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近前了幾分,見小小嬰兒纏繞在厚重的彩色錦被里,面色憋得通紅。她還那么小,那么無助,明明手腳并用也扯不掉抵在鼻子上端的綢緞,不時發(fā)出幾聲小貓一樣的嗚咽,卻被動分化在大得滲人的宮殿內,叫旁人即使仔細也聽不得任何響動。
何況那些人離得這么遠,且一個個動作疲懶,好似永遠睡不醒一般。蔣欽舟眼神微冷,卻又無可奈何,她有些著急地看著那個嬰兒,祈禱來一陣風也好,將帷幔吹開一些,好讓人不要忘了這里面還有一個需要人時刻關注照懷的孩子。
時間一分一秒,嬰兒的掙扎幅度越來越小,那細碎的嗚咽,幾不可聞。殿內的人依舊各自做著那些無聊的瑣事,沒有一個想到,跑過來看望這深陷在重重困頓里的孩子。
蔣欽舟的性情再是冷清,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一個什么都不明白,還尚未領略這世間黑白的嬰兒死在面前。她靠得極近,再一次拿手拂開那片礙眼的綢緞,可惜終究不行。
當指尖再次穿透嬰兒的面龐,那牽動不住任何實物的挫敗,打擊到了這個向來不將一切放在眼里的新魂。她此刻寧愿現在的自己是在夢中,而不是有可能存在于另一個時空,真實發(fā)生的事情。
當巨大的昏沉感襲來,她晃了晃身形。臨瞌斂雙目的時候,卻發(fā)現那嬰兒的眼睛睜開了。那雙黑如曜石的眼眸里,還帶著掙扎哭鬧過的痕跡,卻不妨礙映上了她的身影。
那極為透明淺淡的一片,全部收攏在一處。留待她謹慎觀望,最后一刻定格的,是嬰兒繼續(xù)哭鬧著向她伸手呼救的乞求。
當再一次醒來,蔣欽舟發(fā)現自己置身在十分熟悉的大床上時,眼神中的冷厲一閃而過。隨后沒頂的歉疚逼迫著她一遍遍回想著嬰兒回望的那一眼。當窒息感突如其來時,蔣欽舟這才察覺那礙眼的綢緞仍然死死困住她的呼吸,于是果斷暴躁了。
暴躁的當下,那比嬰兒多了無數經驗的常識此刻也派上了用場,她手腳并用,不時蠕動著軀體,如蠶蛾破繭一般,慢慢推開那妄圖纏繞自己性命的彩色錦緞。
在經歷一番十分困難的擺脫綢緞大戰(zhàn)后,她已經累得差點忘記了自己是誰。此時此刻,她只想安靜地長睡不醒,沒準再過陣子,夢就消逝了呢?
想法很美好,期待終歸是期待,再次醒來的蔣欽舟又恢復了旁觀者狀態(tài)。床上的那個孩子因為她的努力得以解脫,此刻正追逐著自己的腳掌,啃得不亦樂乎。
于是,她有些頭疼地看著這個稍顯活躍狀態(tài)的嬰兒,心中的歉疚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喜悅...
轉眼間,蔣欽舟的夢境已經延續(xù)了約三個半月有余,眼前的娃娃也從抱著腳掌啃食狀態(tài)中漸漸變得尤不滿足。她如今已能滿宮殿的捉摸爬行,碾草壓花,惹得那些仆從整日提心吊膽地亦步亦趨著。
小娃娃像是能夠感應到她的存在,總是十分準確地抬頭給她一個燦爛至極的微笑。她的小手舉過頭頂,喃喃自語,像是與隱藏在半空中的神奇身影直接對話。
此子與我有緣,望著滿地打滾的娃娃,突如其來的一段話莫名出現在她的腦海,以至于讓她都想裝一回神棍將這孩子帶走。
反正她的父母從來沒有瞧見,何不讓其跟隨自己,把她當成自己的親人一般疼愛也無是不可。
可惜了,這也許只是個夢境。說不定夢境的小孩不過是她曾經對自己兒時記憶最混亂復雜中,最貼切的一個近相。
每到這時,旁邊的奴才們恨不得將腦袋埋到胸膛里。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皆是想到了這個孩子那可憐的生母,被賜一杯啞酒得以保留小嬰兒性命的顏氏。那個女人是死了嗎?也對,畢竟是得罪過皇后的人。
他們在畏懼什么?蔣欽舟神情若有所思。她本不贊同那孩子暴露自己行蹤,兩人相處的短短幾個月中,她早就了解自己只能待在嬰兒身邊的現實。
終歸不算正常的相處,但細想這么大的宮殿內總是這么一些人跟在左右晃蕩。嚇嚇他們也算好事,總算伺候得比較盡心盡力了。
如果一直維持逗逗小娃曬曬太陽的美夢,蔣欽舟大概會覺得投不投生也無所謂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命運豈會讓她如此惰怠,所以當世事的長條鞭笞著靈魂不斷向前,那在苦痛中誕起的新生,叫人既是憤怒也是無奈。
時間總要前移,不過區(qū)區(qū)一年光景,竟叫人記憶尤深。小娃娃如今已經不在出生時的屋子里,她被置換在更大的一處宮殿。這里的主人身份高貴,這里的仆從盡心盡力,也比當初那冷清的宮殿多了太多人氣。
蔣欽舟照例跟隨,自那日貴為這個朝代的一國之母屈尊驟降至小娃娃的出生地時,她就感覺到其中無法擺脫的宿命開始輪回了。
當日,那一眾宮殿里的人自然全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起因為照顧皇長女不周而獲罪。
當鮮血遍染廷階時,有誰會去在乎一個剛滿周歲大的孩子是否能夠了解其背后的齷齪。
衣冠華貴的年輕皇后端坐在鳳輦內,似乎評判一個物品一樣的眼神掃過被小太監(jiān)抱在懷里的孩子,直接鎖緊眉頭。她毫不掩飾惡意地大聲呵斥道:“放她下來,自己走。”
小娃娃尚不待領略人間,腳下就沾染了罪惡的污穢。這些人死亡的原由,全都被記在了宛如新紙一張的幼稚小兒身上。沒人敢去討要,卻生生膈應到了一旁無聲佇立的靈魂。
所幸也不全是灰暗的回憶,小娃娃有了新的身份,她是全大周年輕帝王唯一的孩子。
王權富貴,身份是皇長女的她下半輩子也算是安樂無憂了??蓞s因為這唯一,使她受盡了苦難。
每天天不亮就要去讀書學習,帝王謀略,習武射獵均不能少。換她老子的一句話來說,這便是生在帝王家的義務。
可惜她實在沒有讀書的天分,也不是一個被人當作神童對待的天才。每天在懲罰與惶恐中度日,年僅四歲的娃娃活得并不開心。
她更多的下意識去追尋那個一直沒有離開過的影子,因為與生俱來的熟悉感能夠令她微微安心。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吾兒大善純孝,明通事理,特賜名,欽舟。勿忘朕之...”
有意思了,這孩子竟然與她同名。那么,如今不管是否是在夢里還是別處。她的事,那必須是要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