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終途
代表祝福的親吻落在克里斯提娜公主和馬克西米利安王子的額頭上時,法蘭克福正值十二月的第一個周六,是上帝創(chuàng)造人類的日子,薩克森有頭有臉的貴族們都跟著薩克森選帝侯公爵聚集在了法蘭克福見證這一時刻,但是即使如此,德累斯頓宮廷依舊沒有失去對娛樂和節(jié)慶的渴求。
自降臨節(jié)節(jié)期的第一天起,各種舞會便層出不窮,新近修繕的布倫什米爾特宮成了舉辦焰火晚會和露天假面舞會的場所,德累斯頓王宮前的主街道也成了歡慶的假面游行之地,無數(shù)的花瓣、羽毛和鮮艷的手帕遺落在街道上,即使打掃干凈,隔天新的慶祝活動又會讓街道遍布芳香。
市集里的商人們從意大利帶來了最新款的假面,高昂的價格也沒有嚇退沉浸在喜悅中的德累斯頓市民,一場交易達成,每個人都像是滿意極了。
薩克森選帝侯公爵回歸之后,德累斯頓更加不敢怠慢,易北河上舉辦起水上狩獵,比武活動、戲劇表演、音樂宴會,一個接著一個,艾莫爾先生和伊麗絲忙碌地穿行在各色社交場所,帶回來一個又一個讓艾德里安和格蘭杰面面相覷的消息。
大約是這氣氛讓人更容易心生善念,巫師們制定的計劃最終沒有派上用場,米佳慈的辯護成功讓他從囹圄脫身,他剛從法庭出來,就被路旁的慶典游行隊伍拉了進去。雷奧哈特醫(yī)師去找他,卻也被人群糾纏地暈頭轉(zhuǎn)向,他被擠出隊伍時頭上扣著一頂月桂花冠,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什么人給他戴上的。
艾德里安從金匠那里回來,正好遇到帶著假面游行的貴族一把一把地沿途拋灑泰勒銀幣,一枚銀幣從哄搶的人群指縫間穿過滾到他腳邊,銀幣上的德累斯頓王宮圖案閃閃發(fā)亮,正是為了紀念婚禮而發(fā)行的最新款泰勒。他運用著步法,靈活地閃躲,才從銀幣制造的混亂里逃開。
這瘋狂的慶祝在選帝侯公爵的推動下一直持續(xù)了兩個星期才初見熱度消退,艾莫爾先生和伊麗絲也終于能在報社里歇歇腳,自十一月月底的降臨節(jié)以來,他們兩個總是來去匆匆,幾乎都是艾德里安在操持易北河周刊的發(fā)行。
與德累斯頓本地居民的熱切相比,兩個獵手呈現(xiàn)出了全然迥異的面貌。屋外的樂曲聲隱隱約約飄來,報社內(nèi)卻充斥著刀兵相交的錚錚嗡鳴。
桌椅都被移到一旁,清理出寬敞的空地,艾德里安一手持短劍,一手持迅捷劍,在向格蘭杰演示長劍術。
“這個技巧的關鍵是誘敵出招,再是卸開劍刃,攻擊空門。意大利的菲奧雷流派提倡靈活巧妙,利用對手的破綻。如果是理查特納爾流,就要更主動一些,搶過主導權,逼迫對手防守,再以連續(xù)的攻擊讓對手疲于應對露出破綻。格蘭杰,你再攻擊我試試?!?p> “做好準備吧。”女獵手穿著一條男式長褲,也拿著同樣的武器,認真地擺開架勢。
伊麗絲從屋外踏著花瓣推門進來,手里還拿著綴滿羽毛裝飾的貓頭鷹假面,就看到這與芳香和歡樂全然無關的一幕。
她的到來沒有驚動兩個對戰(zhàn)教學中的獵手,格蘭杰先出擊,艾德里安防守,他們的長劍彼此撞擊格擋,身法閃轉(zhuǎn),一眨眼艾德里安和格蘭杰就調(diào)換了個位置,艾德里安以連續(xù)幾下不同角度的刺擊逼得格蘭杰倒退防守,幾下之后格蘭杰想要退出攻擊范圍重整攻勢,艾德里安卻步步緊逼,交鋒之中艾德里安的左手短劍架住格蘭杰的迅捷劍往外卸開,而他的迅捷劍則以一個假動作騙過格蘭杰的短劍,點在格蘭杰頸側(cè)。
“就像這樣?!卑吕锇舱f完就挪開迅捷劍,收回武器退開了兩步,轉(zhuǎn)向伊麗絲,“日安,伊麗絲小姐?!彼p手都垂握著武器,只是略略點頭問好,面上帶著笑意,兩眼透著愉快的光芒。
“日安?!彼妰扇说膶φ幸呀?jīng)結(jié)束,便走了過去。格蘭杰像是有些疲憊,剛才的對招讓她流了不少汗,這讓伊麗絲頗為擔憂?!案裉m杰,我認為你現(xiàn)在可能還不適合做這樣的劇烈運動?!?p> 艾德里安眨了眨眼,他許久未有握住長劍與人對戰(zhàn),暢快的心情讓他忽視了格蘭杰還是個病人:“抱歉,是我沒有考慮周全?!?p> “不,艾德里安,你別袒護格蘭杰?!币聋惤z連連擺手,她似乎很確定來龍去脈,“說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個喜歡安靜的文雅青年呢,沒想到擅長武斗,真叫我意外。該不會這幾天,我不在報社,你都慣著格蘭杰為所欲為吧?!?p> 格蘭杰擦掉面上的汗水,樂觀地辯解道:“我的傷勢并不重。何況艾德里安愿意教導我劍術,彌補我在近身格斗上的不足,我以后就不會因為被近身而受傷了。這是我主動要求的,得益的只有我,就是我傷口惡化也是只能怪我的?!?p> 艾德里安端來一杯熱飲遞給格蘭杰,卻不打算被撇清關系:“請別這么說,我這把護身劍是新打造的,我也需要多使用它來熟悉它的長度和重量。這對于我也很有幫助。”
“我怎么覺得幾天不見,你們聯(lián)合起來排擠我了?”伊麗絲故作生氣,“我在舞會里被人欺負,回來報社居然也要被你們欺負。為何命運要對我開如此殘忍惡毒的玩笑?”
艾德里安從伊麗絲裙子背后層層疊疊的褶皺裝飾里取走對方在屋外沾上的花瓣,善意地答復道:“昨天艾莫爾先生還對我們講起那位荷爾德林先生的笑話,我認為伊麗絲小姐對于被欺負這一概念的定義似乎與我們有所不同?!?p> 伊麗絲自然知道艾德里安說的是哪個笑話,也確實是她唆使公爵的鸚鵡在眾目睽睽之下叼走了荷爾德林的假發(fā)和面具,當時那個花哨的詩人氣憤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令她簡直樂得繃不住含蓄優(yōu)雅的外皮。
“說起來,圣誕節(jié)也快要到了,你們兩個有什么打算嗎?”
艾德里安沉默了,他前幾天收到的信件里,阿比蓋爾也在問他圣誕節(jié)回不回家。她說那個阿爾伯特家族的年輕人已經(jīng)離開了,維特爾斯巴赫家族也不再派人調(diào)查埃因霍恩,艾德里安可以安安全全地回到科隆。他依舊是蒙特伯格男爵的長子,自小受到良好教育,擁有家人和朋友的偏愛,只要一場舞會,他就能毫不費力地回歸他原本身處的階級。
但是他可以嗎?
忘記伊多娜,忘記這三年他的所作所為,忘記他經(jīng)歷的一切,忘記薩曼莎和海茵,忘記查理曼的邀約和斯卡德拉根的信箋。
不,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就算他回到科隆,他依舊能和斯卡德拉根聯(lián)系,他仍然能找到伊多娜。他所曾得到的善意幫助,他都可以用別的方式報答。他曾走過一條崎嶇的路,此刻卻看見了坦途。他在德累斯頓獲得的寧靜不好嗎?住在一座城市,沒有陰謀,沒有折磨,伊麗絲和艾莫爾都是富有修養(yǎng)和學識的人,是他過去也會結(jié)交的朋友,藝術、貨幣、文學都是他能參與的話題。
就像一顆被誤放進綠豆堆里的紅豆,一段被編錯行列的絲線,一個中斷的故事,最終紅豆被挑出,絲線被拆解,故事被續(xù)寫。他也可以被重新安置到本該存在的那個位置上,輕松的,不痛苦的,只要他稍微地說服自己,就可以安然度日。時間會撫平所有悲傷,他應該懂得寬恕和妥協(xié),他曾因為沖動而遭遇不幸,現(xiàn)在是悔改的時刻。
被種種被迫的理由推著走,現(xiàn)在他重獲自由。
他是一個避難的人嗎?還是說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嗎?他是嗎?
艾德里安聽到同樣沉默不語的格蘭杰開了口,那獵手說道:“我留在這兒。”
“這樣的話,格蘭杰到我家過圣誕如何?”伊麗絲似乎十分期待,“我家的廚師十分擅長烹制牛肉,你一定會喜歡,而且我們家小孩子很多!艾德里安……艾德里安也一起來吧!我可以說你們都是易北河周刊的成員!”
她歡快的話語聲里一輛馬車停在報社門口。
艾莫爾先生此時到來:“諸位女士和先生,你們討論什么如此活潑熱烈,能否告知我,讓一個老叟也分享青春的快樂?”
“我們在聊圣誕節(jié)的安排,我想著邀請格蘭杰和艾德里安一起過圣誕呢。艾莫爾先生你呢?”
“哦……圣誕,圣誕當然是和家人一起度過,圍著長桌,分享美味的餐點。漫長的旅途到了終點,忙碌的人們獲得休憩,我們該聚在一起,說說聽到的逸聞趣事。唔……女士們,我稍微借走這位男士一下,你們懂的,一些男士間的小秘密?!卑獱栒f著俏皮話,示意艾德里安跟他去二樓私談。
步入二樓,伊麗絲和格蘭杰的交談聲就聽不見了,艾德里安心有所感,輕聲問道:“艾莫爾先生,您要和我說的話,是和我的家族有關嗎?”
“艾德里安,一年到了末尾,你的旅途是否也到末尾了?和幽靈獵手們的這一段冒險經(jīng)歷,一定值得在家宴上說起,哪怕是約書亞年輕時都沒有你這么離奇的經(jīng)歷,你大可以說出來叫他羨慕,哈。也許是我們要分別的時候了,有人告訴了我一條消息,你一直等待的蘇恩蘭德的消息?!?p> 艾德里安攥緊了手掌。
“這事很快就會見報,但我想還是提前告訴你比較好。我們?nèi)紱]能猜到,阿爾曼?蘇恩蘭德這兩個月是在克里斯提娜公主身邊呢,等到圣誕節(jié)后他就會作為克里斯提娜公主的使者,將哈布斯堡贈送薩克森的禮物從法蘭克福一路護送到德累斯頓王宮??磥硭_實很受選帝侯公爵的信任,或許這也是一個他即將受到重用的預兆,在這之后他的行蹤就不會再成為什么秘密了,整個德累斯頓王宮的眼睛都會關注他。總之,你們很快就能見面了!”
艾德里安感到喉嚨有一陣哽咽,他壓低了嗓音:“法蘭克福?他在法蘭克福?”
艾莫爾先生點點頭:“你不用太著急,這個圣誕節(jié)你回趟家,明年主顯節(jié)后再回來也能趕上阿爾曼?蘇恩蘭德的隊伍。為了宣揚哈布斯堡和薩克森的威嚴和權勢,隊伍排場極大,他們一路緩慢前行,絕不會匆忙?!?p> “謝謝您……艾莫爾先生,這個消息對我而言真是……太重要了。光是我的感謝,不足以回報?!?p> “既然如此,”艾莫爾先生歡快地笑了起來,“就告訴我你和阿爾曼?蘇恩蘭德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吧。查理曼這人,我套不出他的話,你本人,也沒有告訴過我。我已經(jīng)按奈不住好奇心了,現(xiàn)在你也得償所愿,就可憐可憐我這個被好奇心折磨的可憐人吧?!?p> 艾德里安溫柔地微笑著,像一個詩歌中撥弄里拉琴的游吟詩人,波光瀲滟的眼瞳是連通曠遠歷史的門扉,他的一切都神秘而又遙遠,帶著目睹萬物逝去的哀愁:“艾莫爾先生,這是個無趣的故事,并沒有提起的意義。我要找他,只是給這個故事寫個末尾。我若說出來,您也一定會感到好笑,所以就讓我有所保留吧?!?p> 他又感受到了,那火焰,那熊熊燃燒的詛咒之火。在那個漆黑的夜晚燃燒整座石堡,又或是在那之前就已經(jīng)被點燃。無法止息,無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