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天也是知道廷兒是難得的天才少年,現在也需要出來歷練,而出巡中暗藏的其他事情,也無法一一跟廷兒明說。明明知道江湖中波詭云譎,卻知道這些是無法避免的事。要當一個好皇帝,就要知道天下到底是什么樣子。
天真無邪的李廷沒有考慮許多,只是一想到要看看南方的景色,品嘗宮廷以外的美食,就萬分激動,又和王春麟討論許多。
李廷哪里知道,因為他的不低調,他們出宮所有的行程都被對方知曉。此時,已經有數股力量暗中蓄力待發(fā),為他們設好一個一個陷阱,等著他們呢。
李夢天支著頭聽著王春麟和廷兒講述些許趣事,時而忍俊不禁,卻是只聽不搭話。慢慢品茶,享受著難得的愜意。當然,他也清楚暗處無數雙眼睛。忽然又想起白衣斗笠人,他也算是見過白衣斗笠人的身手了,他也會查到他在太平巷的那處密宅,只是此人的底細,能在京中建立如此大的訊息網絡,可不是一般人能掌控得了的。李夢天思忖著白衣斗笠人的情況。
王春麟看出些李夢天的心緒,問道:“老爺很是喜歡這邊的風景,這里離京城并不遠,以后可以時時來看看。”
“天下好看的風景數不過來,我倒是處處都想看看。哈哈,也不是說留戀,只是從宮里出來,心中總是別有感觸。不過這郊野的景色,著實令人陶醉的?!崩顗籼祀y得開口說這么多,太子和王春麟聽了也更加歡心。
李廷從腰間掏出玉笛,興然吹起一首《陶然曲》,云淡風輕的初春,悠揚的笛聲在細雨后略帶濕潤的空氣中彌漫開來,熨帖而蘊藉。
一旁的陳良也輕聲和起歌來,幾人聽得津津有味。
朝露未晞,日色漸起。
李夢天合攏扇子托著下巴,像是在聆聽笛聲,像是在感受詞曲終的意境,又像是在感受空氣的流動。神情卻十分自在。的確,這是何其難得的寧靜。
王春麟問李夢天道:“老爺要不要取琴出來彈奏幾曲呢?郊野初春的景色,最是宜人的?!?p> “廷兒的笛聲和陳良的歌聲就很好,我也是難得聽廷兒吹笛了。廷兒的笛子雖是我親自教的,不過細細欣賞這笛音和陳良的歌聲,這還是頭一回?!?p> 廷兒聽完父親如此,更加怡然,又吹了數曲,吹罷笑道:“這笛聲和歌聲一起,越顯得周圍寧靜,在宮中時候雖然也覺得寧靜,卻與這種完全不同?!?p>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李夢天似是喃喃自語,似是心中有所思。不過這時候,王春麟當著李廷的面,雖然知道李夢天操勞諸事,卻也不好細問李夢天想什么,李廷也更是不會想更多。
與皇帝一起出巡,慣來的作風,是各自守著這分寧靜。不同的是,此時此刻有李廷在,總是不至于冷場的。
可能是因為剛剛聽了李夢天吟的一句詩,李廷突然問:“爹爹,詩家清景在新春,此情此景正適合作詩呢,您要不要來一首?”
“你倒來了作詩的興致,我之前聽小安子說你最近作詩很有進益,為父還不知道兒子的水平呢,倒是平日疏忽了,現在你即提了,正好,我看看你的詩如何?”李夢天換了只手臂襯著頭,面帶笑意,期待地看著李廷。
“爹,明明是孩兒讓您作詩,怎成了孩兒我做詩了?早知道您這般,我就不提做詩的事了?!崩钔O少在李夢天面前如此窘態(tài),此時此刻倒是真有幾分窘迫了。
賀連盧勇幾人都偷偷笑起來。
“東風澹蕩花掩映,纖枝窈窕香氤氳。
淺水悠悠伴修竹,紫燕嚶嚶嬉茂林。
始知仙境好尋夢,唯戀芳華便成吟。
一種清景吾最愛,杏花春雨和笛聲。嗯?”李夢天隨口念了數句,示意該李廷了,這回沒理由再推辭了。
李廷聽完父親隨口一來就是八句,心下倒有幾分虛了,雖然平時跟太子太師幾個老學究吟詩作對,可作為臣下,他們自然總有拍馬溜須的嫌疑,李廷雖然知道那些師長都有些恭維他,平日里都讓著,故而對他們的贊揚一直存在戒心的,不過讀了不少古人的詩詞,不說“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和了杜少陵二百首詩,怎么的還是有些功夫的,這么一想,少年鼓了鼓勇氣,“那孩兒只能亦步亦趨,跟在爹爹后面胡謅一首:
東風脈脈水初生,鶯兒燕子舞升平。
好景分付丹青客,幽闊繚繞詩家心。
怪得松風有醉意,元是瓊花香氤氳。
空對圖畫生羨慕,聊引詩書洗俗塵?!?p> 只見李夢天望望遠處漸露鵝黃的草與遠處稀稀疏疏的白楊,慢吟道:
“春到人間宜出城,和風暢朗正相迎。
綠茵勻遍天涯路,柳絲一帶風痕輕。
小徑入林藏寥廓,淡煙出岫惹夢驚。
偶遇奇景堪妙賞,仰首一笑大江橫?!?p> “嗯……爹爹耍賴,孩兒要是這么跟你談詩論賦,今天怕是囧困在這郊野的山水之中了~”李廷驕懶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無奈與不服氣。平時和古人集古人,都是慢研細磨,這會兒要跟著他父親這么出口就是八句的,還真學不來。
“老爺這出口成詩的功底,旁人哪里比的上。少爺詩詞雖進益不少,要這般不假思索的做出詩,怕還是為難少爺的?!蓖醮瑚霂椭钔㈤_解。
李廷連連點頭表示贊同這個觀點。
李夢天淡淡一笑,卻并不十分在意這些,“無礙,能做一首就很不錯,只是詩詞煙火氣太濃,還需歷練才是。他們幾人中,亦真是愛作詩的,你們兩可以切磋切磋。”
賈亦真聽了臉一紅,難得被老爺夸獎,可被老爺夸獎,比批評更令人惶恐。忙道:“老爺愁煞我了,我可不敢跟少爺相提并論,我那哪是詩啊,不過把幾個字排列在一起而已?!?p> 李夢天淡然一笑:“這話就太謙虛了,廷兒倒是要學學?!?p> 賀連拍拍賈亦真的肩膀笑道:“老爺讓你別謙虛你就別謙虛?!?p> 賈亦真小聲道:“我這點好像是被你逼出來的吧?”
賀連忙轉頭望別處。賀連最開始來到皇上身邊時,并不知道賈亦真詩詞水平怎么樣,有一次皇上問賀連詩詞的問題,賀連忙說自己不懂,賈亦真倒是很擅長這個。那時的賈亦真不過是會背幾首詩詞,哪里是很擅長,被賀連這么在皇上面前說了,忙去找了許多詩詞來看,才練出來一些水平,不過跟皇上比,到底是差遠了。
聽了父親說叫跟賈亦真好好學學的話,李廷眼睛一轉溜,嘴上也隨即道:“兒子所在的東宮,不過百尺見方。雖然在師父的指導下看了不少詩書,可眼見的不過故紙堆與宮中四方的天角,總覺少了靈性,這不跟著爹爹出來歷練歷練嘛!”
李夢天掩飾不住的笑意,與其說是嗔怪,還不如說是慈愛,“還那么孩氣,出來可不光是游山玩水的,這也是你需要歷練的一部分?!?p> “孩兒謹記爹爹教誨,保證絕不給爹爹添麻煩,只幫助爹爹解決麻煩!”李廷語氣認真中夾雜些天真。
“果然,帶了少爺出來,著實比我們幾個不諳詩賦的強,老爺旅途也不用擔心乏味了?!逼鸪跬醮瑚脒€擔心少爺跟隨出來,妨礙了正事。現在看來,這種擔心委實是多余的。
“我倒不在意這些的,廷兒都不怕跟我們幾個老年人一起出來,我豈會介意?!?p> “反正我是覺得很好的,爹爹平日在宮中,孩兒哪里看得到這么閑情逸致的父親,更遑論詩賦了,現在能親聆爹爹教誨,孩兒覺得實在難得,高興還來不及呢。”李廷有什么情緒都是表露無遺的,況且是在父親面前,平時當太子時有的端莊持重,此刻全拋諸腦后。
“難得你有這個心,如今這般,也不負我朝愛詩的風尚了?!崩顗籼齑群偷乜粗钔?,露出少有滿意的微笑。
“虎父無犬子嘛,想少爺日后必會在詩詞方面有一番建樹呢?!蓖醮瑚肟偸侵С趾凸膭钐樱拖胍郧皩Υ顗籼煲粯??!凹僖詴r日,少爺詩賦必然比肩潘陸?!?p> 李夢天不以為然:“他哪里需要在這些個上面有建樹,能把心思用在政事上,就很難得了。所在的位置不同,自然要用不同的眼光去看待事情,若是普通文人騷客醉心詩詞,倒也罷了……”
李廷聽了李夢天如此說,本來剛才接受贊美的喜悅,頓時一掃而空:“爹爹的意思是覺得這些非正事???也不一定在這方面有建樹就斷了其他方面的發(fā)展呀,您看蘇子瞻,不又是文學大家,在政務上的建樹,不比任何一位政治家差呀。前陣子剛讀了他的集子,心下生出不少佩服呢?!?p> 李夢天帶著幾絲笑意無奈地搖搖頭,并不繼續(xù)這個話題的討論,況且廷兒心思明凈如水,從未經過塵埃半分沾染,若是把那些清詞麗句當文學愛好來欣賞古人的才華倒也罷了。只是古人的詩詞,雋永者總多血淚,慷慨者亦多寂寥,將紙上的詩文放諸生活,卻又是另一番風味,非親歷者難得奧妙。可若親歷,人生哪里又是如現在的安穩(wěn)呢……李夢天想著這些,聽著他們的談笑,微蹙的眉間隱藏著一絲憂傷,旁人難以察覺。
幾人熱鬧的聊了一會,盧勇、陳良又遞過來幾小碟點心。少年興許是餓了,一個吃了三盤,嘴邊周圍沾了許多棗泥糕的碎屑卻不自知。
李夢天看著李廷的時候眼神滿是慈愛,又想到平生只關心治國平天下,竟常常忽略兒子的飲食起居,廷兒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只是從近侍那里得知,想到這里不覺有幾分愧疚,便信手抬起來抹去廷兒嘴角的糕點屑。
少年鼓囊著的腮幫子很是有節(jié)奏的咀嚼,滿臉滿足的笑意。
盧安忙遞上牛乳,“少爺可是餓壞了,不過現在也別吃太多,小心噎著了?!?p> 王春麟道:“等再走一個時辰就能趕到一個集市的,到時候可都是熟食,比點心更吸引人呢?!?p> 少年半咽著食物半喝著牛乳,還擠出話來道:“這樣啊,那我就不吃了。麟叔您不早說,不過這些,我一會兒就會餓的。”
少年一句話逗樂了李夢天,左右之人不由得跟著笑起來。
姚思杰、陸子房忙遞上熱水與布,又遞上茶水,李廷略微洗漱了,復起身伸了個懶腰。
眾人休息了半個時辰,復又出發(fā)。
經歷方才一番休息之后,這會子車上馬上的氛圍活躍許多。因完全離了京城的影響范圍,所以聊天也變得輕松了。
不似清晨那般只有李廷和王春麟二人的問答,現在倒是李夢天極其開懷地和幾人暢談天南地北的見聞,不過半日的功夫,少年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一個富商少爺。名字也改成了清筠,因為李夢天最愛荷花的清雅和竹子的氣節(jié),就取了清筠這個名字,少年聽了自是萬分喜歡。
隔著山的另一條道上,溫如玉一個人騎著馬在荒郊野嶺行走,像是漫無目的,又像是在尋找草藥。他時不時地打量著周圍,若是有稀罕的草藥,他定然要去采摘一些的。
李夢天的行蹤早就被暗處的人知曉,溫如玉所行的路也跟李夢天的差不了許多,是長安南下最近的一條小道,也是最隱秘最危險最荒涼的一處。數十里的路是森森越越的樹林,綿延到遠處的深山之中,時有野獸出沒。
尋常的大老爺們漢子們走這條,就覺得陰森恐怖,財狼虎豹山賊,各種叫人聞風喪當的事物,一般的人寧愿繞遠,也不會走這條路。溫如玉算是個例外吧,因為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容易采到珍貴的草藥。而一路上暗中的密探,悄悄地監(jiān)視著這一切。
細心如溫如玉,他怎么會沒發(fā)現,不過那些個人的目標不是他罷了??v然是他,他也全然不放在眼中,畢竟,不是第一次有人想抓他了。
暗處,一群人準備放毒箭弩,溫如玉這次沒有躲,他就在那站著。就在那群人正聚精會神準備發(fā)箭,他們的手有些顫抖,心顫抖得更厲害。幾個人準備著發(fā)箭,卻終究猶豫起來。他們的目標,就是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神醫(yī),溫如玉。人就隔著那么近,就是不敢下手。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最后,幾人定了定眼神,拉動箭弩。突然之間,身后一只吊睛白額大老虎出現,猛地一口咬斷一個人的脖子,將人拖走。另外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箭和弩散落一地,忙逃不跌,被幾只打老虎追得野山林到處跑。任憑他們有輕功,終究精神萎靡了一半。
溫如玉在那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照例尋著草藥,好像身邊發(fā)生的那一切,都不曾發(fā)生一般。
遠處還有幾只老虎在觀望,像是在尋找獵物。另一群埋伏在草中的殺手壓根都不敢動,只看著溫如玉自己面前采藥。手中的箭弩卻遲遲不敢發(fā)動。因為只要這邊一動,定然會被那幾只老虎發(fā)現。
溫如玉極其認真,不同種類的藥,都用不同的麻紙包好,有的草藥要新鮮使用的,他直接拿出石臼搗碎過濾。就在此時,一只大白虎悄悄從溫如玉身后走過來,步履輕盈,不動聲響,在溫如玉對面的那一群人,看到這一幕已經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先走。
那大白虎越來越近了,離溫如玉越來越近,離草中躲著的一群人也越來越近,草中躲著的人呼吸越來越沉重,最好咬死溫如玉,他們或許可以逃過一劫。
老虎一步一步近來,離溫如玉不過一丈,這個距離,一撲就過來了。暗處的人心跳加速,仿佛整個世界都安靜,只有心在跳動,仿佛整個世界都黑暗,只有那老虎和溫如玉在亮處。他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其中一個人,瞇著眼睛,向左右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先下手為強,若是老虎咬死溫如玉還不夠,那他們也更加危險了,那是一群,不是一只。幾人會意,將這白虎和溫如玉一起解決掉。箭已上膛,手正欲按在機關上,當此之時,那大白虎猛地一躍,徑直從溫如玉頭頂跳躍過去,直撲向草叢這邊,一口咬死了一個殺手,另外四個嚇得一陣慌亂,溫如玉看著這些,竟是一臉淡定。那被老虎咬傷的殺手,直直地看著溫如玉,眼神中充滿殺意??上?,他沒有機會,手最后掙扎了兩下,便無力地癱軟下去。
溫如玉道:“真是不好意思,這些老虎也只是為了保護主人而已。”
半晌,大白虎回來,嚎叫了一聲,不一會兒,那幾只大老虎也回來了。幾只白虎蹭在溫如玉身邊,然后趴下。
溫如玉笑道:“半年沒見,你們長胖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