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松脫,我這條命縱是不要了,也要將你千刀萬剮。”
孫定遠只是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暗夜之間,如一尊石像。但一字一字,冷厲森駭,仿佛奪命藤蔓,自那閻羅殿內(nèi)猙獰而出。
那人亦被他這般語氣震住,良久才道:“我……我沒怎么她……也沒人敢碰她……她雖瘋瘋癲癲,但有人一直將她護著……”
“你說她無事,就是這般無事的?!睂O定遠忽然道,“她究竟何處?”
桐拂這才反應(yīng)過來,孫定遠是在問自己。
“她在……我相熟之人處,神智確實尚不十分清楚,但好了許多……”
“你說,她在找我?”
“是,無時無刻。所以你不能有事,你沒事了,她才能好起來?!?p> “好?!睂O定遠說完這個字,再無動靜。
一時四下靜謐,只余雪落撲簌。
桐拂自萬般情緒中回過神來,才覺出周遭嚴寒,實難忍受。哆哆嗦嗦想要窩成一團,無奈被捆得結(jié)實,亦是不能。
迷迷糊糊間,只覺倦意襲來,將眼皮沉沉壓著,倒似乎也沒了先前寒意。
“小五?!?p> 她聽見有人在喚著。
“唔……”她答,困極,想睡。
“不能睡?!?p> 好像是孫定遠的聲音。
“就一會兒……”她嘟囔。
“不行……你說說十七的事……我想知道……”孫定遠的聲音好似又遠了些。
“她啊,嘿嘿,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白日里有點鬧……總纏著我找定遠……”
孫定遠一愣,“纏著你?她與你一處?”
“一處一處,日日在一處……不然一眨眼就不知跑哪兒了……跑得比兔子快……”
“她何故與你一處?”孫定遠再度打量這個小五,確實是見過幾面張玉身邊的人,又怎會離開大營,和秣十七一處?
“還有染了額妝的粽馬,她認定了是赤兔……恨不能抱著睡在馬廄里……不見了……然后就不見了……只剩下棕馬了……怎么辦……”
桐拂只覺得困意沉沉,已經(jīng)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么。
“誰不見了?”孫定遠覺得有什么很是不妥,此人說話顛三倒四,卻又總覺得似乎與自己親近……
那小五卻沒了聲響。
孫定遠又喚了她幾聲,還是沒動靜。他將腳邊的石子挑了踢過去,彈在小五的胳膊上,小五兀自垂頭不動彈。
“這么著,哼,一會兒就該凍死了……”遠處那人道,瞧見孫定遠的樣子,又咽了回去。
緊接著那人聽見呼哨聲,自孫定遠口中穿出,一聲緊過一聲,穿透沉沉藹藹的雪夜,遠遠傳開了去……
鼻端的氣味不好聞,桐拂想躲開,被人捏著下巴就灌了一口,很可怕的味道。
她半睜開眼,朦朧間看見爹爹皺著眉手里端著個碗,正瞪著自己,好像說了幾句,她聽不清。
她伸手想要撥開那碗,“不喝,太難喝……我錯了,爹爹……”
爹爹的手抖了抖。
桐拂有點奇怪,爹爹為什么要抖。
那個碗又湊到嘴邊,她又被灌了一口。她想吐出來,爹爹在自己耳根處按了按,她就吐不出來,咕咚一口全都咽下去。
剛才明明很冷,這會兒怎么這么熱?她奮力想要將蓋在身上的東西扯了,又被爹爹按住手。
她鼻子一酸,“爹爹,真的熱……”
爹爹一愣,伸手探她的額間。桐拂拼命想要躲開,“我好了,沒病,不喝……”
旁邊有人說話,說得好像是,捆了,捆了就老實了……
有什么細密冰涼扎在頭頸間,游走的酸痛瞬時令她一個激靈,漸漸瞧清眼前情形。
自己坐在榻上,身上裹著厚厚毛氈。面前站著的醫(yī)官,她認得,文德。
不但認得,此刻自己一雙手,將文德的胳膊緊緊抱著。
文德身旁的,是馬三保。
馬三保此刻一臉鄙夷,“怎似女人一般,抓著文德哭喊著叫爹,有你的……”
桐拂慌忙松了手。
文德輕咳了幾聲,轉(zhuǎn)身將手中銀針放下。
桐拂緩緩把腦袋縮進氈毯之間,“方才睡糊涂了,作不得數(shù)……”
她忽又猛地將腦袋伸出來,“孫定遠呢?”
馬三保鼻子里出氣,“殿下帳外跪著?!?p> “真不是他的錯,他是為了救人……”
馬三保皺著眉打斷她,“你和孫定遠原本認識?怎么沒聽說過?”
“不認識!”
馬三保又瞪了她一會兒,“小五,你不是給野魂附身了吧,怎的不似你往日?”
桐拂心里一拎,急忙尋思如何接話。
馬三保又道:“這孫定遠也是奇了,自從回來,誰也不理,偏偏對你很不一樣……殿下的馬都敢偷……”
“偷馬?!”桐拂呆住,“他方才被捆在那里,如何偷?”
“你已無大礙,可以回去了?!蔽牡麓驍嗨f罷,復(fù)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看在桐拂眼里,竟比方才馬三保的話更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她當下扔了氈毯起身就走,走到帳門口,被馬三保叫住,“我勸你,這會兒別再去找那孫定遠。
殿下舍不得殺他,至于你,正好拿來撒氣。
再有,你家僉事這會兒,估計也在磨刀了……”
桐拂出了醫(yī)帳,外頭積雪深厚,微有天光,再不敢耽擱,蹬蹬蹬一路急走,奔回張玉的大帳。
還沒掀簾,就聽見里頭刺耳的磨刀聲,心里哀嘆,三保誠不欺我。
張玉余光里瞅著他悄悄摸進帳子,矗在角落里,拿眼偷瞧自己手里的刀,一臉慌。
“能耐啊,我?guī)は乱渤隽藗€能耐的。讓去取個袍子,打架打得可痛快?綁得舒不舒服?雪地里暖不暖和?”
桐拂猶豫了一瞬,“沒……沒什么能耐,不痛快,不舒服,也……不暖和?!?p> 張玉將刀哐啷扔在案上,驚得她一個哆嗦。
“磨過牙了是不是?這嘴利落的。
求情?你是我?guī)は碌模l求情都沒用!你仗著自己腦袋摔壞了,我就不會處置你?
我且問你,我的戰(zhàn)袍呢?”
桐拂腦袋里嗡的一聲,壞了,那匣子呢?打架的時候,好似隨手扔在一旁了……
張玉一手拍在案上,砰的一聲,“給我扔了是不是?你小子怎么不把自己給扔了?去給我洗干凈了,滾!”
桐拂這才瞧見張玉手邊的那個匣子,匣蓋開著,里頭露出的戰(zhàn)袍一角,盡是泥濘。
這絕對罪加一等……她心里哇涼哇涼,趕緊上前取了就往外逃。
一口氣奔到河邊,將那戰(zhàn)袍取了就要浸在水中。
方將它展開瞧清楚了,她心里跟著就是狠狠一抽。
這件戰(zhàn)袍,她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