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還沒飛出去多久,便被一個白衣斗笠人攔了下來。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天下第一神秘人溫臨風。
溫臨風之所以一路從長安跟著李夢天他們南下,無非就是想查那假扮他的神秘人到底是誰?身形,身手,都跟他相似,他猜測了許久,還是將目標鎖定在李夢天身上。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睖嘏R風喃喃道,“李君晟,李無逸……”
溫臨風將那信放回信筒,將飛鴿放了出去。片刻,飛來一只白鶴,溫臨風從鶴翅下取下了一個信函,說冷冰清到了黃州,落款是老高。
溫臨風笑道:“老高啊老高,回去之后可得好好地慰勞您老人家啊?!?p> 溫臨風回了一封信,沉吟片刻,便快馬加鞭南下。
他要等的那個人,到底在何處呢?溫臨風腦海中不覺又浮現(xiàn)冷冰清的影子。
此時的冷冰清,正在黃州。金鳳幫的紅鳳凰也暗中跟了來。
紅鳳凰生性變態(tài),對于女人,向來是一味玩弄作踐,天下就沒有他得不到的女人。
一路下來,紅鳳凰知道有人暗中保護冷冰清,雖派人調(diào)查,卻沒查到一丁點消息。既然對方是為了冷冰清而來,那么,他只要繼續(xù)跟蹤冷冰清,自然能找到背后之人。
紅鳳凰陰鷙著眼睛,冷冰清,是逃不過她的手掌心的。背后之人,舊賬他會翻倍還。
冷冰清根據(jù)顧傾城的信,找到黃州黃龍山。山腳下有片李姓村落,村前一口巨大的水塘。水塘沿上鵝卵石碼得整整齊齊,和冷冰清記憶中家鄉(xiāng)的水塘塘埂一般無二。
她記得,那個冬天,不知道誰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落入水塘。幸好被人救起。后來她就病了,后來就被診斷為癆病,直到被丟棄。
冷冰清走著,看著,想著,往事一幕幕涌現(xiàn)。
她和小伙伴一起去放牛,一起撿石頭,一起踢格子……
春天,她們折了軟軟的柳條兒編成帽子,又在帽子周圍插上許多紅的黃的野花;夏天,打谷場上鋪滿稻草,她和玩伴們躺在稻子上面打滾;秋天,門口的棗樹成熟,一個個都爬上棗樹打棗子;冬天,圍著火盆,一群人聚在一起烤糍粑……
許多事,都止于六歲那年的春天,六歲,是能記得很多事的年紀啊。冷冰清用二十一年的時間,去回憶童年的點點滴滴。那些記憶,就像光影的碎片,明明看它在記憶的深處,可稍稍一用力,它就虛化了,消散了,無影無蹤了……
所有曾經(jīng)的真實,放到遙遠的記憶之中,都虛幻得像一場夢境。夢中天井長滿青苔,苔痕生了銹,容不下此時的足印。
童年的陽光好像格外明媚,可透過那二十一年的時光,怎么也照不到現(xiàn)實中來。
冷冰清走過水塘,走過柳樹,走過田埂,村落中的房屋漸漸清晰。
村外繞著一條從山中流出來的小溪,里面全是鵝卵石。石橋下的倒影那么澄澈,仿佛時間一晃眼回到兒時和玩伴在河中的石頭下找螃蟹的情景。一汪清水,倒映著許多稚嫩的腦袋。此時此刻,卻只有冷冰清一人的影子。
二十一年了,離開家已經(jīng)二十一年了,父親母親可好?哥哥姐姐可好?童年的那些玩伴,可還好?
冷冰清想著想著,眼眶濕潤起來。紅鳳凰說她活不過十天,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五天了。
腳下的這條路,真像兒時走的那條路,真像。
冷冰清抬了抬眼,望了望碧藍的天空,似乎這樣就讓眼淚不那么輕易流下來。
走著走著,已到了村前。
冷冰清牽著馬,馬兒奔命似的往后退。
有埋伏……
冷冰清半垂的眼眸微抬,眼睛余光掃視了一圈,村子寂靜得很。
暗中的人,數(shù)目不少。
冷冰清松了馬韁繩,馬兒連忙跑開。
倏忽間,一群紅衣面具飛出來。和她在黔地遇到的全是女人不同,這會兒全是男子。
冷冰清略微掃視一眼,約有四五十人。金鳳幫為了殺她,可是夠拼的。
冷冰清右手握劍,左手握著劍柄,身影如風,和一群紅衣面具廝殺起來。就在這時,村子里頭又出來許多人,和紅衣面具打起來。
那些人都蒙著面,和之前在黔地遇見的那些人風格有些相似,尤其是手中的劍,皆是上等的精鋼。
十幾個蒙面和四十多個紅衣面具,終究是差了一些。何況紅鳳凰親自帶陣呢。
紅鳳凰尖利的聲音笑得如鬼魅一般,大聲道:“冷冰清,束手就擒,爺留你個全尸?!?p> 冷冰清心若冰清,面若冰霜,眼神中盡是冷肅。左手持劍,不比她右手遜色半分。
紅鳳凰眼中盡是挑釁,笑道:“哎哎,你說天下人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你貌美如花,只冠之以女俠呢?真是浪費這如花的容顏啊?!?p> 冷冰清面不改色,即便是戰(zhàn)死,她也不會屈服。
眼看那群出來跟紅鳳凰的人對手的那群人紛紛受傷,紅鳳凰又狂笑起來:“冷冰清,今天看你還有什么辦法逃脫?!?p> 忽然之間,遠處飛來一個青灰色的影子。直接和紅鳳凰打起來。來人武功極高,冷冰清若是未受傷的話,二人水平或許相當。只是此時冷冰清身體因為劇烈的疼痛,雖拼盡全力,終究受了影響。
來者是一個女子,是昨日在松坪鎮(zhèn)上出手幫助安羽靈趙如燕的謝幽尋。
冷冰清并不認識謝幽尋,謝幽尋卻認識冷冰清。
當初謝幽尋學武,正是受了天下第一俠女傳說的影響,她也想成為一代俠女。后來謝幽尋學了一身武功之后,打敗了許多人,也時常有人來挑戰(zhàn)自己。漸漸地,她覺得無趣,也懶得管江湖上的事。除了實在有人在自己面前惹事會管一下,平常倒一個人山水之間瀟灑自在。管他什么俠女什么女俠呢,都是過眼云煙。
大概是見慣了江湖風云,謝幽尋很少在江湖上活躍。偶爾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不曾留下姓名。因而江湖上也漸少提起她。之所以和安羽靈趙如燕熟,也是曾出手相幫過。
謝幽尋和紅鳳凰對手,冷冰清便和其他的人交手。兩廂形勢頃刻反轉(zhuǎn)。
冷冰清道:“小心他們使用毒暗器?!?p> 謝幽尋語氣很是高冷,道:“這個不用你說?!?p> 冷冰清也不理論,紅鳳凰放出幾個飛鏢出來,都被謝幽尋完美避過。
紅鳳凰格格直笑,道:“一個不夠又來一個,今天是什么風啊?!?p> 紅鳳凰有些得意,可他自己忘了,之前也中過一次毒的。
暗中出來幫助冷冰清的那撥人,迅速發(fā)出飛鏢,紅鳳凰防不勝防,背上中了一枚暗標。
謝幽尋猛一腳踢過來,紅鳳凰摔出三丈遠。
紅衣面具倒地的倒地,重傷的重傷,余下的七八個都退開保護紅鳳凰去。
紅鳳凰示意,幾人忙扶著他逃走。
那群蒙面人將地上的人全部殺死,也匆匆離開。
冷冰清還沒來得及道謝,人都撤光了。
地上一群尸體,謝幽尋鄙視地看了周圍一眼,又看看冷冰清捂了捂右臂,道:“你受傷了?”
冷冰清道:“無礙,多謝閣下出手相助?!?p> 謝幽尋抬了抬斗笠,態(tài)度十分輕松道:“你也不必謝我,我之所以學武,還是受你的影響呢?!?p> 冷冰清面色并沒有什么變化。
謝幽尋撇撇嘴,暗想,這冷冰清果然是冷,以前是傳說,現(xiàn)在親見了,更覺如此。
冷冰清道:“敢問閣下貴姓?”
“謝幽尋。”
冷冰清確實沒聽過這名字,并沒有太大反應。
謝幽尋挑眉道:“也是,跟你冷冰清比起來,真算是籍籍無名之徒了?!?p> 在謝幽尋看來,冷冰清這態(tài)度,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不過她早看開了,無所謂。
冷冰清可沒有瞧不起人,她就是這性子。就算是天下第一榜上的其他人物出手,她也是如此淡然視之。
冷冰清道:“閣下身手了得,并不在我之下。”
謝幽尋細看了冷冰清一眼,有些意外冷冰清這般說話。這可和冷冰清那孤標傲世的形象不太符合。謝幽尋笑道:“你也不必勉強,天下第一榜上的人物,我等自然是不能望其項背的?!?p> “此言差矣,天下第一榜不過是江湖人士為了供大家消遣娛樂而弄出來的東西,并不具有參考價值。”冷冰清還是那般態(tài)度,語氣沒有一絲活躍。
“你倒是很謙虛?!?p> 冷冰清看出來謝幽尋心下有些不服氣,只道:“閣下如此風度,想必也未曾把天下第一榜放在眼中吧。若是真的看重天下第一榜,你應該找我挑戰(zhàn),你的身手,確實不在我之下?!?p> 謝幽尋眉頭微皺:“捧殺?”
冷冰清心下有幾分無奈:“既然你我對事情的看法并不能達到一致,多辨無益。在下有事在身,就先告辭了?!?p> 謝幽尋眼神一暗,按照江湖規(guī)矩,不一般是說怎么答謝的么?
謝幽尋忙道:“冷冰清……”
“怎么了嗎?”冷冰清并沒有轉(zhuǎn)身,而是等著謝幽尋的話呢。
“我雖算不上是什么俠義之士。”謝幽尋清了清嗓子,繼續(xù)道:“但是嘛,也算救了你,你就是這么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冷冰清轉(zhuǎn)過身來:“閣下他日若有所需,在下必竭力相報?!?p> “不用等他日,”謝幽尋撩了一下頭發(fā),笑道:“這樣吧,你贈我一些金銀財寶作為答謝就好了?!?p> 冷冰清淡淡看著謝幽尋,謝幽尋絲毫沒覺得不好意思,抱臂而立,仿佛覺得理所當然。
冷冰清道:“沒有。”
這回答,也很理所當然。
謝幽尋心一沉,沒有?怎么可能,只道:“你好歹也是天下第一俠女,說自己沒錢,這有點不合適吧?”
冷冰清神色比謝幽尋還鎮(zhèn)定,道:“真沒有?!?p> 謝幽尋打量了下冷冰清,除了身上的衣衫還算干凈。整個身上的裝飾,就是頭發(fā)上那支木簪。
謝幽尋忍不住鄙視了冷冰清一眼,道:“先欠著?!闭f畢便縱身飛走。
冷冰清還愣在那里,這是什么情況……
和冷冰清一樣不清楚情況的,便是出來幫助她的一幫人。他們是老高暗中派遣的。這消息已經(jīng)到了老高手中。
老高捻著稀疏的胡須,喃喃道:“這謝幽尋跟冷冰清并沒有交集呀,怎么會出手相助的?”
或許只有謝幽尋自己知道,她現(xiàn)在可是窮得不名一文。本以為救了天下第一俠女怎么的也能得到一些財物的報答,哪知道霜楓女俠比她還窮。
這年頭,當好人都這么不容易了嗎?
不知情況的老高將這些消息一并發(fā)給了南下路上的溫臨風。
溫臨風看了信,搖搖頭,只叫老高盯好李夢天的行蹤。
李夢天的行蹤可不止溫臨風一個人盯著呢,暗處多方勢力亦跟隨著,李夢天好像也不甚在意。
李夢天一行南下,天真的李廷更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雪融后的地面濕漉漉的,車馬疾馳,濺起點滴泥土。咿咿呀呀的車輪聲,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簡單的循環(huán)。
車內(nèi),王春麟見李夢天沉思,問道:“老爺所思何事呢?”
“我在想街上那出手相助的群人!”
“他們應該是江湖的一些幫派,江湖上的幾大幫派,都有各自的勢力范圍,或許是有些交情的。昨天我送了從家里帶的雨前龍井給那位趙月白,對于這街上的動靜,想是聽到了,便過來解圍的?!蓖醮瑚虢忉尩馈?p> “恩,合情合理~”李夢天神色淡然地搖著扇子。
“老爺覺得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王春麟雖然是武將當中難得心思細膩之人,但無法面面俱到,如今聽了李夢天這么一說,思忖起方才的情景,確實有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老爺這么一說,我倒是覺得有些蹊蹺。其實我首先想到那個生事的老頭子連官府都不怕。昨天和趙月白談論,他們也是游走江湖的。今天能全憑一句話就息事寧人,絕非小可之輩?!?p> 本來因為自己昨天的魯莽還處在窘境之中的李清筠聽到此處,更加有些不好意思,笛子也不轉(zhuǎn)了,衣服也不捻了,也不看窗外的風景了。兩只手一會兒放在膝蓋上,一會兒疊抱在一起,遲疑稍許,聲音低沉道:“爹,是孩兒不好,是孩兒貪玩,才引來這么多紛擾?!?p> “若非你引起,咱們未必能看到。即便咱們看不到,不代表他就不存在。”李夢天似是在開解,“吃一塹長一智,這般,我們算是欠了他們一個人情。若是以后遇見,還是要還的。讓陳良著人去查一查他們的底細,看看究竟如何?!?p> “是。不過老爺這般,想低調(diào)行事,也實在太難了?!蓖醮瑚肟紤]著前因后果。
“無礙,你可別忘了,江湖上我還有個李無逸的名號在呢?!?p> 王春麟笑道,“老爺許久不用李無逸這個名字行走江湖了,若真是忽然出現(xiàn)在江湖上,不知道又會引起什么風波?!?p> 李清筠不以為意:“爹,您都退出江湖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江湖上的風云到底如何?您有幾分把握。”
“呵呵,確實,并沒有多少把握?!崩顗籼煺Z氣清淡,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把握。
李清筠偏著腦袋,道:“以前在宮中,總是覺得天下太平。沒想到出來看了,才知道并不是想象的那樣子的?!?p> “嗯,不錯,看來是長見識了。”李夢天理了理清筠的頭發(fā),將額上反過去的玉簪子轉(zhuǎn)正了些。
王春麟笑道:“老爺寬心便是。如今少爺出來了,又跟了思杰子房,他們都是有江湖經(jīng)驗。少爺也是最聰明伶俐的,許多東西一學便會。這不才出來,等到后面適應了環(huán)境就好了?!?p> 李夢天微笑點頭。
李清筠本來覺得自己可以獨當一面,沒想到在父親眼中,自己還是個不省心的孩子。又想到昨日引起的風波,確實有些任性。看到父親心中仿佛有許多心事。是啊,父親又要管理天下,還要牽掛不省心的自己。想到這里,李清筠心中不免有些失落,這種失落與不能去玩雪,不能去看風景的失落不同。這種失落,或許是自己十五年一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和父親的差距,還有將來面對父親手中江山的能力。不覺嘆出一口氣來。
“好端端的,怎的又嘆氣了?年紀輕輕的,這可不是個好習慣?!崩顗籼炻牭絻鹤訃@氣,心中也料到幾分他的心思。
“爹,我突然想母妃和妹妹了?!?p> “才出來幾天就想回去了?終究是心太浮躁?!崩顗籼爨凉值恼Z言中還帶著一絲慈愛,“別想其他的了,吹一首來聽聽吧!”
李清筠難得見父親要求自己吹笛子的,心情又開朗起來。忙從腰間取出玉笛吹起《梅花落》,外面騎馬的幾個人也跟著哼起梅花落的曲子。
李夢天身側(cè)的那支梅花,時而在穿過窗簾的風中顫裊,時而隨著馬車搖曳。滿枝的幽香,彌漫在空氣中,李夢天早已從舊夢的憂傷中退出來,轉(zhuǎn)而珍重眼前的妙景。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xiàn)在。
人生許多時候不都是如此,舊夢縱好,終究難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