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選擇

　　一句話說到結(jié)尾。一聲嘆息咽在喉里。

　　少女的身影消融在霧氣中，灰蒙蒙的視野里模模糊糊亮起一簇燭焰的微光。

　　螺旋向下的樓梯狹窄陰暗，粗糙的石壁上蠟燭的光芒晦暗不明，一個中年男人帶著路，他穿著皮革和動物毛皮制成的輕便衣服，有一頭不加打理的卷曲金發(fā)，他的腳步如同夜間狩獵的貓科動物，敏捷而無聲。

　　艾德里安緊緊跟著他，手里的鑰匙環(huán)掛著十幾把花紋精美造型纖細(xì)的金屬鑰匙，艾德里安把它們捏成一束，避免鑰匙碰撞發(fā)出聲響。

　　樓梯盡頭是長廊，有一個傭兵拿著火把巡邏，他來回走動，墻壁上亮光也來來回回。

　　艾德里安面前的男人止住動作，回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男人留著精心修剪過的胡子，腰上別著細(xì)長的迅捷劍。

　　他們躲藏在轉(zhuǎn)角的陰影里，四周靜悄悄的，艾德里安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傭兵轉(zhuǎn)身往遠(yuǎn)離他們的地方走去，海茵伏低了身體，從他背后悄悄靠近。當(dāng)距離足夠接近時(shí)，海茵捂住傭兵的口鼻，狠狠擊暈了他，放倒在地上，一切都在無聲中發(fā)生。

　　艾德里安從躲藏處跑了過去，和海茵匯合。

　　海茵扒掉了那個傭兵的褲子，撕成布條捆住手腳，又堵住了他的嘴巴。做完這一切后，海茵和艾德里安一人一邊搬運(yùn)著暈厥的傭兵丟到了陰暗的小角落里。

　　穿過長廊，他們聽到了附近廳堂里傭兵們吃喝的嘈雜聲音。長廊盡頭是廚房的儲藏室，有兩個人窩在門口看守，他們大聲地抱怨著這枯燥的差事，間而謾罵幾聲廳堂里的同僚。

　　海茵打量著附近的地形，皺了皺眉。艾德里安將鑰匙放在了地上，而后對海茵打了個手勢，他輕手輕腳地走回幾步，然后回身往儲藏室走，這一次他的腳步聲清晰地回蕩在石壁間。

　　儲藏室門口的兩個傭兵注意到了聲音，他們從地上站了起來。

　　艾德里安走了過去，看到他倆之后仿佛受到了驚嚇般瑟縮了一下。

　　“哈，埃因霍恩先生，這里可不是您該來的地方，還是說您又迷路了？哈?！眱蓚€傭兵看到是艾德里安，面上現(xiàn)出幾分輕蔑，說話聲里帶著嘲諷。他們看不起艾德里安，但是似乎有所顧慮，面對他時(shí)并沒有太過放肆，“我們傭兵都是粗人，廳堂里頭污言穢語肯定會讓您不適，還是請讓我送您回去吧！”

　　艾德里安冷淡地回應(yīng)道：“不用了。”他抬步就往廳堂走。

　　兩個傭兵的眼睛都跟著他，其中一個跑上來就要攔住艾德里安，他們都背對了長廊。海茵在陰影里靠近，將兩個人先后放倒在地。

　　從他們身上摸出廚房儲藏室的鑰匙，海茵和艾德里安推開木門，就要把他們倆關(guān)進(jìn)去。艾德里安卻發(fā)現(xiàn)海茵似乎有別的打算。

　　“小子，你有本事讓他們都喝一口酒嗎？”

　　“我可以試試，海茵先生。”

　　幽靈獵手敲了敲一個小酒桶，從懷里取出一瓶不知名的藥水，拔掉酒桶塞就往里全倒了進(jìn)去。

　　海茵晃著酒桶，像是在混合兩種液體，他一邊晃一邊說：“你把守衛(wèi)藥倒，然后我們?nèi)シ湃?，順便解決你的問題?！?p>　　艾德里安復(fù)雜地看著獵手，他本來還以為他們得一路清繳敵人。小酒桶被放在艾德里安手上，海茵推了艾德里安一把，示意他開始行動。

　　“海茵先生，鑰匙還在長廊，別忘記帶上了。”

　　艾德里安沒有直接從廳堂的入口進(jìn)去，他抱著小酒桶繞了一段路，在轉(zhuǎn)角處借著亮光打量會遇到的傭兵。他像是在找什么人，換了幾個入口后才靠近，正好被兩個傭兵在半路攔截。

　　“埃因霍恩先生，你這是拿了什么好東西？”

　　為首的傭兵伸手要搶過小酒桶，艾德里安退后兩步避開他，面上很是冷淡：“這是給那一位小姐準(zhǔn)備的酒，你們喝不起。我建議你不要碰?！?p>　　“不能碰？埃因霍恩先生真的很看不起我們傭兵啊?！蹦莻€傭兵氣笑了，他硬是從艾德里安手里搶走了小酒桶，“蘇恩蘭德不在這里，那小妞也被帶走了。我就是碰了又怎么樣？也不是第一回。就麻煩到時(shí)候埃因霍恩先生自己去解釋為什么酒沒有了吧！”

　　傭兵把酒桶遞給身后的跟班，得意洋洋地下著指示：“去，分給弟兄們，全喝光了，一滴也不要剩，這可是埃因霍恩先生準(zhǔn)備的好酒啊，不能浪費(fèi)?！?p>　　艾德里安壓抑著憤怒，冷冰冰地警告他：“你會后悔的，現(xiàn)在還給我還來得及。”

　　那傭兵戳著艾德里安的胸口，似乎很是痛快：“以利亞?埃因霍恩，我們不是妞兒，我們沒必要聽你的話。滾吧，孬種，別裝腔作勢，你是個什么垃圾玩意，我清清楚楚。和你一起共事讓我惡心透了，等你對蘇恩蘭德沒什么用處了，我第一個殺你。”

　　他把艾德里安推到地上，啐了一口就走開了。

　　艾德里安撐著地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廳堂里的傭兵們當(dāng)著他的面分飲了酒桶里的酒，還似乎專門為了羞辱他而對他展示喝空的杯底。

　　艾德里安看著他們肆無忌憚地痛飲笑鬧，面上冷漠：“你也就只能這么干了?！?p>　　那個搶過酒桶的傭兵看上去是所有傭兵的領(lǐng)頭，他對艾德里安齜著牙露出個惡意的笑容，在艾德里安轉(zhuǎn)身走開之后，廳堂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但是等到艾德里安和海茵再次到來時(shí)，廳堂里已經(jīng)變得靜悄悄，傭兵們橫七豎八地睡倒了，一個也沒有醒著。

　　艾德里安取了一盞桌上的燈，走到窗口，他朝向一側(cè)塔樓所在的方向，手掌在燭光前遮擋、撤開，交替幾次后塔樓上也傳遞來相同的燭光信號。

　　他剛剛擱下燭臺，海茵就把那一串鑰匙丟給了他：“抓緊時(shí)間?！?p>　　他們穿過廳堂，繞了幾條路，經(jīng)過螺旋向上的樓梯，從樓梯出來是一條走廊，兩側(cè)都是房間，每一扇門都上了鎖。

　　艾德里安用鑰匙把每一個鎖都打開了，他敲響每一扇門，但沒有走進(jìn)去。

　　“是誰？”門里的少女輕聲詢問著。

　　“埃因霍恩?！卑吕锇矐?yīng)道。

　　等了一陣，少女們穿戴整齊走了出來：“怎么了，埃因霍恩先生？”她們擠在一起，忐忑不安?！岸歼@么晚了……”

　　面對她們的詢問，艾德里安回頭看了一眼海茵：“海茵先生？”

　　海茵抱著雙臂，他眉頭緊皺，在每個少女的身上都打量了一圈，但他既不像在欣賞美貌也不像被衣著吸引。然后他搖了搖頭，艾德里安卻因此松了一口氣。

　　“你們自由了?？梢曰丶伊恕！?p>　　“什么？自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們?yōu)槭裁匆丶摇闭f話的少女被同伴拉扯住了。

　　艾德里安遲疑了一下：“蘇恩蘭德許諾的話，你們都不要相信?！?p>　　仍然有少女要刨根問底，也有被嚇了一跳想要逃回房間給門上鎖的，一陣吵嚷中海茵不耐煩地拔出了腰上的迅捷劍，少女們齊齊退了一步。

　　他用劍身敲了敲墻壁：“通通閉嘴?！奔词顾徽f這一句，少女們也不敢開口了。

　　海茵指著他和艾德里安來的路徑：“都給我一個一個排好隊(duì)，不許發(fā)出聲音，跟我走?！鄙倥畟兒ε碌乜s在艾德里安身后，乖乖地聽著話。

　　薩曼莎已經(jīng)在半路等著了，火光凸顯下，貫穿她臉孔的疤痕猙獰而可怕。

　　“跟著她?！卑吕锇才牧伺乃澈蟮纳倥?，“你們的問題，她都能解釋?！?p>　　少女想要拉住他再說些什么，海茵已經(jīng)準(zhǔn)備走開，艾德里安急忙跟了上去。通往地下室的路上還有幾個清醒的傭兵在駐守石堡，但是他們很快就不清醒了。

　　綁著昏厥的傭兵，海茵突然開口：“你看上去心事重重?！?p>　　“還有一個……”艾德里安說，“除了那一群少女，還有一個人……”

　　“在哪兒？”

　　“被帶走了，不在這兒?！?p>　　“我?guī)筒涣四??！焙Ｒ鸢攵字?，他拍了拍膝蓋：“好吧，你要知道，很少會有十全十美的選擇。這種時(shí)候，選一個你能選的，然后接受后果里的遺憾，別去后悔就行了。沒法救全部，但你也救了不少，這是你的光榮日，以利亞。”

　　艾德里安沉默著沒有回話，海茵起身推了他一把：“繼續(xù)走吧，我們還不能停下?！卑吕锇差D了頓，撿起了傭兵的長劍，他挽了個劍花，像是在熟悉長劍的手感：“不，海茵先生，這是你的光榮日?！彼鹧蹠r(shí)和先前判若兩人，冷灰色的眼瞳里透著溫柔，也透著堅(jiān)定。

　　他們在石堡里穿行向下。

　　地下室的入口處，海茵攔住了艾德里安：“小子，你先離開，我要干活了。你告訴薩曼莎，如果聽到我的槍聲，你倆就先走吧?！?p>　　“海茵先生，我和您一起去?！?p>　　“不用擔(dān)心，我會解除你的詛咒的?！焙Ｒ鸢纬鲩L劍，一腳踹開地下室的木門，“有一個幽靈在底下等著我呢，它已經(jīng)感覺到我了。以利亞，你走吧，只有幽靈獵手才能擊敗幽靈?！?p>　　“我擊敗不了幽靈，但我有一簇火苗要去踩滅?！?p>　　海茵停住了腳步，他腳下的樓梯有冷霧蔓延上來。中年男人的背影被灰蒙蒙的霧氣籠罩著，他甩了甩手上的迅捷劍，插回了腰間：“這是一個好夢，不是嗎？一個彌補(bǔ)遺憾的機(jī)會?！?p>　　艾德里安懷念地看著海茵：“但總是看不到結(jié)尾?！?p>　　“以利亞，這是你的夢境，你的三個遺憾。如果做夢的人是清醒的，夢境又怎么能繼續(xù)。盡管你為了記憶里發(fā)生的事情痛苦，想要改變它，卻不愿沉溺在更好的選擇里嗎？”

　　艾德里安笑了笑：“是的，海茵先生。我總是選錯答案?！?p>　　盧卡斯?海茵回過頭，整個石堡都不見了，他們站在虛無的霧氣里，金發(fā)狂亂的幽靈獵手摸了摸他的胡須?！耙膊槐M然?！彼f。

　　霧氣凝出一排排長椅的輪廓，像極了教堂的禮拜堂，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一頭漂亮的黑發(fā)，背對著艾德里安和海茵?？床坏剿恼?，僅僅只存在一個包裹嚴(yán)實(shí)的背影，但是艾德里安已經(jīng)知道那是誰。

　　他靜靜走過去，在女人身后的長椅上坐下了，此刻他身上穿著那一身衣服滿是劍痕，胸口和后背的部分有一個破洞。艾德里安就像剛經(jīng)歷一場死斗，只是身上沒有血跡而已。

　　他脖頸掛著的那枚金幣貼著皮膚，被體溫覆上了一絲暖意。

　　“以利亞？”女人沒有回頭，但她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H昵地呼喚著艾德里安的小名。

　　艾德里安乖巧地端坐著，他覺得心情隨著這一聲呼喚變得寧靜而祥和。他輕輕地回應(yīng)道：“是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