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臨時的盟友

　　在離開谷倉之前，艾德里安輕輕將一封信推到了高奈利亞面前。

　　少女望著信封上的火漆印，將信件捧起，壓在胸口：“我……我……”她哽咽著，語不成調(diào)。

　　她眼中黑發(fā)的青年擁有一雙冷灰色的眼眸，五官長得端正而好看，只是過于蒼白的臉孔總是讓人覺得憂郁和冷淡，然而此刻從他那里，高奈利亞感覺到了一種溫柔。

　　“格林先生托我將它交給您，它現(xiàn)在屬于您了?！?p>　　她的淚腺是如此不聽話，簡直要叫她丟盡臉，讓她在神父和艾德里安先生的面前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高奈利亞努力地憋著泣音，然而本已干涸的淚痕上又有新的淚水經(jīng)過，她說不出話，也止不住眼淚。

　　當谷倉的大門合上，無人在場旁觀，少女捂著嘴，彎著腰，大聲地哭起來，從指縫間漏出的模模糊糊的哭聲，穿過木板墻面，和風(fēng)聲糾纏在一起。

　　阿瑞爾和艾德里安慢悠悠地遠離人群，沿著小路往希爾德加德湖走去，云層并不厚重，冬季的陽光落在臉頰上還是能感覺到一絲暖意的。

　　一截干枯的灌木枝丫掛住了艾德里安的斗篷，腰間的佩劍和燧發(fā)手槍就這樣暴露在光線下，艾德里安扯動了下斗篷，他用的力氣很小，但隨著斗篷擺脫禁錮，那一截枯枝和上面僵死的深褐色葉子都像遭了風(fēng)雨擊打，斷裂著掉在雪地上，稀稀落落的。

　　天氣晴朗，白茫茫的雪地反射著陽光，晃得人扎眼，阿瑞爾的長白衣在純凈的雪白對比下，顯出有別于無機物的生氣，白衣那因為穿了許久而自然泛出的米色，像是在訴說衣服主人樸素節(jié)儉的生活痕跡。

　　“我第一天到達這里時拜訪了高奈利亞?！卑吕锇驳穆曇艟徛鴥?yōu)雅，帶著些漫不經(jīng)心，仿佛是一場閑聊開頭毫無意義的寒暄。在他和阿瑞爾之間，有限度的坦誠讓他們的相處變得更加平和。

　　“你想要帶走她？”

　　“但她說她已經(jīng)等來了你，在審判之前，她不想落荒而逃。比起法庭，她更相信宗教裁判所。”

　　“一個新教教徒愿意相信一個正在萎縮的天主教裁定機構(gòu)的公平，我應(yīng)該高興，但我只能為她對法庭的質(zhì)疑感到遺憾。”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艾德里安頓了頓，“阿瑞爾神父，你和我聽過的宗教審判員不太一樣。”

　　阿瑞爾微笑了一下：“你也和我聽過的幽靈獵手不太一樣?！彼f話的語氣很親切，仿佛是面對一個虔誠的信徒。

　　艾德里安的腳步停住了。

　　阿瑞爾往前走了幾步，他在雪地上回望的神情是從容而平靜的：“獵手和審判員只是我們身份的一部分，并不代表我和你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沒必要對立。說出你的身份，只是因為我以為這時候說出來會比較合適，如果我冒犯了，還請原諒?！?p>　　艾德里安看著阿瑞爾，神父兩手空空地站在雪地上，而他自己則身負武裝。多么奇怪，明明阿瑞爾神父才應(yīng)該為自己的安全擔(dān)憂，卻仿佛在安撫他。

　　黑發(fā)的青年垂下眼睫，跟上了白衣神父的腳步：“我并不建議您遇到獵手時如此放松警惕?！?p>　　“可那并沒有必要，你不會傷害我?！?p>　　“恕我直言，獵手們對教會的觀感并不好?！?p>　　阿瑞爾搖了搖頭：“宗教裁判所是教會中極小的一個部分，我也只是宗教裁判所中極小的一個審判員。教會如今臃腫而龐大，不再那么單純，更像是貴族們的聚集地，比起他們，你不認為宗教審判員們會更親近幽靈獵手嗎？”

　　艾德里安禮貌地笑了笑：“想象這幅畫面對我來說有點困難。”

　　“但我就站在這里?！卑⑷馉柲樕系纳袂榫拖袷强匆娏艘粋€頑皮的孩童玩弄著充滿青春氣息的伎倆，是帶著一絲縱容的，“雖然我并不擁有那種力量，但我知道獵手和審判員同樣都是怪物的敵人。幽靈獵手的數(shù)量在減少，審判員也同樣如此，但幽靈和怪物卻并沒有變少，我們面對的困境如此相似，在這世上，我們本應(yīng)親近?！?p>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從一個宗教審判員口中得到關(guān)于獵手的消息讓他感到十分意外?！澳銓ΛC手的了解遠超我的預(yù)料。”而后，他說，“在我看來，你持有和教會的大部分人不同的理念，為什么還會選擇成為一個宗教審判員？”

　　阿瑞爾溫和地反問：“那么艾德里安，你為什么會成為一個幽靈獵手？”

　　艾德里安看向遠處的云杉樹，它們碧綠的樹蓋上覆著一層白雪，冷峻而挺拔，那種蒼翠仿佛是永恒的，不會被季節(jié)改變：“一個獵手救了我的性命?！?p>　　“我們是一樣的?！卑⑷馉栒f，“宗教裁判所救了我——從我出生起。他們收養(yǎng)了我?！?p>　　艾德里安指出：“你卻并不贊同教會?！?p>　　“我確實對教會缺乏信心，但給民眾帶去信仰是有意義的，教會能很好地將信仰傳遞給人們，教育人們分辨善惡，秉持禮節(jié)。”

　　他們走過礫石堆積的小路，希爾德加德湖已經(jīng)近在眼前，遠處廢棄的修道院破舊的尖頂映入艾德里安的眼簾。幾個孩童打鬧著從他們身邊跑過，彼此扔著雪球，一個農(nóng)婦在身后咆哮，她的衣領(lǐng)上沾著雪花，那似乎就是她憤怒情緒的來源。

　　艾德里安避退了一小步，一個團得很大的雪球從他和阿瑞爾中間擦過。

　　“對不起！”一個還沒到變聲期的清脆聲音遠遠地傳過來。

　　阿瑞爾神父溫柔地回應(yīng)著：“小心點，孩子?！彼D(zhuǎn)向艾德里安，接著說道：“人們需要信仰。大部分人是脆弱的，他們需要一個堅定的規(guī)則來幫助他們接受人生中的不幸?！?p>　　他們在湖邊站定，艾德里安從湖水中撈取了一塊碎冰，碎冰很薄，顯然因為天氣而融化了。

　　“告訴我吧，艾德里安，當人們發(fā)現(xiàn)暴風(fēng)雪和疾病都是人間的無常而非對他們品德的考驗，他們?nèi)绾文芴谷唤邮?？當人們發(fā)現(xiàn)并沒有神明關(guān)注他們，對他們的善惡做出回應(yīng)，人們就和這世上的其他動物一樣并不被優(yōu)待，當不幸降臨時他們做什么都無法改變結(jié)果，甚至連死亡后的天堂都不存在，他們要如何戰(zhàn)勝心中的絕望？”

　　“也許他們最終會找到自己的方法?！?p>　　“是的，但不是現(xiàn)在。當?shù)谝粋€信徒在圣像前俯首，人們生活的土地是貧瘠的，他們活得匆忙，早早勞作、生育，四個孩子只有一個能活下去，而幸存的成年人大多數(shù)在孫輩出生前就已經(jīng)死去?；钤谌碎g像是一種懲罰，只有饑餓、寒冷、疾病、野獸的種種考驗。所以，他們需要一個天堂。在人們足夠堅強，或者找到一個新的支柱之前，給他們帶去信仰是有意義的?！卑⑷馉枏奈凑f過這么長的一段話，此時此刻，艾德里安感覺他仿佛是和舊時的友人們煨在壁爐旁爭辯著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阿瑞爾是坦誠的，他將他的想法毫不隱瞞地告訴了艾德里安，哪怕艾德里安是一個理應(yīng)與他對立的幽靈獵手。

　　艾德里安遲疑了一下，他在阿瑞爾的話里敏銳地聽出了一個會讓所有主教勃然大怒的細節(jié)，這讓阿瑞爾神父的形象在他眼中徒然一變：“所以……你認為人們現(xiàn)在所信仰的，是一個人造的宗教?！?p>　　阿瑞爾微笑著默不作聲。

　　艾德里安抿了抿唇角：“這是一個危險的觀點?！?p>　　“但你是一個幽靈獵手?！边@個觀點也許不能向阿瑞爾的同僚訴說，卻是可以在一個信奉赫爾女神的獵手前訴說的。

　　長久的靜默充斥在兩人之間。“雖然您和我能成為臨時的盟友，但宗教裁判所和幽靈獵手卻不會輕易地認同彼此?！?p>　　阿瑞爾搖搖頭：“幽靈獵手堅守的信仰就像你們追逐的幽靈，是逝去的殘影，已經(jīng)死去而徘徊人間，它遠比你以為的要脆弱?！痹谶@位神父的內(nèi)心深處，他對事物的看法總是有點悲觀，艾德里安深刻地感知到了這點，也許換做另一個獵手，加西亞或者卡斯帕，他們會為這句話感到冒犯，但艾德里安沒有。

　　“請別忘記我也其中之一?！彼琅f克制而禮貌，哪怕他也并不贊同神父的觀點：“阿瑞爾神父，下次在其他地方見到你時，我會想到理由反駁你的?！?p>　　回應(yīng)他的是一個溫和的答復(fù)：“如果你在新教教區(qū)活動，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碰面的?！?p>　　“也許我會遇到其他審判員呢？”

　　“在新教教區(qū)行走沒有那么流行，這是一件有風(fēng)險的事。偏見總是難以擺脫的。”阿瑞爾嘆了一口氣，“我的老師曾是唯一一個專門在新教教區(qū)間走動的宗教審判員，他已經(jīng)很老了，不過在蒙受天主征召之前，他在薩克森被一個流浪漢殺死了。流浪漢是加爾文教派的信徒，他稱此為復(fù)仇。我的同僚們認為這是在我們的教區(qū)，不需要時時擔(dān)憂的風(fēng)險。”

　　教堂的鐘聲遙遙傳來，村莊里的炊煙從一戶戶人家屋頂飄向天空，已到午時，人們開始準備午餐了。

　　“嘿！阿瑞爾神父！艾德里安先生！”修道院的方向傳來一聲沙啞的問好，是格林先生，他捧著一疊紙張正往這邊走來，那些早晨空白的紙張上已經(jīng)有了些墨水線條，“你們的調(diào)查進行的如何了？啊，請原諒，我在這事上十分在意，我會不會干擾到你們？”他一時情緒激動，喉嚨不適，說完就扭開頭，抵著嘴咳嗽了幾聲。

　　“格林先生，調(diào)查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卑⑷馉柹窀柑嫠樍隧槡狻?p>　　“真的？”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知道格林先生并不是真的懷疑阿瑞爾的話，這甚至可能只是一個無心的下意識反應(yīng)，但他依舊認真地答復(fù)了格林先生：“是的，格林先生，您不需要再憂心了?！?p>　　“那真是太好了?！鳖^發(fā)斑白的中年男人忍不住重復(fù)了一遍，“那正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