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后,接著說道:“之后的三天,或許是四天,他都沒有再出現(xiàn),女孩子似乎吃光了莊園中所有的食物,傍晚時分,他來了,跌跌撞撞的走進來,半身鮮紅,他受了很重的刀傷,后背不斷地滲出鮮血,女孩子很驚異,很恐懼,但是還是走上前去,將他扶進屋子,撕開他后背的衣服,用燒紅的針穿著線,像縫制新衣一般,替他縫合了傷口,他全程沒有哼出一聲,只是靜靜的坐著,沉默著。然后女孩燒了一大桶熱水,將男子攙進去,為他脫光了全身衣裳,輕輕的幫他清洗了全身,那是她第一次接觸男人,她第一次見到許多奇怪的東西,他第一次覺查得一個壯年男人的特殊魅力,她為他洗干凈身體,為他洗干凈衣物,將赤身裸體的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替他蓋好被子,然后她就合衣躺在那個男人的旁邊,一整個夜晚,她都聞到血腥味和一個成熟男人特有的氣息,她難以入寐,卻一動不動的裝作睡著,大約到凌晨方才入夢,待到她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男人早已走了。她卻并不知道他何時離去,何時會歸來,只是他為她留下了一大袋金銀細軟,夠她買一整年的胭脂,買一整年的衣服,買一整年的食物。女孩子就靜靜的在莊園中生活了下來,生活總是帶著瑣屑和不忿,但是她卻過得很平靜,她很少去街面閑逛,只是在園子里種著各種花,園子中放不下的花,她都堆到窗臺,窗臺堆不下的花她就放在閣廊中,閑余時候,她會在園子里讀書,有一間屋子里,裝著她永遠也讀不完的典籍。男人再來時,已是第二年春天,他顯然被整個園子,整個房屋的花所驚嘆不已,他也很喜歡女孩子讀的那首詩經(jīng),于是他就靜靜的站在園中,閉上眼睛,仿佛一切都飛走了,又好像一切都飛了回來。他這次來,只住了三天,教了她一些劍法,給女孩留了一本秘籍和一箱子的銀兩,便走了,他沒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女孩也沒有詢問。甚至,他都未叮囑女孩要抓緊練習(xí)功夫,他只是默默的走了。再回來時,秋天,桂花飄滿整個街市,園子里的菊花開得正艷,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婀娜的身姿曼妙絕倫,昔日平淡的胸脯也已輕輕隆起,她在廊前練劍,半年,她似乎已經(jīng)學(xué)得了秘籍中的真諦,甚至學(xué)會了一些曼妙的輕功,但是廊上依舊放著一本翻開的詩經(jīng),女孩子都喜歡美麗的文字,他輕輕的笑著,笑得很開懷。這次他沒有很快離去,他住了下來,住在女孩子的屋子里,住在女孩子的房間,住在女孩子的閨床,住在女孩子的身體中,住在女孩子的心里。她記得第一個夜晚,他輕輕地讓女孩子淡淡的感受了和風(fēng)細雨的美妙,他住了一個多月,然后挽著劍走了,他沒有表明歸期,她也沒有挽留,只是靜靜的看著他離開。第二年春天,他再回來時,花比去年更盛,女孩的腹部已經(jīng)高高隆起,她帶著幽怨的目光凝視著男人,男人還以惋惜。他輕輕的走上前去,挽著女孩子的肩膀,走進了屋子,燈火漸漸的散開,兩個緊密貼近的人影。他住了半個月,她看著男人在園子中澆灌花朵,她輕輕的倚在庭柱一側(cè),感受著從未有過的滿足。男人離開的第二天清晨,住進來一個和藹可親的中年婦人,她專心致志的照顧著女孩子,直到臨盆生下一位可愛的女兒,男人才在深夜趕來,她大約明白,男人有自己的家世,也有自己的名聲,她這一生都不會得到承認,但是她卻很滿足,女兒的到來,讓她更加滿足,女人,年輕的女人,總是很輕易的感受到滿足。中年婦人一直都在,悉心的照顧著這對年輕的母女,男人每隔一段時間,不定期的會來探望,孩子兩歲過后,男人大半年沒有過來,有一天,一位不到三十歲的美婦人走了進來,將中年婦人屏退了下去,獨自面對著女孩,表示自己是男人的妻子,早已知曉此處的故事,她說,趁孩子現(xiàn)在還小,不知事,交由吳家撫養(yǎng),絕對不會虧待孩子,而她,為了他的名聲,還是離開吧。最后,女孩交出了女兒,一整晚的哭泣后,離開了蘇州,她游歷了江左許多地方,等她在兩年后的一個夜晚再回去的時候,那座園子卻變成了客棧,女孩極度失落的走了,走得很遠,走到了中原的盡頭,在此處開了一家一模一樣的客棧,她還在等那個不定期到來的男人,這次她等了很久,大約等了十六年。他還在嗎?他還會來嗎?”
“零葉無聲,吳大先生最凌厲的一招劍法,見過了多少豪杰的鮮血,聽你的名字時,我早該想到。不過,他已經(jīng)不在了,去年的秋天,桂花香雨的深處。我想他大約是懷念你的吧。吳笙很好,一個好的歸處,足夠她享用一生。”
“也好,他還是走了,我終于不用在等待了。這次,他真的不會再來了。大約從明天起,我該做另一個自己吧,近二十年來,我再也不用澆灌這些和那些多情的花。再也不用期待一個多情的男人歸來。”凌葉輕輕說著,微微的皺眉,一顰一簇都散發(fā)著不一樣的神態(tài)。
“他走得很美,沒有傷,沒有痛苦,全身散發(fā)著桂花香。”
“是毒,誰毒死他的?”
“寒劍。”
“寒劍是誰?”
“仇人??膳碌某鹑??!?p> “唐家人,遠狩九原,不會僅是聽我講一個死去多年的故事,告訴我一個我早已冷落的結(jié)局吧?”
“我為追殺寒劍而來,只是昔日,我途徑凌夫人故園,今日見到此處園林,頗有許多相似,故特來追問,恐有故人?!?p> “你與寒劍的仇有我深嗎?為何追蹤數(shù)千里。他在這九原城中?”
“大差不離,尚不知他所在何處,我想,他總不會遠在天邊?!?p> “他若來,你一定告訴我?!?p> “好?!?p> 唐傭走了,走上了一層輕輕的木階,九原的房屋,大都是土夯的墻,木制的板。唐傭在這樣的地方,也需要一整天的休息,他美美的泡了一個時辰的熱水,吃了一個時辰的羊肉,喝了一個時辰的羊奶,但是他只花了一個時辰便做完了所有的事。然后,他躺在塌上,安靜的小憩,整個下午,他都躲在白色的紗帳中,他并不想見人,也不愿被人打擾,他合衣入寐,劍在手中,做完一場甜美的夢。
凌葉坐在屋子的深處,盡管春意盎然,但偶爾穿巷而來的風(fēng)依舊讓人驚嘆,寒,從心而來,最終又回到了心中,她是個敏感的女人,她不會讓別人輕易看出自己的傷心,一個失去念想的女人突然老了許多,她的眼角和額頭分明有了皺紋,若十幾年邊塞的風(fēng)都未能吹亂她的面容,顯然不正常,美麗,若是失去了神態(tài),便不再美麗。她輕輕地閉上眼睛,也許眼中的世界只剩下汪洋,她輕輕的忘記了一切,忘記自己如狂風(fēng)暴雨中的一葉孤舟,忘記窗外的花草,忘記那些讓她無法面對的人。當(dāng)她再睜開眼睛時,恍如相隔了數(shù)十年光景,沒有了那個男人,她仿佛重新成為蘇州城外的格格不入的乞討者,她活得如此卑微,最終卻連卑微的收獲都得不到,江湖,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江湖,這是個絕不同情怯弱者的江湖,她似乎并非來至江湖,也從未經(jīng)過江湖,也從未想過將去向江湖,最終卻活在江湖里,活成江湖的塵埃,這也是她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