需要你的力量。你的消息靈通,哪怕是法庭里的機密你也一定會有辦法打聽?!崩讑W哈特又看向格蘭杰和艾德里安,“如果事態(tài)真的無可挽回,那我便要向獵手們求助,將米佳慈遠遠地送走,護著他到其他的地方去。”
格蘭杰向他致意:“醫(yī)師,請安心,若真有如此不幸,我會替您保護您的友人。”
“伊麗絲,你的馴鷹能否替我找到關(guān)押米佳慈的那個囚室,為我傳一次信?我知道他會被關(guān)押在哪個監(jiān)獄,但具體的位置就需要你和艾莫爾的幫助了?!崩讑W哈特又請求伊麗絲。
伊麗絲遲疑了,她顯然被什么為難住,又無法狠心拒絕同伴的請求?!拔摇彼肓似蹋罱K下定了決心,“我會挑一只伶俐的鳥兒當你的信使。但若是他被關(guān)押的地方?jīng)]有窗戶,那我也沒有什么辦法?!?p> 巫師們湊到一起,又細細地將計劃籌謀得更加詳實。雷奧哈特最為投入,艾莫爾先生捧著杯子面上不動聲色,伊麗絲有些心不在焉,格蘭杰認真地旁聽著并指出巫師們計劃里的漏洞。
這個暖烘烘的房間里聚集了六個巫師和一個幽靈獵手,艾德里安聽著他們的討論,心里卻情不自禁地發(fā)散到斯卡德拉根的來信上。他說他會從古老的巫術(shù)中找到尋找伊多娜下落的方法,這個說辭讓艾德里安隱隱覺察到不詳?shù)臍庀ⅰ?p> 巫師們的計劃也遇到了瓶頸,艾莫爾先生建議大家吃點點心放松一下。
“休憩的時刻是被繆斯寵愛的時刻。我覺得你們需要一點覆盆子小餅干提供靈感?!彼攀牡┑?,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在宣講,他走向一樓遠處另一端放置著各色酒類和其余點心的小隔間,就像一個牧師昂首從教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伊麗絲似乎費了好大勁才忍下對這句話的駁斥,她的臉上就像寫著:“艾莫爾先生,請不要為偷懶尋找借口了?!?p> “伊麗絲,你把點心都藏在哪兒了?”
“艾莫爾先生,請不要翻亂柜子?!?p> 然而隔間里的響動讓伊麗絲坐立難安,她最終無法忍耐,疾步走了過去。
艾德里安從凝望壁爐里溢散的火星的無意義行為里回過神,他一臉鎮(zhèn)定,仿佛剛才不是在發(fā)呆,而是在辯證善惡的分界點,那些火星里冒出的都是璀璨的哲思,而他在努力截取稍縱即逝的靈感。
“雷奧哈特先生?!?p> 被喊到名字的醫(yī)師抬起頭,正看到艾德里安,這個他不怎么熟知的年輕人擰著眉像是被一個疑難困擾著。
“我最近聽到一個說法,存在一種能指引他人所在地點的古老巫術(shù),那聽上去對于我們獵手聯(lián)系同伴真是十分有用,您對此有了解嗎?”他態(tài)度彬彬有禮,像一個學子在向師長求教。
“你對巫術(shù)的誤會有點嚴重。即使在過去的時代它們能起效,巫術(shù)的施行細節(jié)也都記錄完整,同樣一個方法也不一定還有用?!崩讑W哈特先下了結(jié)論,“我確實知道這個尋人巫術(shù),但是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有記錄的典籍都已經(jīng)消亡,只剩關(guān)于效果的三言兩語在巫師中流傳,而且它也并非你想象的那樣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