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賦的美德
艾德里安現(xiàn)在有些后悔。
他緊緊抓著馬車里的扶手,還是時不時被顛得想嘔吐,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是難看了幾分。卡斯帕趕車的水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馬車輪子又一次碾過路面的凹凸不平處,艾德里安感覺自己先是飛離了座椅,而后又在下一個瞬間重重砸了回去,即使是軟墊也無法隔絕座椅造成的疼痛。
艾德里安這一刻覺得他應該堅持之前的提議,和卡斯帕兩人都騎馬,而不是在卡斯帕弄來一輛馬車后,就順從地坐了上去。他拉了拉棕色假發(fā)兩鬢的發(fā)卷,確認假發(fā)沒有因為這一路的顛簸而在變得歪歪斜斜。撒在假發(fā)上的香粉是他不喜歡的百合花氣味,他碰完假發(fā)后甩了幾下手。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想沾到香粉。
他被套上了一件硬邦邦的外套,頭上又被扣了頂造型夸張的帽子,卡斯帕本來還想讓他把里衣也換掉,但萬幸那件衣服和他一點也不合身,穿上去就像套了個可笑的麻袋,艾德里安得以繼續(xù)穿著他自己的那件。
然而他心里覺得這一套裝扮已經(jīng)足夠荒誕,又或者說,他現(xiàn)在正試圖假扮貴族子弟這整件事都像過時的荒誕笑話。艾德里安扯開了一點脖頸里的蕾絲領(lǐng)巾,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壓抑住將午飯都吐出來的欲望。
“對不住了!”卡斯帕在馬車夫的位置上牽拉著韁繩,他連頭都沒回,揮舞著馬鞭。然后馬車又重重顛簸了一下。
通往弗思特城堡的這條路確實比不上總有商隊來往的道路整齊平坦,但是艾德里安十分確定,他們的馬車如此頻繁地上上下下,肯定不光是路面的問題,他甚至有些擔心這輛馬車會不會突然散架。
“卡斯帕先生,您已經(jīng)駕駛馬車很久了,我可以代替您趕一會兒馬車,您休息片刻如何?”艾德里安終于忍不住了,他覺得再這樣下去,到弗思特城堡門口的時候他可能會站不穩(wěn)。
但是卡斯帕笑了兩聲,說道:“不用了,趕車挺好玩的,你坐著吧,艾德里安!”他倒像是真的從當馬車夫這事上得到了樂趣,只不過這種樂趣的副產(chǎn)品讓艾德里安倍感折磨罷了。
這是一輛樣式老派的載客馬車,半新不舊,搭乘體驗并不會太舒適,但也理應不會讓人難受地太離譜。卡斯帕說他從一個善良的馬車夫手里借用了一周的馬車,而且無需支付任何報酬,雖然卡斯帕是這么說的,但艾德里安很是懷疑,他才不相信一個馬車夫會把自己的賺錢工具交給別人整整一周,哪怕這個別人指的是卡斯帕。他也許在獲取女性的好感上頗有心得,但這畢竟是兩碼事。
“卡斯帕先生,您確定這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嗎?”他再三詢問,要他這位不怎么靠譜的獵手同伴保證這輛所謂免費借用的馬車不會將他們和鄉(xiāng)村法庭扯上關(guān)系。
“親愛的兄弟,我像是會偷竊和搶劫的人嗎?”卡斯帕故作委屈,艾德里安無動于衷。
看出艾德里安態(tài)度的認真,卡斯帕只好聳了聳肩,說了實話:“這是我賭局里贏來的籌碼。愿賭服輸,我沒偷沒搶?!敝劣谟袥]有做些名義上稱之為幸運女神的眷顧的小手腳,卡斯帕就略過不提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其他的也不太重要,是吧。他一個幽靈獵手,也無需對著十字架反省欺詐的罪過,畢竟赫爾女神的父親可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銀舌頭。
卡斯帕給自己不太妥當?shù)男袨轱w快地找了個借口。
艾德里安沒有追問,卡斯帕察覺他好像對賭局里歪歪繞繞的門道并不太熟悉,這讓卡斯帕一時間覺得有些有趣,也許他可以找個機會拉這個總是一本正經(jīng)喊他先生的黑發(fā)獵手上賭桌,人在賭桌上總是會暴露出不一樣的一面,他好奇艾德里安在那種驚險刺激的場合里是否還能保持他的沉靜風度呢?
惡劣的想法在卡斯帕的腦海里一閃而逝,他拍了拍手,催促艾德里安上馬車:“別猶豫了,快上來吧,我們越早到弗思特城堡,越早能把馬車物歸原主?!?p> 艾德里安扶住帽子仰起頭,他看到卡斯帕坐在上頭捏著韁繩,滿臉神氣。這人倒是很確定他們倆一起行動就能高效率地解決幽靈。真要仔細算來,這可是艾德里安第一次正式和幽靈打交道,他可是一個完完全全的新手。
“來!”
催促聲里,艾德里安沒有再多想,順從地上了馬車,然后為此付出了代價。
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過弗思特城堡周邊的附屬土地,在城堡門口停下了,女仆似乎已經(jīng)瞧見他們的馬車,在卡斯帕扶著艾德里安下車的時候,幾個城堡的仆從就迎了出來。
弗思特城堡的建造風格像是兩百年前的,粗糲的石質(zhì)墻面風化得斑駁,縫隙間生滿暗色的苔蘚,四角塔樓是圓柱體,中庭寬闊,玫瑰花園的半球玻璃穹頂就倒扣在中庭內(nèi),成片的玫瑰花圃是城堡大面積的灰褐色中唯一鮮亮的紅色點綴。近看這座古堡,它顯得更加破敗凋敝,塔樓的尖頂上有鳥類成群盤旋,看著像是烏鴉,黑沉沉的。
弗思特家族的家庭女仆認出了卡斯帕,她臉上微微訝異,又像是有點驚喜,一時間向艾德里安行禮問好都磕磕巴巴起來。她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收斂起情緒引著艾德里安前往會客廳,卡斯帕毫不拘束地就跟在艾德里安身后。
艾德里安一時很想問清卡斯帕,他和弗思特家族的不愉快真的是因為情感問題而非其他緣由嗎,家庭女仆的反應實在太過微妙,而顯然卡斯帕并不足夠坦誠。
“先生,請跟我來。”一個男性仆從攔住了卡斯帕,似乎是想另外安置訪客的隨從。他神情內(nèi)斂,也不知道是否認出了幽靈獵手。
卡斯帕伸手抵住仆從的手臂,拒絕了他:“這地方可不太平靜,我覺得我最好還是跟著騎士大人,以便隨時為大人服務(wù)?!彼苹匦α诵Γ庥兴?。
仆從只是愣神的工夫,卡斯帕就巧妙地繞過阻截,重新跟上了艾德里安的腳步,艾德里安沒有對這個插曲做出反應,他瞥了一眼卡斯帕不作斥責的模樣讓引路的女仆有點拿不定主意。誠然卡斯帕上一次被他們轟出了城堡,但這一次他是弗思特子爵夫人的尊貴訪客的隨從,對方的拜帖也說過會攜帶一名近期雇傭的隨從,而且卡斯帕本人據(jù)說是個幽靈獵手……女仆想到了那個徘徊在古堡里的幽靈,這一刻隱秘誕生的恐懼讓她的立場偏向了一點獵手。
但弗思特子爵夫人那么討厭這個年輕人,難保不是因為他是一個騙子……克勞迪婭夫人對他被轟出城堡的原因諱莫如深,底下的仆從們對此事并沒有詳實的了解,家庭女仆胡思亂想著,得罪這位訪客將卡斯帕趕走,又或女主人看到卡斯帕勃然大怒,兩個后果都糟糕的選擇項讓女仆走得越來越緩慢。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女仆遠遠看到女管家克勞迪婭夫人從會客室的方向走來,她看到了他們,克勞迪婭夫人雖然上了年紀,卻十足是個機敏的人物,她立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走回會客室。女仆的神情松快起來,她知道克勞迪婭夫人一定是給弗思特子爵夫人通風報信去了,她絕對已經(jīng)看到卡斯帕。
“馮?羅森茨威格騎士到了,子爵夫人?!?p> 卡斯帕停留在了會客室外,艾德里安獨自走進來,先對弗思特子爵夫人行了一禮。
行禮完畢后,子爵夫人才慢悠悠地咬著優(yōu)雅的字音向他回禮:“歡迎您的到訪,馮?羅森茨威格騎士?!?p> 貴族式的稱呼在對話里被反復強調(diào),艾德里安露出一個得體禮貌的微笑。聽到別人用他舊時好友的姓名稱呼他,還真是一種奇怪的體驗。他在心底對路德維希?馮?羅森茨威格道了個歉,他和卡斯帕討論偽裝身份時,他直接想到了路德維希。艾德里安自認在捏造身份上毫無天賦,只能借用好友的名頭。
會客室內(nèi)弗思特子爵夫人端坐在緞面沙發(fā)上,她身后女管家垂首站立著,子爵夫人的神態(tài)和藹溫柔,奢華的裙裝和首飾的細節(jié)又處處凸顯威嚴。
整個會客室只能用精致形容,盡管弗思特城堡的外墻破敗,會客室卻像是集中了這個家族所有的財富一般奢靡,艾德里安最先注意到的是擺放在墻邊的落地鐘,精巧的雕刻花紋和內(nèi)部構(gòu)造,有點像是來自紐倫堡的一件絕妙手工藝品。
艾德里安知道,他和子爵夫人的交鋒已經(jīng)開始了,他的眼力、禮儀、談吐等等細節(jié)都會成為子爵夫人評判他門第出身的根據(jù),真要說來,卡斯帕的計劃漏洞百出,但所幸他挑選的人是艾德里安,如果艾德里安都無法取信于子爵夫人,那大概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荒誕笑話了。
他自己是絕對不盼望成為荒誕笑話的主角的,他側(cè)了側(cè)身,將佩劍護手上雕刻工藝精湛的鑲金獨角獸圖案不著痕跡地暴露在子爵夫人眼前。
“弗思特子爵夫人,請容我贊美這件藝術(shù)杰作,我只在紐倫堡見過這樣巧奪天工的手工藝品。”談話從互相恭維藝術(shù)品位開始,女管家為兩人奉上茶點,子爵夫人又隨口提起幾句雅致的詩歌,艾德里安見招拆招,氣氛表面上看起來和樂融融。
等到艾德里安開始談?wù)撈皤C狐和帝國議會,子爵夫人已經(jīng)徹底放下戒心,即使是她也對這些內(nèi)容不甚了解,它們是徹底的貴族話題??ㄋ古脸蔀檫@位騎士拜訪者的臨時隨從似乎與這位騎士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他確實只是個游學的貴族子弟,因為想要更多地了解黑森雇傭兵而前往卡塞爾,途經(jīng)約克伯蘭恰巧聽聞了玫瑰花園。
旁敲側(cè)擊的試探之下,子爵夫人確信卡斯帕尚未將古堡幽靈的事情透露出去,她頷首微笑著向艾德里安說道:“馮?羅森茨威格騎士,出身高貴的人就像精妙的藝術(shù)品,值得我們細細欣賞。真正的才華與修養(yǎng)都是無法被模仿的,拙劣的效仿只會將粗俗暴露無遺,您覺得我說得對嗎?”
“我認同您的看法?!卑吕锇猜冻龇隙Y儀的標準笑容。
“藝術(shù)品應當和藝術(shù)品擺放在一起?!弊泳舴蛉苏f道,“關(guān)于您那位臨時雇傭的隨從,我不得不冒昧地提一句,他不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正直之人。您與我都是被上帝賜福之人,被賦予了高貴與富有的美德,正因這些都是天父所給予,我們更需要時時刻刻警惕別有用心之人啊?!?
六面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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