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遺憾
寒冷。
到處是灰蒙蒙的霧氣。
艾德里安感知不到自己的軀體。他覺得自己像一粒微塵，被凜冽的霧氣包裹著，漂流在一片虛無里。極目所見，這里什么都沒有，分不出高低遠(yuǎn)近，也感應(yīng)不到時間長短。
死寂，空冷。又或可稱為永恒。
“以利亞？”
有人在呼喚他，他被這聲呼喚帶著墜落。明亮的色彩、歡快的樂曲、馥郁的花果香氣……一個初夏的晴朗白晝將他擁抱在懷中。溫暖的微風(fēng)迎面吹拂，他嗅聞到了柑橘和薔薇花。
伊多娜挽著他的手臂，她穿著繁復(fù)而優(yōu)雅的裙裝，金發(fā)編織成發(fā)辮盤起，綴著銀子和珍珠制成的發(fā)飾。而他穿著記憶里最莊重的禮服，掛滿沉甸甸的裝飾品。
他們從蒙特伯格領(lǐng)地上距離城堡最近的那座小教堂里走出來，兩隊衣裝不同的騎士騎著馬陳列在外，垂頭向他們致意。外圈圍滿了領(lǐng)地上的平民，一個牧羊人家的孩童從兩個騎士間鉆過，靈巧地逃脫騎士的阻攔，向伊多娜獻上花束：“祝福您，美麗的夫人！”他模仿著騎士們的禮儀，又乖巧的退下了。
跟著艾德里安和伊多娜，接著走出來的是一群青年男女，都是貴族打扮，阿比蓋爾就在其中，他們保持著合宜的距離，快樂地說著話。
再之后是一群中年人，比起年輕人，他們肅穆得多。勞倫提斯和牧師小聲交談著，走在隊伍的末尾。兩隊騎士們護送著這個隊伍往馬車走去，之后還會繼續(xù)護送馬車的隊伍直到抵達蒙特伯格城堡。平民們歡呼著跟在后頭，又跑又跳。
馬車以緩慢的速度行進著，仿佛是要讓乘客盡情欣賞沿路的風(fēng)景。
伊多娜和艾德里安單獨坐在一輛馬車?yán)?，伊多娜點著她的鎖骨，雀躍又高興：“以利亞，看，現(xiàn)在我也有一個了，一模一樣的?！?p> 她盤起的金發(fā)有幾縷漏出來，搭在了肩膀上，白皙的頸項間多了一條項鏈，項鏈的墜子是一枚金幣。
“爸爸給你的？”艾德里安微笑著替她拉平長裙的絲綢后擺。
伊多娜依靠在他肩膀上，輕輕說道：“這件禮物讓我很開心，你和阿比蓋爾，還有我，現(xiàn)在都是父親的孩子了?！?p> “我愿意將我的家人都分享給你，讓你不再孤身一人?！卑吕锇裁嗣念^頂，“這條項鏈的金幣肯定是約書亞提供的，它從我媽媽的家族里來。我出生的時候，媽媽用一金幣向天使贖買了我，而現(xiàn)在，爸爸給了你一模一樣的金幣。你是我們家里的一員了，伊多娜，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我的媽媽就是你的媽媽。她也會祝福我們的?！?p> 沿途的薔薇花叢開得繁盛，馬車在花香中漸漸靠近城堡，這對受到祝福的新婚夫婦在馬車上下來。
不遠(yuǎn)處是跟隨著的平民們，伊多娜看向一個方向，往前小走了幾步，像是看到了什么十分在意的東西。艾德里安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只覺得和平常沒什么區(qū)別。
“伊多娜？”艾德里安喊了她一聲，金發(fā)的姑娘才從怔愣中回了神。
艾德里安問她：“怎么了？”
她搖了搖頭：“不，沒什么，只是認(rèn)錯了人，還以為是一個許久未見的熟人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了?！?p> 他們說著話，阿比蓋爾從身后提著裙擺小步跑來，年輕的少女興奮不已，笑容中卻又帶著揶揄：“以利亞，你最好得去換一身衣服。一會兒的騎士比武，羅森茨威格說他也要報名，他還說要把我們蒙特伯格的騎士通通擊敗。你可不能讓他就這么把獎勵拿走了，按傳統(tǒng)這是要獻給伊多娜的花冠，你可得代表蒙特伯格攔住他呀?！?p> 艾德里安往后看去，正好見到他年輕的友人路德維希在對他招手：“我想羅森茨威格伯爵不會讓他真的參加比武的。”
“那可不一定。來吧，伊多娜，我?guī)闳コ潜だ锕湟蝗??！卑⒈壬w爾拉過伊多娜，兩個姑娘甩掉了艾德里安，結(jié)伴玩耍去了。路德維希和他身邊的人打了聲招呼，跑上前來，熱絡(luò)地搭住艾德里安的肩膀：“瑞塔和你告密了？”
“告密？難道你在策劃一個針對我的陰謀嗎，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撓撓下巴：“艾德里安，我最近在想一件事……我準(zhǔn)備加入條頓騎士團，也許之后不久我就要出發(fā)去普魯士公國。”
“你和羅森茨威格伯爵提過了？”艾德里安對此的看法并不樂觀。
“反正我是次子，不需要繼承領(lǐng)地，既然讀了那么多年騎士學(xué)校，加入騎士團也正好嘛，我覺得我爸是不會反對的。說起來條頓騎士團的大團長和我是同名，這是命運的暗示！我，路德維希?馮?羅森茨威格，將成為一名天主的戰(zhàn)士，你就羨慕我吧！”
艾德里安搖了搖頭，感到有點好笑。
條頓騎士團已經(jīng)是個單純的宗教組織，并不再處理什么軍事業(yè)務(wù)了。
“艾德里安，不用太想念我。啊不，也許你也不會想到我了?！甭返戮S希聳聳肩，感慨道，“結(jié)了婚的男人啊。”
“我會覺得你在嫉妒我?！卑吕锇仓赋觥?p> “不，先生，我拒絕接受這個指控?！甭返戮S希拍拍他，“記得把這身硬邦邦的衣服換了，我認(rèn)真的，比武會上和我比試比試！不然勝利者花冠我就拿回家做紀(jì)念啦！”
可惜事情發(fā)展并沒有讓這個年輕人如愿，騎士比武的最終勝利者不是路德維希，也不是艾德里安，事實上，艾德里安還沒下場，他的劍術(shù)老師，如今的騎士訓(xùn)練官先生就先教訓(xùn)了搗亂的路德維希。
花冠最終被獲勝的騎士獻給伊多娜，金發(fā)上的薔薇花在明朗的陽光下美麗動人。
直到晚宴結(jié)束，花朵仍然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艾德里安和伊多娜離開人群，在城堡里散步，艾德里安帶著她上了最高的塔樓。
透過窗戶，他們看到城堡下的湖泊邊，巡邏隊點起了火把。
“以利亞，”伊多娜輕嘆一聲，像是一整天的忙碌讓她疲憊極了，“這個城堡對我來說太大了。我想回到科隆?！?p> “其實我們不需要住在城堡里，冬天會很冷的?！卑吕锇蚕蛩忉?，“我們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科隆的宅邸里。”
“以利亞，我不是這個意思?！币炼嗄刃Τ隽寺暋?p> 艾德里安困惑地看著她，金發(fā)的姑娘不像平常那樣有活力，他有些擔(dān)憂，但又不知道原因。
“我希望我們能住在一個小一點的房子里，只有你和我，不要有那么多仆人，就像我以前那樣。周圍也不要有太多人知道你是誰，我們就普通地住在那里?！?p> 長久的沉默之后，艾德里安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頂：“伊多娜，這樣不安全。就住在科隆的蒙特伯格宅邸吧，不要搬出去。你不喜歡被仆從跟著，可以告訴他們?！?p> “可是……”
“伊多娜，這不會改變什么的，你還是原來的你，是自由的神秘學(xué)領(lǐng)域女學(xué)者。勞倫提斯和約書亞都不會要求你放棄研究和宣講，你也不會影響到我們，我們家本來就和其他貴族家庭不一樣，再古怪一點也沒什么?！?p> 艾德里安勸說著伊多娜，他說話的樣子隨意又自然，然而手掌心卻微微出著汗。
伊多娜猶豫許久：“……好吧?！?p> 伴隨著這一聲應(yīng)答，城堡被籠罩在霧氣中。
“我很抱歉，先生。但請您做出選擇，是死在這里，還是和我們一起逃跑?！币恢О咨奶禊Z羽毛筆抵上他喉間，羽毛筆的尾端鑲嵌著一截金屬尖錐。
艾德里安抬起眼，拿著羽毛筆的少女有一雙碧綠的眼瞳，像幼狼般閃閃發(fā)亮。
“安吉拉?！彼粫涍@張臉。
“埃因霍恩先生，請回答我。”安吉拉語言上再次逼迫著，但她小心地控制著手上的動作，沒有讓尖錐刺傷艾德里安。
“不，安吉拉，你的計劃不會成功的?！?p> 安吉拉收回羽毛筆，有些焦急：“先生！蘇恩蘭德并不是什么好人！這個地方其實是個囚牢！請幫幫我們，先生，我已經(jīng)籌備了很久！一定會成功的！只要您站在我們一邊！”
“安吉拉，用財物收買到的人不一定會忠心。”艾德里安倒退兩步，“這不是個好機會，你得繼續(xù)等待?！?p> “可是先生！蘇恩蘭德帶走了一半看守石堡的傭兵，這是一年來最好的時機了！那個看守我可以保證不會出賣我們！他愛上了歌莉婭，發(fā)誓要帶她逃離，他是一個好人，看破了蘇恩蘭德虛偽的面孔，他不會背叛我們。埃因霍恩先生，我知道您一定也是被蘇恩蘭德困在這里的，和我們一起逃走吧！”
艾德里安聽著安吉拉堅定的話語，痛苦地閉上了眼：“他會背叛的?！?p> “埃因霍恩先生，我請求您?！卑布穆曇粼陬澏?，“我們在逐漸忘記，忘記自己到底是誰。等到有一天我以為自己就是出生在石堡，那就再也想不到逃跑了。那些人都在等我們忘記，只有先生您，我能看出來的，您不是蘇恩蘭德的同伙！”
“不行，安吉拉，這是一個陷阱，既是考驗?zāi)愕南葳澹彩强简炍业南葳濉０柭?蘇恩蘭德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他早已有所準(zhǔn)備。我的身上有一個詛咒，會讓我無法逃跑，而你收買的那個看守，會毫不猶豫地出賣你。”
“先生？”
艾德里安搖了搖頭：“耐心等待，不是這個時候。安吉拉，不能是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