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告解
“我?guī)缀跽J不出你了?!焙诎l(fā)的女人嘆息著,“我的孩子……”
在這一聲柔軟的嘆息里,他們背后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一個男童從長椅的過道里跑來,像春天的小鹿,天真而活潑,皮鞋踢踢踏踏地在地板上踩出音調(diào)。他穿著精心剪裁的小禮服,短短的黑發(fā)是俏皮的微卷,眼睛圓圓的,總是睜的很大,像一對灰色偏紫的煙晶石,沒有什么欲語還休的婉轉(zhuǎn)心思,故而總是顯得單純而剔透。
那是艾德里安五歲的模樣,在那幅蒙特伯格的油畫里,他就是穿成這樣,伏在母親膝上,耳朵貼在母親隆起的腹部,瞪大了眼睛一臉驚訝。
“媽媽!”男童一路跑來,直直地撲到黑發(fā)女人的懷里,黑發(fā)的女人也伸開雙臂擁抱他。
男童的下巴擱在母親的頸窩里,艾德里安和他的視線對上了,男童仿佛不愿意看到他,縮回去藏在了母親懷里。
黑發(fā)的女人低頭撫摸著男童的頭頂,語調(diào)溫柔:“你變了好多,像一個哥哥了……和我說說你的妹妹吧,以利亞?!?p> 艾德里安捏了捏手指,他低下頭,緩慢地說著:“她叫瑞塔,我們也叫她阿比蓋爾。”
“阿比蓋爾……”黑發(fā)女人重復地念了一遍這個希伯來小名。
“是爸爸取的名,瑞塔和阿比蓋爾,兩個名字都是。她長得像奶奶,是金發(fā),脾氣也像。阿比她小時候總是問我關(guān)于你的事……”聲音在這里低了下去,“可我也記不清你了……”
黑發(fā)女人懷里的男童這時候開口說話了,他奶聲奶氣地問道:“媽媽,你會永遠陪著我的是嗎?”
“是的,以利亞?!焙诎l(fā)的女人溫柔地說著謊言,她和男童講話時吐字都會變得更加舒緩柔和,艾德里安能清晰地分辨出她喊的是誰。
艾德里安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他被打斷了話語,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語言能力似乎溜走了,他張了張口,又閉上了嘴。
“我不喜歡他。”沉默里,那個男童悶悶地坦白,天真直率地表達著對艾德里安的看法。
黑發(fā)的女人似乎對此很好奇,她詢問道:“為什么呢?”
男童晃了晃小腿,很是不悅:“他根本不像我,媽媽,你為什么也要叫他以利亞呢。那是我的名字。”
他說完開始掰著手指數(shù)落艾德里安:“他又膽小,又笨,還總是說謊!他還不喜歡笑,總是不開心的樣子,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以利亞,你不喜歡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嗎?”黑發(fā)的女人輕輕地問道。
艾德里安知道這一句話是在問他,他愣了一下,才開口否認:“沒有,我怎么會……”
他又一次被打斷,男童大聲地駁斥了他:“你看!媽媽!他又在說謊了!他總是這樣,回避掉問題?!?p> “他就像一個制造玻璃球的魔法瓶,覺得自己應(yīng)該裝滿透明的玻璃球,就把彩色的球都扔了出去。但是他都不知道,這一點也不好看,而且彩色的玻璃球還是會長出來的。他全扔掉,就會變成一個空瓶子?!蹦型嶂X袋,在空氣中比劃,“他都不敢承認自己制造的玻璃球是彩色的?!?p> “他仍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都是不應(yīng)該的?!蹦型÷暤卣f,“他希望我是不存在的。”
“他想離開家,卻以為是我在慫恿他,但才不是呢!”
黑發(fā)的女人安撫著生氣的男童,艾德里安覺得此時他應(yīng)該反駁這些話,但他卻奇怪地說不出話。多么古怪,明明這是他自己的夢境,他卻在這個夢里被自己幼年的幻影指責。
海茵走到了他身邊,在他身側(cè)隨意地坐了下來,翹著腿:“對,小子,這是你的夢。所以你明白的吧。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替你說。你不敢說的,你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說的,他都替你說?!?p> “海茵先生,你也是嗎?”
海茵重重地拍了拍艾德里安的背,像是在鼓勵他。
“以利亞,”那個男童探出頭小心翼翼地看著艾德里安,“你不會殺死我的,對不對?”
艾德里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不知道這算是什么自問自答的戲碼,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恐懼。他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有些猶豫:“我不會。”
男童相信了他的話,睜大圓圓的灰色眼睛,追問道:“你仍然想要當一個拯救者嗎?像我們小時候想要拯救阿比蓋爾的寵物鳥一樣?”
艾德里安回想了起來,那是一只夜鶯,懨懨地在籠子里生活,有一天他路過那個籠子,突然心里誕生一股沖動。他放跑了夜鶯,只有四歲的阿比蓋爾發(fā)現(xiàn)之后哭得很大聲,誰也哄不好,管家維赫把約書亞叔叔請來,在約書亞板著臉孔帶來的壓力下,艾德里安乖巧地認了錯,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
他拯救了一只不快樂的夜鶯。九歲的男孩自認是一個無名的英雄,他是那只夜鶯的英雄。
現(xiàn)在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他還可以是某人的英雄嗎?
“我有罪?!卑吕锇舱f。
他仍然夢見那火,那詛咒的火,熊熊燃燒。也許永遠也不會熄滅。
“以利亞,我的孩子,你滿是悲傷,你憎恨自己?!焙诎l(fā)的女人嘆息了一聲,“贖罪吧,如果那樣你能原諒自己。”
艾德里安凝視著她的背影,霧氣凝結(jié)出的禮拜堂沒有十字架也沒有其他高大的尊像,只有一排排的長椅,他坐在長椅上,卻如同對牧師告解一樣對著那背影垂下了頭。
“你后悔了嗎?”男童扒著椅背問他,“后悔為了伊多娜離開家了嗎?”
艾德里安搖搖頭,他確信無疑:“永遠不?!?p> “那我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我們?nèi)フ宜?,找到她,然后,然后……?p> “然后我們帶她回家?!卑吕锇舱f。
黑發(fā)的女人抱著男童,她溫柔地說:“以利亞,我們都會被所經(jīng)歷的事情改變。但是,以利亞,你和阿比蓋爾都是我生命的延續(xù),是我留給勞倫提斯的珍寶。無論你們是什么模樣,我都深深地愛著你們,勞倫提斯也一定如此?!?p> 她的語氣中帶著微微的笑意:“你也是這么相信的?!?p> “繼續(xù)前行吧,我的孩子。時間快到了。離開吧,你還那么年輕,對你而言,現(xiàn)在來見我還太早?!?p> “沒錯,時間快到了?!焙R鹋牧伺陌吕锇驳募绨?,像在催促他。
霧氣從長椅上散逸,禮拜堂的輪廓漸漸模糊,所有的色彩都逐漸淡去。艾德里安站了起來,他腳下已經(jīng)是一片虛無的冷霧,海茵推了他一把:“快!”
海茵從灰蒙蒙的霧氣里指出了一條路,他讓艾德里安沿著路走。
艾德里安走出了幾步,回過頭,海茵依舊站在原地:“海茵,謝謝你那天救了我。”
金發(fā)的幽靈獵手撥弄著他狂亂的頭發(fā),露出了一個微笑。
艾德里安頓了頓,接著說道:“你一定不知道,現(xiàn)在我是你的學徒了。你會永遠活在我的故事里?!?p> “向我承諾吧,以利亞?!焙R鹫f,“承諾那故事你自己會喜歡?!?p> 霧氣翻涌而來,艾德里安再次覺得自己失去了軀體,變得像一粒飄蕩在霧氣里的灰塵。所有的方向都被霧氣遮蔽,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一片朦朧的意識里,他隱約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查理曼!他要醒了!”
手指先感受到了溫度。然后是手臂,感覺到被織物裹著。再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一簇灰蒙蒙的火苗。不,不是一簇,也不是火苗,那流動變化的物體,更像是一團霧,夢境里的冷霧。霧氣盤踞在他軀體里,模仿著火焰的躍動。在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另外一團霧,寧靜而有規(guī)律地盤旋著。
他睜開雙眼,陽光一瞬間變得刺眼,在習慣亮度之后,艾德里安看到了他熟悉的兩個人。
女巫莉芙關(guān)切地在他床邊彎腰看著他:“能聽到我說話嗎?”
文森特?查理曼站在遠一點的地方,雙手交疊,按著櫻桃木手杖,但是艾德里安能很清晰地感應(yīng)到他的方位。他閉著眼時看到的那種霧氣,也存在于查理曼身上。
像是空氣中漂浮著一塊透明的畫布,觸摸不到的霧氣卻清晰地在上面繪出了他和查理曼的人影。
查理曼對著他點了點頭:“恭喜你,艾德里安。你從霧之國回來了。”
他撐著手杖走了過來,艾德里安感應(yīng)到那團霧氣也如影隨形。
海茵曾說一個幽靈獵手永遠能找到自己的同伴,現(xiàn)在艾德里安終于明白他為什么那么說了。他身上的霧氣,是曾親吻死亡,又與之告別的痕跡。
他是一個真正的幽靈獵手了。
艾德里安抬手撫上自己的胸膛,被洞穿的傷口已經(jīng)愈合,肋骨下的瘀斑也完全消退了,他完整、健康,恍若新生。
“你沉浸在夢境的時間太長了,我先前還一直擔心你會被赫爾女神留下。”莉芙仿佛松了一口氣,“盧那梅德該不會沒有提醒你吧?他真的那么不喜歡和人說話?查理曼,你沒有囑托他一句嗎?那藥水太危險了,無法保持清醒的人都……”
查理曼輕咳一聲:“重要的是,艾德里安還活著。至少我們相信盧那梅德是值得的?!?p> “他把人直接丟在門口就走了,我簡直……別的先不說?!崩蜍接洲D(zhuǎn)向艾德里安,“歡迎你回來,主顯節(jié)快樂?!?p> 艾德里安的臉上漸漸顯現(xiàn)出一個含蓄禮貌的笑容。
“莉芙小姐,查理曼先生?!?p> 他從床鋪上撐坐起來。窗戶外下著雪,屋子里點著壁爐,霧氣模糊的玻璃窗的角落里凝結(jié)著剔透的放射狀冰晶。壁爐里燃燒的樹枝發(fā)出脆響,焰尖搖曳。
“主顯節(jié)快樂?!卑吕锇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