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深沉,連星星似乎都睡去了。
油燈下,俞英蓮還在做針線活。撲閃的燈花映照著她俊美的臉龐,一片緋紅。葉俞氏睡了一覺,睜眼看見孫女還坐在炕頭,她督促道:“睡吧,天不早了?!?p> 俞英蓮在凝神。
“丫頭,你咋了?”葉俞氏看見英蓮的臉上掛著淚痕。
“沒什么?!庇嵊⑸徳谀樕夏艘话鸦貞溃骸斑@就睡。”
“娃呀,你是不是想康兒了?”
“沒有,哪個想他了。”俞英蓮脫了衣服鉆進被窩。
葉俞氏嘆口氣:“唉,娃呀,我知道想人的滋味不好受。再熬熬吧,等他回來就給你們完婚?!?p> “他回不回來是他的事,我才不想。他每次寫信來,從來問都不問我一句,他心里根本就沒我,把我早忘了?!?p> 葉俞氏算是明白了,“唉,傻娃呀,康兒的信是寫給他父親的,咱們幾個女的又不識字,他咱好意思在給老子的信中提你。他不是每次在信上說,家人都好吧,你不就是家人嘛?!?p> 俞英蓮不吭氣了。
不知是俞英蓮有了預感還是思念遠方的人兒,她心里有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不安。盡管奶奶極力安慰她,但俞英蓮還是把頭捂在被子里嚶嚶哭泣。她的預感不僅僅是葉爾康在給父親寫的心中沒有提及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寫給家人的信越來越稀疏。她不懂得“天命論”,更不曉得“冥冥之中”的宿命,純粹是一種自我預感,特別是在兩性關系上,女人往往變得很敏感。
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些預料不到的遺憾,就如同周仕健逼迫娶了寡嫂馮涵音,盡管不情愿,卻還得接受。冥冥之中的機遇是什么,難以預測,遇上對的了就認為上蒼眷顧,當不如意了就責怪上天不公。好比愛情,會遇到誰,會愛上誰,無法預知,總喜歡把那一切歸之為緣分。有一句話叫,路就在腳下??捎袝r腳下的路并不是自己能選擇的,就像俞英蓮從小被老祖宗指婚,這不是她能決定了的。
冥冥,本謂幽暗深遠,與昭昭明亮相對應。這是自然界的現(xiàn)象,和“命中注定”無關,更不是迷信。禪,就是活出真實,活出灑脫。古剎鐘聲,梵音悅耳,尋一面鏡子,看透前世今生,靜默淡然,隨遇而安??纱笄澜纾卜蛩鬃幽茏龅匠挥钟袔兹?。花花世界,浮華人生。生活本不苦,苦的是欲望過多;人心本無累,累的是放不下的太多。
白天還好過,一早起來俞英蓮收拾家務,忙完了又急著給伙計們做飯,挑著擔子到地頭來回一趟,忙碌中大半天過去了。最難挨的數(shù)晚上,天一黑掌燈,歇息下來的她手里總要有些活,針線是鄉(xiāng)下女人一年四季都離不了的。陪奶奶說會話,有時思想拋錨,看在眼里的奶奶給她寬心,往往開幾句玩笑。但說不了多會話,奶奶就躺下睡了。長夜里,俞英蓮難免要思念遠方的那個人。少女的心里有了憧憬,想著想著待發(fā)覺了臉頰都滾燙了。沒有文化,她的憧憬很單純直接,等他回來在家人的操辦下圓房,給葉家傳宗接代,這就是她眼里的現(xiàn)實生活。當然她也希望看到葉爾康學成歸來,在鎮(zhèn)上謀個差事,當個教書先生,每天穿上她給做的長袍、鞋襪,干凈利落地走在街面上,手里拎個真皮包包,過往的人都向他張著笑臉打招呼,問一聲:“葉先生好!”一切臉面全都有了。
父親葉祖賢雖也是個文化人,也有一份公差,但他穿戴不講究,農(nóng)忙時還要下地干活,和鄉(xiāng)民們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俞英蓮早有勾畫,在和葉爾康成親后不能讓他做粗活,那么有學問的人豈能務弄莊稼地,那不白糟蹋了。在她看來,葉爾康是隆興鎮(zhèn)最有文化的人,就應當干和文化有關的事,那么什么是文化人該干的,她想象不出來,反正覺得他整天長袍馬褂在人前頭走動就是她希望看到的。
但一想到他外出求學,離家那么遠,特別是隔壁家的嫂子開玩笑說,英蓮哪,你的康兒怕是在外迷了眼,再也不回來了呢。聽了這樣的話她就生氣,好幾天都不理人家,堂嫂知道這笑話不是隨便能說的,哄她好話,說過年時你的康兒就回來與你完婚了,你要有思想準備了,可不要到時入了洞房不知道干啥,要不要嫂子教教你?俞英蓮臉紅了,哪個要你教,你哪有好話。
過后她真的有了胡思亂想,既有憧憬中的遐想,又有無法說出口的焦慮。心事不能訴說給別人聽,就是奶奶也不行,那樣會沒皮沒臉的。多少個慢慢長夜她都是在煎熬中度過的,有時甚至在被窩里暗自掉淚。
不是遠在鄉(xiāng)下的女子俞英蓮多慮了,離開家鄉(xiāng)一頭扎進外面世界的葉爾康,流年遇到桃花,只顧踏浪于歲月之海洋,全然忘記了云帆盡頭有一個癡心的女子在等候他的歸來。
其實不是葉爾康儼然把家鄉(xiāng)的俞英蓮給忘了,這些日子,他也在思考。想來想去,他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直到這會猛然反應過來,他對俞英蓮是有真摯的感情,但這種感情是親情,不是那種令人心跳的愛情。她是妹妹,這世上哪有兄妹談情說愛的?
莫非觸動他心弦的是喬菽萍?
周仕健在劇團見過喬菽萍,他曾對葉爾康說,那么好的女子,你就沒想法?周仕健以過來人的體會開導葉爾康,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千萬不要步我的后塵,被羈絆束縛住,那樣會痛苦一生的。
湑水河畔的初次謀面,恍如偶遇了一場溫潤的春雨,前世的相知已在心底被閃電般地觸動了。也許是周仕健的一句話訇然開啟了葉爾康塵封的情愫,他的心不安分了。和窈窕秀麗、溫文爾雅的喬菽萍相比,俞英蓮不可能給他帶來心蕩神怡、渾然忘我的感覺,心猿意馬也就成了必然。
盡管是蜻蜓點水式的交往,慢慢地葉爾康似乎對她在意了起來。在他眼里,喬菽萍是那樣美,美得像一首抒情詩,全身充溢著少女的純情和卓爾不群的風姿,亭亭玉立,好比山谷的幽蘭,驚鴻一瞥,天涯凝翠盡芬芳。從心理學上講,一見鐘情是個體自我界限的瞬息瓦解,也是一種熱烈澎湃的情感萌芽噴發(fā),更是一種難以抗拒的致命誘惑。就像天邊的云,在風的拂動下,她突然間漂浮在了他眼前。
起初他對她只有欣賞,并沒有刻意要和她怎樣。自除夕夜她被江薇帶到古路壩,他也沒有過多的想法,只是覺得“風景這邊獨好”,最多飽飽眼福,這種“美景”與己無關。但閑暇之余,她的影子猛然會從腦海里跳出來,那雙湖水般清澈的眸子,以及長長的、一閃一閃的睫毛,像是探詢,像是關切,像是問候。
然,是周仕健的話讓葉爾康仔細斟酌了,思前想后,他的腦海更是只有她一個人存在了。瞬間,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那種早已幻有的對理想愛人的需求,跟現(xiàn)實存在的喬菽萍無縫隙重疊了。一剎那,久久蘊藏在心間的嵐光在那一刻從迷霧中剝離,熠熠閃爍了。
他想起在湑水邊與她的遠遠相遇,走過了,最是喬菽萍的回首一望,讓他難以忘懷。其實從神情上他已經(jīng)迷醉了,只是當時他沒有意識到罷了。
情不醉人,人自醉。心扉打開,陶醉在自我遐想中的葉爾康只想徜徉在芬芳里,渴望留住姹紫嫣紅的美麗,以為這樣,年華也會忘記更迭,歲月才不會衰老。至此,這種人面桃花的初相逢,便牢牢占據(jù)在他的心海,就像一本愛不釋手的好書,每每翻閱幾頁,聞著淡淡的墨香,細細咀嚼,別有一番甜蜜的滋味在心頭。
周仕健說,那是個好姑娘,去愛她吧,錯過了你會后悔的,別讓青春留有遺憾。
不論是邂逅還是萍水相逢,這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都會發(fā)生。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是匆匆過客,有些人與之邂逅,轉(zhuǎn)眼忘記;有些人與之擦肩,卻有了回眸。往往有些故事就是在這種不期然的回望中產(chǎn)生的,好似五百年一輪回的緣分,前世就認識你了。不能不說,所有的相遇和回首都是緣分,當你愛上那個背影,貪戀那個忘不掉的眼神,這就意味著你已經(jīng)心系情緣了。至于是清淺還是緣深,只有交給時光去驗證了。
如果說花開是溫暖、幸福,那么花落應該就是惆悵、落寞了。
周仕健看出了端倪,問葉爾康,“怎么,動心了?”葉爾康只能實話實說,“想人還真是挺煎熬的一件事,你有過嗎?”周仕健滿面苦澀,“我哪來的這般福分,還未知曉什么是心神搖曳就被綁在婚姻的船上了,只體會到了搖來蕩去,哪還顧得上去看岸上的風景如詩似畫??磥碓谔煅牡幕囊袄餂]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你們都在等候。”
葉爾康還在猶豫,周仕健數(shù)落他,“先寫個信呀,權當是投石問路,磨嘰個啥。你總不能等人家姑娘腆著臉主動來向你示愛吧?”
于是,他寫了。
到頭來為一個叫喬菽萍的女人,他把心也弄丟了。倘若他輕輕回眸,置身于別有洞天里的他或許會發(fā)現(xiàn)遠方的風景依舊旖旎柔美。他的信是這樣寫的:
淑萍,冒昧給你寫信,請不要見怪。
想必這樣做唐突了,可我不得不說,你的倩影從我見你的那天起就悄悄地根植在我的心海,在那里發(fā)芽了。你的容顏如同那山谷的幽蘭,在我的情思里綻放。這是真的,千萬別認為是我輕浮,僅見了幾面,就說出如此放蕩的話來。只因我放不下了,心要這樣,由不得自己。
假如因了這封信能在你心里掀起漣漪,那我在夢里都笑了。倘若是我惹得你不高興了,那縱然就是我的不對,向你道歉,不該攪了你平靜的心,請寬恕我的罪過。
今夜愿你做個好夢,如果夢里有我陪伴在你的倩影旁邊,那是再好不過了。
信不長,言簡意賅。這般的投石問路,表白的直接徹底,不帶含蓄,他也真敢寫。如果此信被周仕健看到了,肯定要說,你會嚇跑人家姑娘的??扇~爾康認為,過于平淡,啰嗦上半天還讓對方不知所云,又怎能打動一個女子的芳心。
然,他的投石問路并沒有等來喬菽萍的回應,這讓葉爾康感到不安,心里忐忑了。他暗自思忖,莫非是她不情愿,或者是寫那樣的信把她給嚇著了?如果真是那樣,只能怪他太冒失,實屬活該。
既然放不下,卻又見不到面,那種說不來由頭的悵惘折磨得他幾近坐臥不寧,連茶飯也覺得寡然無味,好生難挨。他的失態(tài)被周仕健看在眼里,鼓勵道,“何必忍受煎熬,找她去呀!”
他遲疑,“那樣行嗎?”
周仕健說:“有啥不行的,你沒試怎么就知道不行。去吧,干嘛這般膽小謹慎,何苦來著?!?p> 他心想,對呀,熬下去等于虛妄了一片情思,即使她不情愿,拒絕在當面好了,那樣也就用不著苦苦被煎熬,該當死心了。
于是,他不惜從古路壩跑二十多里地到縣城西北聯(lián)大本部去找她,幾經(jīng)打聽,總算在校外的茶館看到了她靜靜讀書的倩影,霎時感覺猶如飲了一壺美酒,眼里整個都是春天了。
葉爾康的出現(xiàn)倒是先被江薇看到了,用手指輕輕捅一旁的喬菽萍,往門口方向努努嘴,表示有人找她了。喬菽萍抬頭望去,見葉爾康站在那里滿面春風,嘴角掛著笑意,她什么都明白了。
其實江薇早從葉爾康的眼神里明白了一切,哪怕她不知曉葉爾康已經(jīng)給喬菽萍寫了信,到底她已是嘗過愛情滋味的人,從過來人的經(jīng)驗斷定葉爾康不是來找自己的。
當初收到了葉爾康的信,喬菽萍并沒覺得太過突然或出乎預料,這正是她的期待,她的盼望。漣漪從心頭泛起,望望蒼翠的青山,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了。那憧憬中的神情,幸而沒有被江薇看到,不然又該說她沒羞了。
她之所以沒有對葉爾康的信做出反應,這是有意吊葉爾康的胃口,讓他先焦慮一段,不然得到太容易了,他會不懂得珍惜。所以就得端著,急慌慌回音,那和柴禾妞沒了兩樣。
不成想,他來了,就站在茶社門口。
女孩子的矜持使她總要做出些扭捏的姿態(tài),往往短暫的猶豫實際上是在尋找合適的鋪墊,在被江薇輕推一把,并好意相勸,“去吧,人家都找來了,還做作啥?!彼@才漲紅著臉站了起來,羞澀地向他迎過去。
面對面了,她輕聲問道:“你咋來了?”
這般的開場白,讓葉爾康不知如何應對。說過了她也意識到不妥,畢竟還不是戀人,聽明白了會覺得是親呢,甚至有曖昧的意味;讓不懂的人聽了,理解成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就適得其反了。當然不同的理解來自說話人的語氣,這至關重要。
當然在葉爾康聽來她的語氣很輕柔,他毫不猶豫坦露了心聲:“來看看你,還好嗎?”
“還行?!被貞暮芎唵危Z氣充滿友好。
“一直想來,但就是……”
她的表情溫柔,眼睛里閃著幽柔的光芒。
“你還是來了?!彼α?。
就是她的笑容讓他多了自信,話也敢說了,“我怕遭遇你的冷眼,還有尷尬?!?p> “不管怎樣,我們都是同學,我會那樣嗎?”她往里邀他:“那就進去坐坐唄。”
他說:“咱們在外面說會話吧,別影響其他人學習?!?p> 她遲疑了下,還是答應了,“那好吧。我去給江薇說一聲?!?p> 既然她答應了,這說明有戲,他忐忑的心略安穩(wěn)了些。
在外面等了會,喬菽萍出來了。
“咱們走吧,我讓江薇把書包帶回去?!彼缡钦f。
這在葉爾康聽來是好兆頭,至少她沒有很快就回去的打算。
出了茶館不遠就是漢水碼頭,過江的人來來往往。漢水從秦嶺南麓而來,遠眺河流玉繞如帶,水流清澈見底,有泥鰍在沙石間出沒。四周很安靜,煙氣迷離,周邊散發(fā)著潮濕的、水草的味道,嗅一口,肺腑都醉了。這樣的景致,這樣的心情,不想觸動心弦都不由自己。
順江逆流而上,他們在一棵濃蔭的垂柳下站定。
望一眼,她低下了頭。
她說:“對不起,我沒有給你及時回信,怨我了吧?”
“沒有,哪里會怨你。”最是這一低頭的溫柔,讓葉爾康心旌都搖曳了。
喬菽萍抬頭看他一眼,無不嬌嗔地說:“還說呢,你連我的名字都寫不對就敢貿(mào)然寫那樣的信,好意思說?!?p> 這讓自信中的葉爾康驚駭:“不會這樣吧,我哪里寫錯了?”
她莞爾一笑給他解釋道:“我名字中的那個‘菽’字被好些人寫別了,都以為是‘淑’。淑女的‘淑’是三點水,而我的‘菽’字是草字頭。明白了嗎?”
他很是窘迫,漲紅了臉:“原來是這樣,‘淑萍’二字本就是女孩子常用的名,怎么會是個‘菽’字呢?這個怎講,莫非有來頭不成?”
她說:“當然有來頭,‘菽’當豆類解釋,而我祖父原本就是靠開豆腐坊起家的,他給我們這輩人起的名字都帶有一個“菽”字,就是讓我們不要忘了根本?!?p> 他釋然:“難怪,你爺爺可謂用心良苦,從這點來說老人家一定是個有文化的人了?!?p> 她搖頭:“不盡然,他根本就不認得字,這名字是我出生時他央求一個落魄的文人給起的。到我長大了后,爺爺每每說起我的名字還不免念叨,說為給你起個名字還搭上了一大塊豆腐,實在不合算的很?!?p> 葉爾康笑了:“老爺子真有意思。”
“想起來老爺子是個可愛的人,但同時他又是個老頑固的人?!?p> “此話怎講?”
“當初在我念書的事情上,他居然反對我去學堂,說女孩子遲早是別人家的,念什么書?!?p> “這都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在我們鄉(xiāng)下能念書的女子幾乎很少?!彼肫鹆擞嵊⑸?,她就沒有念過一天的書。但一瞬間過后,他除了在心里一聲嘆息,旋即又被他放在了腦后。
“但后來爺爺看我書念得挺好,又自我檢討說,丫頭,我差點耽誤了你?!眴梯钠妓季w回到了以往,“那時他得病很重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眼里有了淚水,不多天他就走了。每每想起,我心里就難過,我忘不了那就要滾落而下的淚水?!?p> “我能理解。人老了淚就少了,老人家眼里噙滿淚水,倒不是內(nèi)疚,是因為他很疼愛你?!?p> “是啊,那是個慈愛的老人。”
“從這點來說,你比我幸福,還得到了祖父的愛。我從來就沒見過祖父長什么樣,在我父親念書的時候,他就沒了。也正因為如此,我父親不得不輟學,回到了家鄉(xiāng)?!?p> “哦,是這樣?!?p> 既然提到了家人,若此時葉爾康能和盤托出他從小被祖母指定的“娃娃親”,說不定他和喬菽萍或許能想出辦法來應對。即使喬菽萍聽了,由此婉轉(zhuǎn)回絕了他,那么至少在愛還沒有開始前就終結,彼此將來也不會那么痛苦。這個時候盡管喬菽萍心里有他,但還沒到“此生難忘懷”的地步,更不會在她造成心靈造成多么大的創(chuàng)傷,至多想起,“哦,是有那么心扉敞開的一瞬。”
一切被葉爾康捂住了,到頭來他感到了痛,她也不好受。
平緩的水流在陽光下閃著碎銀的光亮,柔軟的水草慵懶地輕拂水面。葉爾康在想,如果有只小船該多好,撐一支長篙,緩緩游蕩在水面,向葦叢深處劃去,再有一把紅油傘,那該是怎樣的詩情畫意啊,怕是連游曳的魚兒也忘記了擺尾。
一輛牛車響著清脆的鈴鐺,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岸邊古老的石壁長滿青苔,藤條從頂端垂下拂動清風。走進林中,往年的腐葉厚厚的堆積,縷縷光線穿透枝葉的縫隙潑灑下來,如夢如幻。光影里,喬菽萍緩緩伸開雙臂,輕輕舞動,那舉動,那神情,讓葉爾康心生感懷,有這等女子陪伴,此生何來遺憾。
她為他敞開了心扉,所有的喜悅、羞澀、眩暈都在那一刻體現(xiàn)了。他邀約將來無論怎樣都要一同前行,她答應了。手兒相牽,這便起始了一段心潮澎湃、刻骨銘心的真情實愛,后來被江薇戲稱為“康喬之戀”。
這愛在他們心里裝了一輩子,到死都沒有放下。至于將來的結局他們從未想過,即使各奔東西,那深沉、幽怨,埋在心底的相思,重重的沖擊著彼此最為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經(jīng),也震撼著半醉半醒的夢境。到頭來走到這樣的境地,這是葉爾康和喬菽萍在漢水之畔絕對沒有預料到的。
沿來路往回走的時候,他關切起了她的生活,問道:“城固條件這么艱苦,還吃得消不?”
“還行,慢慢就習慣了?!彼粗f:“我們這邊好歹是縣城,不像你們在古路壩鄉(xiāng)下,生活就更艱難了。你自己做飯嗎?”
葉爾康有些不好意思,“沒有,我哪里會做飯,還是吃食堂,頓頓水煮白菜,缺少油水。有的同學條件好一些,可以到外面的飯館打打牙祭,有的同學連水煮白菜都吃不起,甚至還有的輟學了?!?p> 她感嘆:“都是戰(zhàn)爭,是該死的戰(zhàn)爭造成了這一切?!?p> “是啊,山河破碎,我們在后方都這般艱難,不知被日寇鐵蹄下遭受蹂躪的那些同胞們,又生活在怎樣的水深火熱中?!?p> “你說這仗還會持續(xù)下去嗎?”她問。
“怕是不會短時間結束的,上海、南京、武漢相繼都被占領了,不久前重慶慘遭日本人轟炸,死傷數(shù)千人。唉,這個民族災難深重?。 彼麌@息。
“劉覺民走了,你有他的消息嗎?”
他搖頭:“應該沒事吧。不過他走得很及時,不然他可能會被抓走。”
“啊,真的?什么人要和他過不去?”喬菽萍嚇了一跳。
葉爾康說:“無非就是‘藍衣社’的人。”
藍衣社是三十年代國民黨的一個內(nèi)部組織,效仿意大利和德國的褐衣黨、黑衫黨,最初由一群憂國憂民的黃埔軍校學生才俊組成,肩負起救黨救國、抵御外侮的歷史使命。當然,藍衣社也是堅決反共的,從政敵的角度講,藍衣社是共產(chǎn)黨的死敵。因藍衣社主要以情報調(diào)查和開展監(jiān)視、禁錮以及暗殺行動為主,雖說到一九三八年抗戰(zhàn)時期藍衣社已經(jīng)解散,但大部分成員搖身一變成了軍事統(tǒng)計調(diào)查局的人員,譬如戴笠曾就是藍衣社的活躍人物。所以在老百姓眼里,自然就把軍統(tǒng)局和藍衣社劃上了等號。
喬菽萍擔心了:“那可要小心,那些人不是吃素的,你千萬不要卷進去?!?p> 她的話讓葉爾康感覺溫暖,他說:“像我這種連鬼神都不相信會存在的人,怎么會介入那些黨派之爭中。要說非得有信仰的話,那我的信仰就是科學和文化,無論社會如何變革,科學和文化將永存!”
“你和劉覺民走得近,我原來以為你也……”
他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回應道:“我曾試著向老劉提起過,但他說時機不成熟。老劉曾溫婉地勸過我,說像我這種性格的人,還是一門心思把學業(yè)做好?!?p> “老劉走了,那些人沒有為難你?”
“是詢問過我,但我哪里知道老劉去了什么地方。但他們曾跟蹤過我?!?p> “那你要當心?!?p> “不礙事。我除了每天上課,回到農(nóng)舍門都不出,抓不著我的把柄?!比~爾康又問道:“江薇怎樣,有人找過她的麻煩嗎?”
“麻煩倒是沒有,不過他們也跟蹤江薇。有次從西安來了一個女的要見江薇,還是我在茶館里與江薇換了衣服,這才掩護了她們?!?p> 葉爾康想去曾看到的情景,“我見過她們,”他用手指往身后指了下說道:“就是剛才咱們呆過的那片林子,我正巧看到了?!?p> “哦,是這樣。”喬菽萍說:“從那以后,江薇的心情好了起來,不再那么焦慮了?!?p> 一路說著話,不覺間又走回到茶館門口。
原本葉爾康是想把江薇一同叫上去下館子,但江薇已經(jīng)離開了。葉爾康對喬菽萍說,那怎么辦,你去找她來?喬菽萍說,都過了飯點,她肯定吃過了,下次吧。
進了飯館,葉爾康要點幾個菜,被喬菽萍擋住了,說咱們吃點“酸湯雜燴”就好,不但色艷味鮮,而且口感獨特,是這里有名的飯食。待一品嘗,葉爾康贊不絕口,好吃,辣中有香,五味俱全。
吃完飯出來,走在路上,喬菽萍問:“你現(xiàn)在還去泡茶館嗎?”
葉爾康說:“不去了,自從租了農(nóng)舍,再也沒去過?!?p> 喬菽萍無不羨慕地說:“你能租房住真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讀書學習,有心情了再拉一段二胡,陶冶情操,真的挺好?!?p> 葉爾康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古路壩不像縣城,茶館就那么不多的幾家,人太多,無法安靜下來學習。宿舍兩層大通鋪,就更別想有安靜的時候,半夜里還有人出出進進。再加上人多空氣混濁,晚上有些人的呼嚕聲就跟打雷似的,簡直讓人苦不堪言。特別是那些跳蚤、臭蟲、蚊子之類,騷擾得人根本無法休息,簡直寢食難安。我睡眠不好,一夜要爬起來好幾次,拿著電筒四面搜尋吃血者。”
喬菽萍深有感觸:“城里比你們好不到哪去,學生上課缺少筆、紙和課本,晚上靠點油燈照明讀書。宿舍沒有桌椅,讀書寫字都要到圖書館去。每天早上,圖書館的門口都等著許多學生,門一開大家就拼命擠,女生力氣小,待擠進去早沒座位了。聽大課人多座少,也得去搶?!?p> 葉爾康感嘆:“正如劉覺民說的,這么大一個國家,在日寇鐵蹄下居然容不下一張學習的課桌,山河破碎到如此境地,太令人痛心?!?p> “是啊,這何時才是個頭?!?p> 此時天色向晚,他們在碼頭邊站定。
“你回吧,還要走那么遠的路。”
“好吧,我還能來看你嗎?”
喬菽萍點頭:“好啊,只要你愿意?!?p> 晚風習習,薄暮臨近,在慘淡的余暉下喬菽萍目送葉爾康過渡口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