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晚。
萬馥樓一樓廂房。
早已成為習(xí)慣般,詹峻坐在桌前,樊云瑾坐在后頭。
秋卉垂頭跪在一旁。
墨蓮走進(jìn)廂房,向樊云瑾與詹峻各自一福身,不冷不熱地緩緩說道:“賤妾以為,太尉大人會傳召賤妾到太尉府。不料,太尉大人竟親自到萬馥樓來了?!蹦徤宰魍nD,微微一笑,“不知道……太尉大人是怕賤妾污了太尉府,還是體恤賤妾欲給賤妾充裕的時間伺候今夜的入幕之賓?”
樊云瑾黑著臉,不發(fā)一言。
詹峻問:“下女秋卉說,昨夜今晨直至本侍衛(wèi)到萬馥樓來傳召,下女秋卉不曾離開萬馥樓半步……下女秋卉所言,可曾屬實?”
墨蓮說:“昨夜,秋卉確實一直陪在賤妾的身旁,不曾離開。至于今晨……賤妾獨自一人回房歇息,因而無法確定秋卉有否離開萬馥樓?!?p> 詹峻問:“你當(dāng)真確定,秋卉‘昨夜’不曾離開萬馥樓?”
墨蓮語氣堅定,“賤妾確定。若是今夜,秋卉或許還能趁賤妾在房中伺候入幕之賓時,偷偷離開萬馥樓。但是昨夜,賤妾不曾在房中伺候入幕之賓,而是在這廂房內(nèi)與今夜的入幕之賓對飲聊天。一整夜,秋卉都在為賤妾與賤妾的入幕之賓斟茶倒水,從未離開。若二位大人不信賤妾與秋卉的話,二位大人可以去問賤妾的那名入幕之賓。”
詹峻問:“那名入幕之賓是誰?”
墨蓮說:“那名入幕之賓是太尉大人的大熟人了。若非太尉大人多番阻撓,那名入幕之賓也早該是賤妾的大熟人……于情于理,賤妾本不該讓那名入幕之賓多等三夜。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所幸,那名入幕之賓很是尊重賤妾的規(guī)矩?!?p> 詹峻回頭看向樊云瑾……墨蓮的話雖則曖昧,卻也清楚表明那名入幕之賓正是殷皓旸。
樊云瑾前段時間一直派人跟著殷皓旸,不讓殷皓旸再到萬馥樓來找墨蓮。但見殷皓旸安守本分,樊云瑾便讓跟著殷皓旸的人撤了,不料……殷皓旸竟馬上跑到萬馥樓來找墨蓮!甚至不管殷平渭也對墨蓮頗為青睞!
樊云瑾的眼皮抽搐跳動著,怒不可遏,卻又深藏不露。
墨蓮說:“看來,太尉大人是不打算傳召賤妾今夜的入幕之賓了?”
樊云瑾徑直對詹峻說:“把下女秋霜召來?!?p> 詹峻說:“是?!闭簿桓壹m正樊云瑾,并非“下女秋霜”而是“下女銀霜”。
墨蓮說:“賤妾經(jīng)已把知道的一切告知二位大人,若沒有旁的事情,只望二位大人能讓賤妾先行離開。”
樊云瑾再次無視墨蓮。
詹峻自然不敢擅自做主。
墨蓮再對樊云瑾說:“春宵一刻值千金,賤妾今夜的入幕之賓經(jīng)已等待賤妾多時。賤妾切不可再讓今夜的入幕之賓在房中久等。望太尉大人見諒?!?p> 樊云瑾再次無視墨蓮,徑直便對詹峻說:“召下女秋霜!”
樊云瑾又再錯叫下女銀霜的名字……詹峻跟在樊云瑾身旁多年,樊云瑾向來做事嚴(yán)謹(jǐn)甚少出錯,這是詹峻第一次發(fā)現(xiàn)樊云瑾犯這般明顯的錯誤。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樊云瑾認(rèn)為下女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但更有可能是因為……詹峻沒敢往下細(xì)想,只敢小心翼翼地問樊云瑾:“那花魁墨蓮……”
樊云瑾冷冷地對詹峻說:“事情尚未明朗,有關(guān)人等皆不可離開。你去召那下女秋霜,與此同時,派人將殷公子送回丞相府!”
詹峻點頭稱是,當(dāng)即離開了廂房。
廂房內(nèi),霎時安靜得很。
秋卉仍在一旁跪著,深埋腦袋。墨蓮與樊云瑾隔著黑木桌無言對視,墨蓮目光幽幽,樊云瑾眼神冷冷,相互糾纏的眼眸卻如天雷地火般,亦愛亦恨。
詹峻帶著銀霜來到廂房。
銀霜二話不說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詹峻問銀霜:“今晨,你有否看見秋卉?”
銀霜膽怯答:“回大人,萬馥樓只有賤婢與秋卉兩名下女。秋卉平日住在相好家中,因而萬馥樓不曾給秋卉留有房間。今晨雨勢太大,秋卉無法回去,于是便與賤婢同睡一床歇息?!?p> 詹峻問:“在此期間,秋卉可曾離開房間?”
銀霜答:“賤婢過于勞累,一沾床便睡著了。一直到午后,秋卉起床去給花魁墨蓮梳妝打扮,賤婢才慢慢醒來。至于……在歇息期間……秋卉有否離開房間……賤婢恐怕無法確定?!?p> 詹峻本欲再度提問,卻見一名官差小跑走進(jìn)廂房……官差走到詹峻的身旁,在詹峻的耳畔耳語了幾句……詹峻當(dāng)即走到樊云瑾的身旁,對也樊云瑾耳語了幾句……樊云瑾臉色一沉,站起身,看樣子是要離開了。
墨蓮適時開口問:“敢問二位大人,賤妾是否可以先行回去了?”
樊云瑾不著痕跡地抬起眼梢,猛力瞪了墨蓮一眼。收回視線,樊云瑾壓低聲音問了詹峻一句:“可把殷公子送回丞相府了?”
詹峻點了點頭。
樊云瑾極快地瞪了墨蓮一眼,拂袖離開。
詹峻對墨蓮等人說:“你等暫且回去。但未經(jīng)準(zhǔn)許,你等不可離開萬馥樓?!?p> 墨蓮無奈一笑,“不能離開萬馥樓?難不成……賤妾就這般莫名其妙地成為嫌疑犯了?”
詹峻伸出一根手指隔空指了指墨蓮,似在無言責(zé)罵墨蓮。墨蓮不甚在意地報以詹峻冷冷淺淺的一笑。詹峻低聲咒罵著,收起手指,大步跟在樊云瑾的身后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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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云瑾與詹峻回到太尉府。
剛才,朱軼派官差告知樊云瑾與詹峻——朱軼有重大發(fā)現(xiàn),讓樊云瑾與詹峻回府稍作等待。于是,樊云瑾與詹峻便急急趕回了太尉府。然而,從城西萬馥樓到太尉府,比從城郊末莊到太尉府,路途短了不少。
在等待朱軼的過程中,樊云瑾與詹峻正好可以翻看眾人的筆錄——樊云瑾派官差到城北集市以及趙家附近,查問一眾集市街坊以及趙家鄰里,以便更了解趙海榮與牛春梅。
筆錄將眾人的原話記錄下來——
牛春梅之父,牛大義:我女兒雖則不會念書寫字,卻十分懂得孝順父母公公,對致遠(yuǎn)更是無微不至。我女兒實在是一名好姑娘。那般好的姑娘,本該享福的。只可惜我女兒命薄,好不容易等來致遠(yuǎn)高中狀元,竟就死了……自殺?不可能!我女兒一直心心念念等著致遠(yuǎn)回來!我女兒絕對不可能在致遠(yuǎn)回來之前自殺的!在致遠(yuǎn)回來之后便更加不會自殺了!我女兒本該是狀元夫人!狀元夫人??!我可憐的女兒呀!
牛春梅之母,潘小燕:我女兒從小便特別孝順。在家之時,我女兒偶爾會到集市幫我們賣牛肉。嫁人之后,我女兒孝順公公,日日幫著在集市里面賣豬肉。賣牛肉賣豬肉諸如此類的,賣輕松,扛沉重。致遠(yuǎn)肩不能扛,手只能提筆。趙海榮每日要扛那么多豬,若非我女兒幫忙,趙海榮哪里吃得消?街坊鄰里都稱我女兒是豬肉西施,可見我女兒當(dāng)真是心善人美!那般好的姑娘,到底誰那般狠心待她?自殺?絕對不可能!我女兒一直深信,致遠(yuǎn)就算不高中狀元起碼都能是榜眼探花!前段時間,我女兒還問我,如何才能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好給致遠(yuǎn)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娃!我女兒絕對不可能自殺的!官差大人,求求你們幫忙找出殺我女兒的真兇吧!
城北集市賣魚的劉勝:我從小便認(rèn)識海榮。海榮的父親也是賣豬肉的,我的父親也是賣魚的,我們兩代人幾十年都這樣相鄰著做點小生意,也算是有個照應(yīng)。說起海榮,唉,海榮也是一個苦命之人啊。他才剛?cè)⑵薏痪?,他的父母便死了。他的兒子還未滿十歲,他的娘子便死了。好不容易等來兒子高中狀元,他與他兒媳婦卻都死了。唉,說到底,就是沒有福氣啊。下女秋卉?見過,她幾年前常去海榮的豬肉攤買豬肉的。后來她做了海榮的相好,我就很少見到她了。相貌?忘了!想必相貌很是一般吧。嗯,海榮對女子的容貌好像不太……看他挑選兒媳婦便知道了。官差大人,我還要做生意……
城北集市賣胭脂水粉的陳元:豬肉西施?哈哈……抱歉抱歉,我并無褻瀆死者的意思。只是牛春梅長得連東施都不如,大家喚她豬肉西施,不過是笑話她罷了,沒想到她竟還當(dāng)真了!哈哈……抱歉抱歉,我仍是沒有褻瀆死者的意思。我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自殺?不無可能。畢竟她長得那般……哈哈……抱歉抱歉……畢竟她長得那般一言難盡,成親一年肚皮又沒有動靜,就算真讓她當(dāng)上狀元夫人,也一定會很快被休棄的。
趙家鄰里鐘婆:我是看著海榮長大的,自然也是看著致遠(yuǎn)長大的了。秋卉?見到過的。她是海榮的相好,聽說是在十里煙花路做下女的。那下女秋卉看見我,也會喚我一聲“鐘婆”。態(tài)度嘛……也還算可以。可在十里煙花路混跡的女子,哪有正經(jīng)的?那下女秋卉定是貪圖海榮的錢財。海榮沒有錢財?呃,也是。但現(xiàn)在致遠(yuǎn)高中狀元了……也罷!反正那下女秋卉定然有所貪圖。我勸說海榮,讓海榮斷了跟下女秋卉的來往,可海榮就是不聽我的。自殺?不可能。一定是那下女秋卉謀害海榮,想要奪去海榮的家財。海榮沒有家財?呃……但現(xiàn)在致遠(yuǎn)高中狀元了……
趙家鄰里任伯:那下女秋卉長得挺好看的,起碼比普通良家婦女好看。那般好看的女子,配給海榮真是虧了。若我年輕十年,定然要問問那下女秋卉是否要改跟我。留意下女秋卉?呃,男子嘛,多看美人幾眼總是正常的。昨夜今晨?肯定沒有。若那下女秋卉回來,我定然會看見她的。男子嘛,多看美人幾眼總是正常的……不看下女秋卉,難道還看那豬肉西施牛春梅嗎?那趙海榮也真是,給自己找的相好那般好看,給兒子討的媳婦卻那般丑!如果我是致遠(yuǎn),我也一定會對海榮發(fā)脾氣的。致遠(yuǎn)有沒有向海榮發(fā)脾氣?呃,好像曾經(jīng)聽他們爭吵過……但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因此爭吵呢?
趙家鄰里楊嫂:趙海榮與牛春梅的關(guān)系?不就是正常公公與兒媳之間的關(guān)系嗎?難道他們……算了,不可能!那牛春梅的相貌真的是……而且,那趙海榮不是還有十里煙花路的下女秋卉做他的相好嗎?那下女秋卉就是一個狐媚子,總對著我家夫君拋媚眼!昨夜今晨?沒見過那個狐媚子!
趙家鄰里楊哥:下女秋卉沒見過,那趙海榮倒是見過的!黎明之前,雨還不算太大,我起來撒尿之時看見趙海榮從趙家出來。我還尋思著,那趙海榮也太早去集市了吧。牛春梅?沒有。牛春梅沒有跟在趙海榮的身后。也是啊,若是往常,牛春梅必然會跟在趙海榮身后的……呵呵,畢竟牛春梅是豬肉西施嘛。哈哈,豬肉西施。
……
集市街坊以及趙家鄰里所說,基本大同小異。
詹峻喃喃道:“我還以為,牛春梅是因為上吊的緣故,相貌才變得那般丑陋。沒想到,牛春梅不上吊的時候,也是那般丑陋?!?p> 聽了詹峻的喃喃,樊云瑾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翻開新一頁的筆錄……朱軼恰好在此時走進(jìn)書房,樊云瑾當(dāng)即看向朱軼問:“你有何重要發(fā)現(xiàn)?”
朱軼拱了拱手,直接說:“一如表面所見,牛春梅確實是上吊窒息而亡。但是,我等在牛春梅的手腳找到不少淤青傷痕,不排除是上吊之前曾與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沖撞?!?p> 樊云瑾低聲說:“亦不排除,牛春梅被人強行吊在橫梁?!?p> 朱軼點了點頭,“而趙海榮是服用老鼠藥后毒發(fā)身亡的。”朱軼繼續(xù)說:“按照尸身的僵硬程度看來,牛春梅大概是昨夜后半夜死去的,趙海榮則是官差發(fā)現(xiàn)趙海榮的尸體前不久才死去的?!?p> 詹峻喃喃:“縱使趙海榮目不識丁,卻也希望親眼一見寫著趙致遠(yuǎn)為新科狀元的皇榜……才甘心回去自殺?”
樊云瑾說:“問題是,趙海榮與牛春梅都沒有自殺的動機?!?p> 朱軼說:“有一點,或許至關(guān)重要……小人發(fā)現(xiàn),牛春梅懷孕將近三月?!?p> 三月?
樊云瑾與詹峻都瞪大了眼。
科舉是在四個月前開始舉行的。原本統(tǒng)共只需一個月的科舉,因遇上先帝駕崩而被拖延至今。在守喪那三月期間,一眾考生更是被養(yǎng)在貢院之內(nèi),不得外出。如此一來,牛春梅腹中的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