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沒有著急回九曲關(guān)復(fù)命,而是趁著這個空閑回陳家村一趟,幫錦娘把家里的重活都干完,她一個女子獨自在家操持生活不易。
陳六玄拉著馬走在籬笆院墻外,錦娘坐在院子中央洗衣,時不時從木盆中抬起濕手,將散亂的秀發(fā)捋到耳際。
她抬頭看到院門外的陳六玄,側(cè)起嘴角笑了一下,算是對丈夫的招呼。
陳六玄推開柴門,把馬拴在院子里的木柱上。錦娘連忙從凳子上站起,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問他:“你還沒吃吧,我給你做飯去?!?p> “不用做了,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陳六玄踏進屋子里。錦娘緊跟在他身后進入,反手將門栓上,伸手解腰間裙帶。
日光從門縫中射入,照在她脊背上,有幾處淺淺的傷痕,雖然痕跡很淡,卻說明時間久遠。
陳六玄的眼睛被刺痛,仿佛看到了某個血淋淋的脊背。他抓住她的衣襟,伸手覆到了肩頭。
“算了,今天我累了?!?p> 錦娘點了點頭,低頭把裙帶栓上,推開門說:“我去洗衣服了,把你的也脫下來洗洗。”
“還不算臟,不用洗?!?p> “怎么才算臟,身上已經(jīng)有了汗味兒?!?p> “算了,”陳六玄執(zhí)拗地搖頭。
“臟了就脫下來洗,怎么能算了?”
錦娘伸手要去解他的腰帶,陳六玄聞到了某種讓他討厭的味道,胸口一陣煩悶。
“我都說算了!你干什么!”
陳六玄推搡得重了些,錦娘跌落在墻角。抬頭看著他,眼眶中有晶瑩,猶疑和委屈。
陳六玄一時有些失神,懊悔地揉著自己額頭:“對不住,錦娘,我今天有些累了?!?p> 錦娘唇角擠出笑容:“沒事,累了你就在床上休息一下?!?p> 她自己支撐著站起,一扭一拐地回到院子里,蹲下來繼續(xù)搓揉衣服,時不時回頭朝屋子里看一眼。
陳六玄坐在屋中椅子上喝了口水,轉(zhuǎn)身到門外去收拾院子,開始挑水,劈柴。
錦娘洗罷衣服,不忍見丈夫操勞,上前去要分擔(dān)苦力,卻被陳六玄生硬地拒絕:“不用你?!?p> 錦娘怔怔地站里在一旁,不說話。
日頭漸漸西沉,陳六玄從木柱上解下馬韁,回頭對院子里的錦娘說:“軍中事務(wù)繁忙,我先走了,過兩日再回來?!?p> 錦娘跟在他身后送出門外,神情中少了些親和,多了些恭謹。
陳六玄告別錦娘,來到村東頭的陳秀才宅院外,騎在馬上放聲吆喝:“陳秀才!出來!”
“來了,來了?!标愋悴艃墒痔嶂L袍的前襟,跨過門檻跑出來,來到陳六玄馬前仰著頭:“陳軍爺,您有什么吩咐?”
“我們家將軍幾個月前借馬,不是給你打了個欠條嗎?”
“是啊?!?p> “把欠條拿出來,我把錢給你結(jié)了。”
“唉呀,將軍何至于此,我等身為曲門百姓,應(yīng)當體恤將軍,為國守土,為民保安,此乃大義……”
“閉嘴!”陳六玄哼了一聲:“我還有公務(wù)在身,沒功夫聽你叨逼,拿出來給你銀子?!?p> 陳秀才訕訕低頭,伸手進衣襟的夾襖中摸索了半天,才把那張黃紙?zhí)统觥?p> 陳六玄伸手接過,在馬上冷笑一聲:“在身上裝了很久了吧,就等著今日?”
秀才羞愧地笑了一聲。
“接著?!?p> 他把一枚碎銀扔進陳秀才懷中,秀才慌忙接住攥進手心,露出笑臉拱手:“軍爺,進屋坐一會兒?”
“不必了?!标惲辙D(zhuǎn)馬頭。
“陳軍爺留步?!?p> “你還有什么事兒?”
陳秀才的笑臉更加局促:“你看,咱倆既是本家,現(xiàn)在還是同村……”
“有事兒說事兒,別扯這些沒用的?!?p> “呵呵,我是說,”陳秀才回頭朝大門看了一眼?!拔壹夜媚锎珠|中,想托你在軍中找一位沒有婚配的軍官,也好讓她將來有個著落?!?p> 陳六玄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冷覷著笑道:“你是想讓你家女子嫁林將軍吧?”
陳秀才笑得更加心虛:“也不是非不可,但你可以問問。”
“你想的倒美,我家將軍心懷大志,是人中龍鳳,能做將軍夫人的也必將是名門閨秀。你怎么敢厚著臉皮來提?”
陳秀才依然在笑,只是臉都僵了。
“等著吧,我可以幫你問問別的軍中校尉?!?p> “那就有勞陳軍爺了。”
陳六玄沒有回頭看他,打著馬兒奔出村,在山坡上回頭遙望,紅霞染透青云,村子孤立在壯麗背景中,有炊煙徐徐升上天空。
他長嘆了一口氣:“就算是村姑,人家也是完璧之身。”
……
……
鳳西平原上的一處驛站孤零零立在荒野中。稻子沒有收割前,也許還有風(fēng)吹穗低見馬欄的景色,但如今土地光禿禿的,天與地之間只有一條直線,再有就是那直線上茅草樓房的輪廓。
日暮時分一男一女騎馬,帶著數(shù)十名仆從來到了驛站。
驛站驛丞在這地方已經(jīng)苦熬了十年,遍閱大周各色官僚,根本不需要什么公文官牒,一眼就能辨出官差品級,無論對方穿不穿官服。
他殷勤地迎上前去,靜候兩位大人物吩咐。
竇琳瑯翻身下馬,對這驛丞說話:“上房兩間,給下人們安排住處?!?p> “沒問題,兩位先在前廳用些飯菜,我這就叫人收拾房間?!?p> 竇琳瑯和崔召陵一前一后走進了驛站前廳。驛丞連忙安排差役:“趕緊,把兩間上房給我收拾出來?!?p> “大人,上房沒有了,只有一間?!辈钜坳割^說道。
“叫人給騰出來一間!就樓上的南屋和北屋,那兩個不過是七品小縣,須得給貴胄子弟讓出來?!?p> 差役撓了撓頭:“大人,這話你得自己去說,我沒您那個嘴。”
驛丞惱火地揮手蓋了一下差役后腦勺:“跟了老子這么久,沒一點兒長進!”
“把客人的馬給我牽馬廄里去,記住要喂豆餅!”
驛丞將雙手負于身后,搖晃著身軀來到前廳,對廳里飯桌前的竇琳瑯和崔召陵弓腰作揖:“兩位慢用,我上去一趟?!?p> 竇琳瑯點了點頭,崔召陵根本懶得看他。
驛丞笑容不減,弓著腰踩上樓梯,等半個身軀都隱藏在陰影中,才挺直腰背冷了臉朝樓上走去。
驛丞來到二樓樓梯口,站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兩個遙遙相對的門。
他嘆了口氣,用手指著左右默聲說道:“挑兵挑將,選兵打仗,誰是我的好兵好將!”
手指停在了北屋的門上,驛丞理所當然地笑了笑:“就你了?!?p> 他邁著碎步走到門口,對著空氣拱手說道:“谷大人,谷大人!”
房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一個國字臉相貌清癯的男子站在門口,那灼灼生威的雙目讓驛丞頓時感覺自己矮了半截。
這年頭肚子上沒有二兩膘的人根本當不了高官,眼神再有威儀也不管用。
驛丞自覺挺直了腰桿,虛禮客套地對谷云倉拱手說道:“谷大人,有個事兒要勞煩你幫忙,樓下來了兩位大人,要占去兩間上房,但我們這上房已滿,你看您能不能給……”
“樓下仆役的房間也是挺好的,我單獨給你備一間,朝南的通風(fēng)也好。”
谷云倉倒也好說話,微微點頭:“官階分高低尊卑,既是如此,我也不讓你難做,這就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