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夜晚，冬天的河都車站，燈光下雪花飄舞。
幾個月前的國慶節(jié)，河都剛剛開通了火車。數(shù)萬人在這里齊聚一起，舉行了盛況空前的通車儀式。今夜，又是鑼鼓喧天，河都人民歡迎志愿軍凱旋歸來。
柳絮和眾多的學(xué)生一樣，手持彩旗站在歡迎的人群中，充滿期待。車站的喇叭播放著鏗鏘有力的革命歌曲和志愿軍動人的故事，那是“祖國的聲音”。
伴著一聲汽笛長鳴，滿載勇士的列車徐徐進站。
車門打開，群情激越，所有的人眼睛濕潤了……她雀躍，她歡呼，她……她看見了從車廂走下來的張耀昌，熱淚霎時滑脫她的眼眶。幾年不見，他壯實了，魁梧了，面對家鄉(xiāng)的父老，他笑得那么燦爛。
在她心里“總想用手，編一花環(huán)，戴在錚錚鐵骨的士兵身上……”?？上П煅┑貨]有鮮花，只能等待來年的春日了。
顯然他看到了她，微微的停頓后，面對面站住，她凝望，他也在凝望。
她多想撲進他的懷里，將他緊緊抱住?？捎心敲炊嗟耐瑢W(xué)、家長看著，她不敢造次，就讓那漫天舞動的雪花親吻他的眼眉，他的胸懷吧！
他在向親人、老師敬禮，向家鄉(xiāng)父老敬禮！
然，張耀昌的左臂空空蕩蕩，柳絮驚呆了，杜峰也驚呆了，杜娟更是睜大眼捂住了嘴。
他母親在哭泣，他父親輕輕撫摸那只空袖筒用眼睛告訴兒子，好樣的，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老師握住他的手稱贊，你是我們的驕傲，全校師生以你為榮！……
眼里噙滿淚水的柳絮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他是英雄，少了一只手臂又何妨，那更體現(xiàn)了他的偉大，他的無畏，他的光彩照人。
數(shù)分鐘后，他隨隊伍遠(yuǎn)去了，人群漸漸散開。
在站臺上匆匆一面，再見到張耀昌已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他來母校做報告，操場上學(xué)生們充滿虔誠地仰慕英雄。在人群里望著，柳絮的臉上浮現(xiàn)出純真笑容。因為，這份朦朧的愛戀是如此單純而美麗，少女的心懷在那一刻放飛了。
當(dāng)晚，得到領(lǐng)導(dǎo)的批準(zhǔn)，張耀昌回到了槐樹巷。
鑌鐵鋪里擠滿了人，柳絮難以靠前。她就站在那棵老槐樹下靜靜地望著，期待著。漸漸地，耳邊的嘈雜消失了，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幻化，以往的情景閃回：在山花爛漫的山野地，她在奔跑，銀鈴般的聲音在天際間回蕩，“來呀，你來追我呀！”
生命中的緣，寓于相知，青梅竹馬固然美好，但兩小無猜不一定就能攜手相牽，特別是一些和情感無關(guān)的人為因素?fù)诫s后，一切變得花非花，霧非霧，鏡中月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令人感嘆。她無法預(yù)知將來會怎樣，只是此刻少女的一顆芳心在怦然跳躍，難以平靜。
暗淡的燈光下，倚靠樹干上，她低眉頷首的樣子那么陽光、純潔、美麗。
夜，終于靜了，她和他終于面對面站在樹下了。他看著姑娘美麗的臉，心潮起伏。她緊張得不行，甚至不敢看他。如此溫柔靜好，她有些恍惚，若是能永遠(yuǎn)如此，也是一種安然的幸福吧！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心如鹿撞。慢慢抬起投來，互相望著，激情在眼中燃燒，呼吸變得急促。
“好啊，總算又見到你了。”她感覺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
“是啊，就像在夢里。”他用手指著左胸的衣服口袋說，“不過，她就在這里，每天陪著我?！?p> 她明白，故意問道：“她是誰？誰每天陪著你？”
“你呀，你就在我心里！我每天看著你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夠。晚上睡覺也壓在枕頭下，陪我一起入眠?！?p> 她一臉幸福的紅暈。
“喜歡嗎？”
“當(dāng)然。朝朝暮暮都在想你?！?p> “戰(zhàn)斗那么緊張，你還……”
“因為心里有你，我很安定。自從收到你的照片，我就盼望與你重逢的這一天。我在想，因為有了你，即使光榮了，為了身后的祖國，也為了你，那也是值得的！”
柳絮感動，攥住了他的手說：“我也天天在想你。真為你擔(dān)心?！?p> 張耀昌捏緊了她的手：“這下好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從你跟我通信那天起，我就充滿了渴望?！?p> 柳絮眼睛濕潤，卻嬌嗔道：“渴望什么？”
張耀昌說：“渴望勝利凱旋，能見到家人，還有你！”
柳絮揚起臉望著他，充滿羞澀：“和你一樣，我也期待！”
“在戰(zhàn)斗的間隙，我每每都會拿出你的照片端望?！?p> “當(dāng)著大家的面？”
“沒有，怎么會。我是偷偷躲在樹林里看的。”
“你從小就不是膽小的人，你是好樣的。”她為他感到自豪。
“那是，我是誰呀，我張二呀！”
柳絮笑了。
張耀昌也笑了。
這一刻，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不知道，就在不遠(yuǎn)處的暗中，杜峰望著他們輕言細(xì)語說笑，心里五味雜陳。張耀昌回來了，杜峰有種預(yù)感，柳絮自此怕是永遠(yuǎn)不可能走進自己心中了。哪怕張耀昌殘疾了，但他也是人們心中的戰(zhàn)斗英雄，是最可愛的人，這神圣的光環(huán)是他永遠(yuǎn)難以企及的。小小年紀(jì)多了煩惱，他唯有喟然一聲長嘆！
與此同時，受煎熬的還有杜峰的妹妹杜娟，張耀昌的心在柳絮身上，她唯有默默把這份少女的情懷掩藏起來。
巷口熟人來往行走，除了有人善意地打招呼，還有人飄來異樣的目光，這讓柳絮感到很別扭。部隊給張耀昌的時間只有一天，如此美好的夜晚太難得，他和她都不想被別人給打攪了。
“咱們換個地方吧。”她說。
張耀昌欣然同意，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城南的“中山林”。
兩個人的約會是浪漫的，兩個人之間是無話不說的，加之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說起以往的窘事，引得柳絮咯咯直笑。
張耀昌說，我還記得你剛上學(xué)第一天，課間去上廁所，見里面蒼蠅飛舞，撒腿就往家跑。半路上憋不住，全尿在褲子里了。
柳絮有些不好意思，去你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學(xué)校的旱廁真叫臟，除了蒼蠅還有蠕動的蛆，肉呼呼滿地爬，實在讓人感到恐怖。
張耀昌說，還有你和杜娟打架，把人家指頭都咬了。
柳絮說，還說呢，還不是因為你，說讓我和杜娟都做你媳婦。
張耀昌笑了，那時我們多單純?。?p> 小時候他就懂得去照顧她，看來女孩子生來就是被人寵的。記得那年夏天，還是小學(xué)生的張耀昌和幾個男孩子去寒山玩，柳絮和杜娟也纏著跟了去。山坡上芳草萋萋，鮮花芬芳，蝴蝶飛舞，孩子們?nèi)鲋鴼g追逐、翻跟頭，天真爛漫。后來張耀昌給柳絮編制了一頂花環(huán)戴在她的頭上，她的笑容像花朵一樣燦爛。柳絮小小年級竟然懂得用柔情似水的目光看人了，稚聲說：耀昌哥，長大了你會娶我嗎？張耀昌回答的很干脆，當(dāng)然，等長大了我就娶你！杜娟說，你把我也給娶了。張耀昌說，好，你們都給我當(dāng)媳婦。柳絮不干了，罵杜娟不要臉。杜娟揭短，說柳絮是小老婆養(yǎng)的。柳絮不愛聽了，還動手打她。杜峰向著妹妹，拉偏架。柳絮急了，咬了杜娟的手指，疼得杜娟坐在地上娃娃大哭。杜峰見張耀昌護著柳絮，也不敢造次，背上杜娟回家了。別的孩子感到掃興，不想玩了，罵柳絮是狗，只有小狗才咬人。下山的時候，柳絮走不動了，要他背著，張耀昌無奈只得彎下腰說，你們女孩子就是麻煩，下次再不帶你出來了。其他孩子起哄說他背媳婦了，柳絮不管這些，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美滋滋地偷著笑。
樹林里隱隱有人在唱《山楂樹》，這歌聲有美麗的姑娘、浪漫的月色、甜蜜的愛情、惆悵的青春，激情的理想、懵懂的情感和執(zhí)著的深情。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在遠(yuǎn)處閃光。
列車飛快地奔馳，
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哦，茂密的山楂樹呀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fā)愁。
這首純真、優(yōu)美、浪漫的歌曲，不久前才剛誕生于蘇聯(lián)，它隨著大量的俄羅斯歌曲傳入中國，繼而在河都也風(fēng)靡了起來。年輕人，更是為它傾倒和癡迷，隔著一個國界，情是相通的，愛是相通的。他們唱著它，娓娓道來，火熱的青春里，有著閃亮的幸福和甜蜜。純潔，質(zhì)樸，如一株株開滿白花的山楂樹。即使過了多少年以后，柳絮每每聽到這醉人的旋律，帶給她的都是美好的回憶，無限的遐想。
夜深了，兩個年輕人的心竟是那樣那舍難分。他說，“明天我就該回部隊了，等明年夏天我就會探親，到那時你初中也畢業(yè)了?！?p> “好的，就等夏天?！?p> 夜風(fēng)吹拂，樹葉沙沙作響。
回到家，柳絮滿臉潮紅。她母親黃云香看出了端倪，隱隱有些擔(dān)憂。
“孩子，你還是學(xué)生呢?！秉S云香不好說張耀昌只有一個手，這對英雄是不敬的。
“學(xué)生怎么了，我都十六歲了。”柳絮反駁。
黃云香微微嘆氣：“十六歲也還是個孩子呀！”
此時在鑌鐵鋪里，張耀昌也同樣遭到家里人的反對。
“小子，你聽著，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她母親又是那樣的出身……”
“那又怎樣？她是她，和她那個家庭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我們都還小，你們想哪去了。”在張耀昌眼里，只要柳絮喜歡自己就足以了，管她家人干嘛呢？
父母不好再說什么，暗地里嘆息。
然而，待他回到部隊，有人把一封信寄了過來，那信就呈現(xiàn)在政委面前。
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了。
“聽說你在家鄉(xiāng)和一個中學(xué)生談戀愛？”
張耀昌頭大了，“報告首長，我沒有。那女孩是我的發(fā)小，我們就是朋友關(guān)系?！?p> 政委有點不相信：“沒別的？聽說那姑娘家庭出身不太好。”
張耀昌一聽這話，只能咬牙堅持了，“報告首長，她的出身不由她自己選擇。但我們從小只是在一個巷子里長大的，她還是個初中生……”明顯，他的底氣不足。
“好，我相信你說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是戰(zhàn)斗英雄，你的榮譽不僅僅屬于你自己，明白嗎？”
“報告首長，我是個戰(zhàn)士，我的任何榮譽都屬于部隊，屬于祖國！”
正因為他身上有光環(huán)，部隊已經(jīng)給他提了干，到后勤部門負(fù)責(zé)去管理軍需倉庫。后來有位老兵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善意地提醒他；“你喜歡什么人不好偏喜歡這么個姑娘！如果部隊以后要提拔你，政審你能過嗎？孰輕孰重，勸你好好掂量?！?p> 事后張耀昌認(rèn)真掂量了。他知道，如果再糾纏下去只有脫軍裝了。
可他愛部隊，愛這身軍裝……他想給柳絮寫信，千言萬語實在難以付諸筆端，不管用多么婉轉(zhuǎn)的詞語，她都會哭泣的。有一種痛叫做痛徹心扉，他知道，一旦失去，這種痛便永遠(yuǎn)在心里了。
柳絮長時間接不到張耀昌的信，慌了，不知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大著膽子到鑌鐵鋪去問，鑌鐵張不在，張耀昌的母親告訴柳絮，孩子，別再打聽了，求你別再和耀昌來往了，好嗎？你長得乖巧，惹人喜愛，可是你那個家庭，你母親的身世……
柳絮明白了。
果然有人拿她的出身說事，柳絮頓時完全亂了方寸。她曾擔(dān)憂過這方面，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
看她每天痛苦的模樣，她母親的心疼了，“孩子，你還小，撒手吧。”
“媽媽……”柳絮哭了，“我心里難受??！”
她一遍遍在回想和張耀昌在一起的時光，更無法忘懷告別前在樹林里的那個美好夜晚。有句歌詞叫“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每每唱起，都會太感傷，在她心里，永遠(yuǎn)記住了自己曾擁有過的“中山林的晚上”。那個時代愛也單純，思也單純，甚至連憂傷也是單純的。似水流年，卻有一朵朵山楂花，繁密地開在他們記憶的枝頭……
張耀昌一直沒有給柳絮寫信，實在不曉得該怎樣對她說，更不知道用怎樣的詞匯才能表達他的痛苦，他的歉意……
夏天來了，他知道她在等待。懷著一顆沉重的心，他終究給遠(yuǎn)方的姑娘寄去了最后一封信……因為心里有過，我將眼淚收起，無奈轉(zhuǎn)身。感謝老天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那種相遇、相識、相知豈能抵得過兩小無猜的純真??！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是過眼煙云，我無法用“對不起”表達內(nèi)心深深的歉意，太輕，太輕……我們曾彼此牽掛過，幸福過，你曾經(jīng)給過我的一切會溫暖我的一生，漫長的生命中曾有你陪伴走過，這就足夠了。我知道從此后再也沒有了，沒有了……。正因為有過，我在轉(zhuǎn)身中除了將你藏起，只有真誠地祝福了。也許我沒有這種資格，盡管有太多的不得已，但在你怨恨的目光中，我無言以對。忘記我吧，因為我終究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
窗外下著雨，她分外難過，盡管心里早有了準(zhǔn)備，但在這一切到來的時候，她沒有淚水，惟有默默選擇退出，只能如此。一場懵懂的愛就在這瓢潑的大雨里流逝了，這就是宿命。
這般的沉重壓得少女時代那些綺麗的夢想無處生歇，迫于無奈，也只能輕輕放在記憶的深處，任其慢慢被世俗的塵埃一天天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