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年關(guān)臨近，葉爾康寫信向家人帶去了問候。
信還在路上，在遙遠的家鄉(xiāng)，忽閃的油燈下俞英蓮在做針線活。老太太葉俞氏躺在炕上嘆氣：“唉，康兒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遭罪死了。這學(xué)不念也罷，這么大的家業(yè)將來指望哪個呀！”
俞英蓮說：“奶奶，他喜歡讀書，就讓他安心把書讀完。有一天他會回來的?！?p> “蓮兒，告訴奶奶，你想他了沒有？”
俞英蓮的臉龐紅了，“奶奶，看您?！?p> “這要過年了，還不見他回來?！?p> “奶奶，他不是寫信說，過年不回來嘛?！?p> “他沒良心，八成怕是把我這老婆子給忘了?！?p> “不會的，他把誰忘了也不會把您老忘了呀！”
葉俞氏看孫女一眼，故意說道：“你就知道護著他，這還沒圓房呢，就心疼上了，你也沒良心?！?p> 俞英蓮急了：“奶奶，看您又來了，我咋沒良心了？”
“你整天就知道給他做鞋，咋沒想著給我做一雙？”
“奶奶，您這是睜眼冤枉人，您現(xiàn)在穿得鞋不就是我做的？真是?！?p> 葉俞氏偷著樂：“就做了一雙，還好意思說?！?p> 俞英蓮逗老太太：“您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那么多鞋做什么，壓箱底呀。”
葉俞氏裝作生氣：“我死了帶進棺材不行呀！”
“好，好，我明天就開始給您做，保證到時給你放得滿滿的?！?p> 葉俞氏又嘆氣：“唉，過年了，康兒不知吃沒吃得到肉，聽說那個地方要啥啥沒有?！?p> “奶奶，他咋就吃不到肉，前幾日家里托人不是給他帶錢了嘛，餓不著他?！庇嵊⑸徣缡钦f。
葉俞氏白她一眼道：“你個小丫頭不知好歹，看餓壞了他，你到時不要找我哭?！?p> 俞英蓮笑了：“好，好，我心里惦記著你寶貝孫子該行了吧?！?p> “那可是你男人，你惦不惦記給我老太婆說不著，你看著辦吧。”葉俞氏總喜歡拿孫女逗樂子。
大年三十這天，遠在古路壩的葉爾康和劉覺民也準備置辦年貨。幾天前，為了能有個好點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環(huán)境，葉爾康在附近的村莊租了間農(nóng)舍，面積不大，倒收拾的挺干凈。房東是當?shù)匾粦粢髮嵢思?，前院供自家居住，后院平時放些柴火和農(nóng)具之類的雜物，只有農(nóng)忙雇傭短工時，這間屋子用來安頓下苦力的人睡覺。后院還有個側(cè)門，進出很方便，又不干擾前院的主人。原本葉爾康也希望劉覺民搬過來一起住，但劉覺民婉言謝絕了，說還是和同學(xué)們在一起的好。
就要過年了，葉爾康對劉覺民說，把江薇也叫過來咱們一起過除夕吧。
劉覺民同意了，捎信讓江薇到古路壩來。
下午時分，江薇來了。她還帶來了好朋友喬菽萍。
“我貿(mào)然前來，不會嫌棄吧？”一見面，在屋門口，喬菽萍笑盈盈地對兩位男士說。
劉覺民接話道：“我沒意見，這房子是小葉租的，問他好了。”
“有這么漂亮的兩位女士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呀！求之不得呢，怎么會嫌棄?！比~爾康沒想到喬菽萍能來，這讓他很是欣喜，聽劉覺民那樣說，他趕忙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快請進，姑娘們，大家都是朋友，一起過年熱鬧。”
一進屋，見地中間的火盆正旺，江薇驚喜道：“喲，這還有火盆呢，難怪一進屋子感覺溫暖如春。小葉，你財主呀！”
葉爾康說：“這得感謝你家老劉，是他買的木炭?！?p> 喬菽萍說：“你們可真會享福，哪像我們晚上睡覺連頭都捂在被子里?！?p> 陜南一帶由于地處暖溫帶氣候，冬天不生爐子，至多在最冷的時候點幾天火盆驅(qū)驅(qū)寒。這里的人家，每戶都備有這種生鐵鑄造的火盆，平時主要用來熬罐罐茶。
就在兩位姑娘打量屋子的時候，劉覺民突然發(fā)現(xiàn)那本藏在被子下面的《西行漫記》有半截露在外面。這書是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寫的，作為一個西方新聞記者，他走進黃土高坡，對中國西北革命根據(jù)地進行了實地考察，根據(jù)所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客觀評價了中國共產(chǎn)黨和中國革命，并向全世界作了公正報道。此書先在英國出版，幾個月后在上海被翻譯成中文發(fā)行。短短的十個月內(nèi)就印行了四版，轟動了國內(nèi)及海外華僑聚集地。為此，國民黨政府不止一次下令查禁斯諾的這些宣傳“紅色”的著作。
在江薇和喬菽萍到達時，劉覺民正在翻看《西行漫記》，聽見敲門聲，他趕忙把書往被子下面一掖，誰知沒有完全掖好。此時看見了，他趁兩位姑娘不注意的時候，走過去裝作找什么東西，就勢把書往里一塞，這才放心了。
在靠墻的案板上，江薇看見放著一顆大白菜，別的什么也沒有，遂問道：“你們叫我們大老遠來過除夕夜，就靠這招待我們？”
葉爾康接話故意說道：“對呀，水煮大白菜，可以熗點蔥花，平時都吃不到。”
江薇就嚷開了：“這大過年的，你們好意思呀！”
“那就再來個水煮土豆塊。”葉爾康繼續(xù)和她開玩笑。
“兩個小氣鬼，知道這樣我們就不來了，還跑這么遠的路，真是?！苯卑杨^扭向劉覺民，“喂，你也說話呀！”
劉覺民回應(yīng)道：“這是小葉的家，主人要那樣我有什么辦法?！?p> 喬菽萍在旁邊看江薇和葉爾康斗嘴，抿嘴直笑。
葉爾康又說道：“我也想去‘大華食堂’招待你們，可開館子的河南人早就回家了，你說咋辦？”
古路壩的“大華食堂”盡管菜肴做的一般，但對于缺少油水的師生們還是向往的，有條件的不時去改善一下生活。即使吃不起酒席，單炒個菜肴，喝口酒，就是吃碗肉絲面，也滿愜意的。對于大多數(shù)靠公費貸金維持生活的學(xué)子來說，去大華打牙祭的機會少之又少，去一次之后久久回味。每當他們在學(xué)校大食堂吃膩了單調(diào)、質(zhì)量不好的飯菜時，就搞“精神會餐”，以望梅止渴的心態(tài)在課余、飯后，閑聊之時，津津有味地談?wù)摳鞯氐奶厣取?p> 大家說笑了會，葉爾康準備穿衣出門，江薇問：“你干么去？”
葉爾康說：“說歸說，大過年的用水煮白菜招待你們，也過意不去呀。我現(xiàn)在就去給小姐們買雞呀，不然等會你還不把我給燉了?！彼f著，看了喬菽萍一眼，喬菽萍也在看他，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江薇說：“這還差不多?！?p> 劉覺民說：“那就有勞賢弟跑一趟了?！?p> 葉爾康說：“啥時候采購不是我的呀?！?p> 劉覺民說：“你不會做飯，當然得跑腿了，不能光當少爺呀！等你買雞回來，我把前期工作就都辦妥了。當然還有兩位女同胞幫忙?！?p> 葉爾康說：“喬姑娘得跟我去，不然你偏心江薇，拿喬姑娘當丫頭使喚了?！?p> 劉覺民哈哈大笑：“那是，你還以為讓她享受小姐待遇呀。那待遇是留給江薇的，喬姑娘只能是使喚丫頭?！?p> 葉爾康轉(zhuǎn)而對喬菽萍說：“聽聽。趕緊走呀，還真想當使喚丫頭呀?！彼藛梯钠家话?。
江薇問道：“你這是要把我們喬姑娘拐哪去？”
葉爾康說：“這我能給你說？”
“喂，你可別對我們小喬起歪心啊！”
“那可說不準，出了這個門你就鞭長莫及了?！比~爾康的聲音遠去了。
其實葉爾康把喬菽萍拽走，主要是想給劉覺民和江薇多留些在一起的時間。走在路上，他對喬菽萍說：“咱們先到林子里逛一會，然后再去買雞?！眴梯钠疾恢廊~爾康的本意，以為葉爾康無非是想和自己單獨相處，也樂意隨他前往。
一想到劉覺民過幾天就要離開古路壩，要想再見面，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到現(xiàn)在，江薇還悶在鼓里，葉爾康心生悲鳴，為她感到難過。他難以想象以后江薇知道劉覺民不辭而別，該多傷心。他不由看喬菽萍一眼，心有些發(fā)沉。
在村道上，村民投來異樣的目光讓喬菽萍很不自在。走過了，喬菽萍滿臉泛紅地對葉爾康說，“這兒的人咋用那樣的眼光看人呢。”葉爾康說，“山里人看新鮮，不足為怪。剛來時，有女老師穿旗袍，當?shù)厝烁械襟@異，甚至有頑皮孩子蹲下身子想看看旗袍之內(nèi)是否尚有衣褲?！眴梯钠颊f，“去年夏天我們剛來時，由于天氣太熱，女生喜歡穿短褲，當?shù)厝撕喼庇X得露大腿太哪個了，誰知漸漸地當?shù)啬贻p女子也跟著穿起來了。盡管家長們百般反對，但女孩子愛時髦的天性總是壓抑不住的，后來家長們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比~爾康說，“你們那里到底是縣城，開化一些，這里沒人敢穿短褲。”
就在葉爾康和喬菽萍談?wù)撈炫酆投萄澋臅r候，屋子里的劉覺民和江薇圍著火盆聊天。
江薇說：“最近有的同學(xué)私下里傳閱一本《西行漫記》，是一個美國人寫的，紀實性的，說是寫延安那邊的事?！?p> 劉覺民一怔，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我也聽說了。看過的人說，這書里有向往的自由天空?！?p> 江薇贊同道：“聽說是這樣。等畢業(yè)了咱們就去延安，如何？”
“當然，有伊人在，我豈能不追隨?！?p> 嘴上這樣說著，劉覺民心里卻在隱隱作疼。就要走了，他不能告訴江薇實情，只能在心里對她說，對不起，好姑娘，請原諒我的離去。頓時，一股不舍的欲念升騰而起，他想抱一抱她，還想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山K究他把沖動的欲望狠狠地摁住了，只要靜靜地多看她一會就好。他在想，如果將來有緣還能見到她的話，再也不會與她擦身而過。他惟有默默祝福，好姑娘，別怨恨我的不辭而別，相信我們還有未來。
江薇似乎看出了什么，問他：“覺民，你怎么了？”
劉覺民急忙掩飾：“哦，沒什么，可能是昨晚天太冷，有點著涼?！?p> “不要緊吧？”江薇伸手摸他的額頭。
“沒事的，別擔心?！?p> “倒是不發(fā)燒，看過醫(yī)生嗎？”江薇很關(guān)切。
“不用，過兩天就好了，沒那么嬌貴?！?p> “覺民，你有事瞞著我吧？”江薇很敏感。
“我能有啥可瞞的，別亂想?！彼⑿χ呐乃哪樀啊?p> 江薇抓住他的手，從身后繞過來，讓他抱住，依偎在他懷里。
“多想與你就這般天長地久?！彼珒A訴。
“會的，會有那么一天的?！彼橐鉂M滿，輕輕撫摸著她的手，但心里隱隱有種不安。天之涯，留下我的足跡；海之角，搖曳你孤單的身影?？蛇h行的笛聲就要響起，親愛的薇，待歸期時，再許你一世的柔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