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陣鋪天蓋地的高分貝警笛聲從窗口倒灌了進來,以驚濤拍岸般的駭人氣勢擊碎了房間里的所有靜謐,之后洶涌無倫地撲向我那沉睡中的腦袋,就如同一只狂暴的獅子猛然間亮出了它鋒利的爪和齒,不容分說地將我的睡眠瞬間撕扯得猶如狂風中的雪花般凌亂無章,在如此突如其來的刺激下人體的反應可想而知,我的心臟就像是被使勁甩到地上的彈力球,驚慌失措地狂跳不止,等我睜開眼的時候渾身上下已被嚇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層冷汗。
真是活見鬼!這世上怎會有這般粗野的叫醒方式?!
我將蓋在身上的薄毯掀到旁邊,下床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向外看去,樓下停了輛救護車,一位醫(yī)生帶著護士匆匆跑進這座樓里,后面還有兩名抬著擔架的男護工,看來這里有人需要急救。過不多時,一名戴著氧氣面罩的老者被人用擔架抬到了救護車上,然后救護車再度拉響那警笛呼嘯而去。
說句心里話,我相當不喜歡救護車的警笛聲,那音調(diào)怎么聽來都十足像是有人在扯著嗓子不停地重復著同一個單詞:“完嘍完嘍完嘍完嘍……”實在不怎么吉利,再加之那般撼天動地的響法,我真懷疑病人的心臟處在這等音量之下是否會再度引起什么并發(fā)癥來。但也不能就此說我心地險惡,我想沒有誰會樂意在生病的時候被大唱“完嘍完嘍”之歌的救護車送進醫(yī)院,真是太敗壞情緒了。我只是覺得他們完全可以用音樂來代替這吵死人的警笛聲,至少可以讓躺在車里的那位不會過度緊張。比如說只是普通傷員就放些曲調(diào)歡快的輕音樂或鄉(xiāng)村歌曲,待產(chǎn)的孕婦就給她聽大提琴協(xié)奏曲,重病號就用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第一樂章來激勵他的求生意志,時間無多的病人就放卡倫?卡朋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不幸死在車上的就直接播放安魂曲或靈歌,要不然人類發(fā)明音樂干啥?真是奇怪這么好的主意怎么就沒有讓救護中心的人給想到呢?難道說他們的想象力都被就著大米飯給吃了不成?!
重新回床邊坐下,床頭柜上的座鐘時針才剛剛轉(zhuǎn)到八點半的位置,昨晚從酒吧回來時已經(jīng)是半夜了,我記得自己大概總共喝了兩升左右的啤酒,還好沒有酩酊大醉,只是暈乎得厲害。本打算回到家里趕快睡覺,卻不成想洗完澡躺到床上以后反而清醒得要命,兩個眼珠子像抹了潤滑油似的滴溜亂轉(zhuǎn),楞是半點睡意沒有,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大餅,折騰到凌晨三點多才總算睡過去,就這樣還是時睡時醒。雖然現(xiàn)在很想接著再睡會兒,但被剛才的事情一鬧,好不容易積攢的那點睡意已然支離破碎。此刻我腦袋里面有只雛雞正在“嗑嗑”地啄擊包裹著它的那層骨膜,嗓子眼兒干得要死,嘴里一股苦味兒,脖子后面硬邦邦地好似一塊柚木疙瘩。之前睡覺的時候可能把左臂壓在了身下,現(xiàn)在麻酥酥地像是有一萬多只行軍蟻在里面不停地踩來踏去……總而言之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唉,看來酒這東西以后還是少喝為妙。
我走到小客廳的桌子前抓起水杯將里面的涼水一飲而盡,然后去衛(wèi)生間沖了淋浴,仔細地刷了牙齒刮了胡須。洗完澡出來穿上衣服,將窗戶拉開,給擺在窗臺上的仙人球澆了水,外面街道向陽處的梧桐樹葉子閃閃發(fā)亮,麻雀們在葉片的間隙中細聲細氣地議論著什么,大約二十幾只鴿子組成的團隊在天上炫耀身姿似的來回巡梭,小區(qū)門口的陰影處停了一輛小型貨車,車斗上用木盒整齊羅列各色水果,小區(qū)里的大媽們正圍在那里左挑右揀,生意甚是興隆。圖書館旁的小道上五名戴著流線型頭盔背著雙肩運動包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排成一列縱隊悠然遠去,緊鄰樓下的馬路另一邊被施工隊圍上了一圈護欄,旁邊地面上堆積著破碎的柏油板塊和暗黃色的沙土,不知道又要修理什么管線。木瓜早就起來了,此刻正在臥室的地板上爬來爬去,我收拾房間的時候好幾次差點踩到它。剛把它從寵物醫(yī)院接回來,我可不想這么快就再送它去一次,便伸手將它抄了起來,放到了客廳里。收拾完房間后感覺肚子餓得有些厲害,遂去煮了些燕麥粥,然后喝著粥吃了幾塊曲奇餅和巧克力。坐在飯桌前嚼餅干的時候想起來今天是星期六,前天答應了老媽要回去喝湯來著。從上次回家到現(xiàn)在也有三個多月了,還真有點想念老媽熬的牛尾湯了。
外面的天空極是晴朗,一絲云彩也無,天幕中央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太陽,整個大氣層看來分外光滑平坦,似乎都可以在上面滑旱冰了。風倒是有,卻也不大,就像是溪水般在街道中緩緩流動,從高處淌下的空氣已無可避免地帶上了些許溫度,撲在身上熱乎乎的,盡管我以散步的速度在行走,但到車站的時候腦袋上也已經(jīng)掛滿了細密的汗珠。到了車站,立在候車亭下等車,卻不想對面居民樓上的玻璃窗與街道上的廣告牌和來往不絕的汽車一同齊刷刷地反射著太陽光,晃得我那雙本就睡眠不足血絲彌漫的眼睛直淌淚水。好不容易等來了公交車,我一頭鉆進車里找了個座位坐下開始揉眼睛,揉了幾下之后感覺輕松多了,已經(jīng)沒有那種刺痛感了,但實際上也好不到哪去,因為坐在前面的一個三四歲左右小女孩回頭看了看我,然后扭過頭去對抱著她的母親叫道:“那個叔叔眼睛紅紅的,他哭了!”這孩子的嗓音實在高亢,頓時半個車廂的人都將視線投射到了我這里。真倒霉,應該戴副墨鏡出來就對了!
坐到東部的商業(yè)區(qū)后我下了車,走進一家大型綜合商場的超市買了些父母喜歡吃的水果與點心。我提著這些東西去收銀臺結(jié)帳,看了一眼手表,十點半。這時間正是商場營業(yè)的高峰期,二十多個收銀臺一字排開,收銀臺的前面又站了成群的顧客,收銀機前的收銀員們手不停歇地掃描裝袋,收錢找零,刷卡記單,每個人都忙得一頭汗。我猜這些收銀員都恨不得自己此時能變成三頭六臂的哪吒,若是這樣,整個收銀線上便會成為一片腦袋與胳膊的森林,雖然這景象蔚為壯觀,但商場老板是肯定不會高興的,若然收銀員都變了哪吒,那可就得付給她們每人三倍的工資,這豈不就是拿著刀子割老板的肉嘛!
總算排隊結(jié)完了帳,我拎著購物袋向商場出口走去,路過商場里一家品牌女裝的專賣店時,我無意間瞥見里面有個很是眼熟的身影,仔細看了看,原來是林醫(yī)生。我覺得自己應該跟她打個招呼,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對面正好有一排供顧客休息的長椅,便走過去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林醫(yī)生身著黑白圓點無袖襯衫,腿上是淡藍色七分牛仔褲,腳上穿著雙一字涼鞋,背著橘紅色的皮質(zhì)挎包,她今天沒有束辮子,順潔黑亮的披肩發(fā)隨著頭部的動作不時輕輕晃動,其表面是如此光滑,以致于光線都無法找到立足之處,只要落到那黑色的瀑布上就會立刻變成流質(zhì)的液體滑瀉而下。林醫(yī)生靜靜站在那里聽著營業(yè)員的介紹,她并沒怎么刻意地化妝,只是涂了一層淡色的唇膏,然而她的素顏妝容看來自有股清純鮮亮的天然之氣,卻不是旁邊正自滔滔不絕的艷妝女孩靠修飾所能夠得到的。時光正雕琢著她生命中最為明媚耀眼的歲月,她滿溢著青春活力,不像那些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般將這令人激昂的情愫四處張揚恣意揮霍,飛濺地漫山遍野,直至最后無一所有。此時青春在她的身上則更像是一件裁剪得體,精工細作的晚禮服,輕柔而妥帖地籠罩著她,反射出秘色瓷般瑩潤溫和的光澤。她的手指潔白而纖長,線條極是優(yōu)美,當她站在那里拂動發(fā)絲的時候,我感覺那纖細美麗的手指已輕柔的拾起了我記憶中遙遠得幾被遺忘的情感。
我想得出了神,眼前所見皆是一片白蒙蒙的久遠夢境,身體對外界的所有感官反應全部失靈,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恍惚之間我覺得有人用手輕輕推了自己兩下,接著耳朵里面飄進一句話:“你沒事吧?”我猛地一個激靈,思緒被重新拉會到現(xiàn)實中來,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林醫(yī)生已經(jīng)站在了自己眼前,她低頭看著我,問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剛才站在眼前叫了你兩遍都沒有一點反應,難道你習慣睜著眼睡覺的嗎?”我趕忙站起身來向她表示歉意:“對不起啊,林醫(yī)生,我真是太失禮了,剛才自己一時間想事情想得入神了,結(jié)果就沒聽到你在叫我,不好意思啊,希望你不要見怪?!?p> “沒什么,我從里面出來的時候看見你坐在這兒,所以就過來打聲招呼,可沒想到你卻像著魔了似的半點反應都沒有。剛才真嚇著我了,還以為你犯了什么突發(fā)性疾病呢,呵呵,沒事就好。”林醫(yī)生說完好看地一笑,接著問道:“對了,你在這里等人?”
“噢,我的確是在等人,不過我等的那個人就是你林醫(yī)生?!?p> “等我?”她對我的回答感到有些訝異:“為什么?”
“是這樣,剛才我從這兒經(jīng)過時看見你了,你可是我家木瓜的救命恩人哪,所以就想著過來再次向你表示我的謝意,畢竟去醫(yī)院領木瓜回家的時候只是口頭上說了兩句,實在是太潦草了,簡直不成體統(tǒng)。今天既然能在這里碰見你,真是太好了,如果你中午沒有其它事情的話,我想請你吃個飯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林醫(yī)生,如果你能賞光接受我的邀請,我將會感到萬分榮幸?!彪m然我請林醫(yī)生吃飯的確是存有某種私心,即我對她抱有相當程度的好感,我也并不想否認自己已經(jīng)被她深深吸引,可我要是現(xiàn)在就實話實說直言相告,九成九會被直接拒絕,所以只好稍微拐個彎實施曲線救國戰(zhàn)略了。
林醫(yī)生聽我說完,并沒有立即表態(tài),只是抿著嘴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了一會商場中央的透明天棚,仿佛標準答案就鐫刻在那層玻璃的上面。少傾,她將目光撤回,看著我回答道:“好吧,既然你都這么誠懇地向我發(fā)出邀請了,要是拒絕的話可就太沒禮貌了。只是不會耽誤你的時間嗎?”
“哪里會耽誤什么時間呢,別忘了今天可是周末,本來就是用來休息的日子嘛?!蔽医又f道:“那么你今天中午還有其它的事情需要處理嗎?”
“倒也沒有什么事情,我想同你一起吃個午飯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林醫(yī)生笑了一下,嘴角兩邊的酒窩流露出一股俏皮而動人的意味,她前幾天患的感冒似乎也已好了,此時的聲音低婉柔和一如往常。
“那太好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西餐廳,中午去一般倒是用不著預定座位的。他們的料理味道很是不錯,甜點的味道也足夠考究,如何?”我提議道。
“我沒意見,就由你做主吧?!绷轴t(yī)生說完從挎包中拿出手機,走到旁邊打了個電話,我則趁著她打電話的工夫?qū)⑹掷锏臇|西存到了商場的服務中心,過后再回來拿就是,畢竟提著大袋小袋的東西去西餐廳有些不太協(xié)調(diào)。
我將東西存好后與林醫(yī)生從商場里出來,沿著人行道慢慢向那家西餐廳走去。路上我們都沒有說什么,她未發(fā)問而我亦不曾提出任何話題,走到街道轉(zhuǎn)角處時我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示意要轉(zhuǎn)向右邊,她側(cè)目看向我,粲然一笑,同我繼續(xù)前行。陽光以畫家般的細致筆觸將樓房與道路旁樹木的陰影均勻地涂抹于窄窄的人行道上,林醫(yī)生和我慢步行走于其間,風從她的身旁掠過,帶來幾絲極輕淡的香氣,我感到一股清涼之意透徹心脾,自己從未記得以前同誰在一起時會有如此平靜閑適的心情,如果能夠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壞。
那家餐廳就在這條小道的盡頭,是由一幢上世紀的德國公館改建而來,門前的路面鋪了一層淺色的長方形地磚,周圍是深色鵝卵石圈成的兩個花圃,左面栽著白花鼠尾草和三色堇,右邊則是嫣紅欲滴的渥丹百合與花苞累累但尚未完全開放的矮牽牛,被長久時光打磨斑駁的墻面上爬滿了五葉地錦,于可人的萌萌碧綠中透出一股恬淡清怡的味道,窗戶上的玻璃映射著空中的白云,敞開的深茶色木制圓形拱門上掛著兩個不知是用哪里采來的各色野花扎成的精致小花環(huán)。大門兩邊的墻壁上嵌著兩盞古香古色的黑鐵壁燈,門口上方的鏤空鐵藝招牌做得極是漂亮,常青藤的枝蔓盤繞交纏成為花式體的英文店名,下面還有一個騎著刷子的小魔女,一望而知這家店的主人準是日本動漫大師宮崎駿的忠實Fans。
“好漂亮的餐廳啊,想必里面料理的味道也差不到哪兒去了。你是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林醫(yī)生顯然很是喜歡這家餐廳的裝飾風格。
“哦,他們?nèi)ツ暌辉路蓍_業(yè)的時候在我們的雜志上做過推介廣告??上КF(xiàn)在不是秋天,不然等到墻上的葉子都紅了的時候來更加好看呢。”
此時店里的客人并不算多,一名腰上扎著墨綠色圍裙,制服白得有些過分的年輕男侍者將我們引到一張靠近窗戶的桌子坐下,然后轉(zhuǎn)身取來和他的襯衣同樣潔白的菜單遞到我們手里,低聲詢問是否現(xiàn)在點單。林醫(yī)生說感覺有些熱,想先坐一會再點餐,她問我是否同意,我點頭表示沒問題。我隨即要了兩杯冰檸檬水,男侍者記下后轉(zhuǎn)身以相當優(yōu)雅的姿態(tài)走開,步伐穩(wěn)健身姿端凝,舉手投足之間毫無多余動作,連話都不多說一句,旁邊其他的男侍者也是一般無二,臉上無不掛著統(tǒng)一鑄造成型的標準笑容,簡直就像是經(jīng)過預設程序的一群機器人。
過不多時,檸檬水送了過來。林醫(yī)生端起杯子慢慢喝了兩口,然后將自己面前的菜單翻了開來,她從頭看到最后一頁,兩條眉毛一齊向上挑動了一下,輕輕呼出一口氣,將雙手平放在菜單上,抬起頭來說道:“好家伙,真是有夠厲害的價格,若是正經(jīng)吃上一頓怕是得花上不少錢吧?就算你對木瓜的感情像親人一樣,可也沒必要非跑到這種地方請我吧?”
“我覺得只有這個地方才能最恰當?shù)谋磉_出我和木瓜對你的感激之情,怎么說也是救命之恩,總不成請你去亂哄哄的大排檔吃烤肉喝扎啤吧。這家餐廳的東西的確是挺貴,不過他們的東西也確實做得不錯,一分價錢一分貨嘛。畢竟菜肴的味道是實實在在擺在那兒的,全憑真材實料和大廚的手藝掙錢,開這種餐館絕對不是靠偷機取巧就能贏得顧客的舌頭和錢包的。”
“聽你這么說來,怕是經(jīng)常來這兒吃飯吧,還真是奢侈啊。你一個小雜志社編輯的工資怎么能夠支持這種程度的花銷?難道你的錢都是海水潮上來的不成?”林醫(yī)生臉上滿是問號。
“何至于!就是千萬富翁也不至于天天到這地方來吃飯,否則再好的東西也得吃膩了不是?算上今天我總共也才來過這里三次而已。”我對她說道:“第一次是去年情人節(jié)在這里請的女朋友,上次是為了慶祝父母的生日,兩人的生日就隔了一天,所以就選在中間那天請他們來這里吃了一頓飯,再接下來就是今天這次了。至于我的支付能力你倒完全不必擔心,在雜志社的工作收入雖然不能和那些年薪動輒幾十上百萬的高級精英相比,但每月的工資也有四千多塊。另外打從大專畢業(yè)那年開始我就在炒股票,雖說最近幾年的股市不怎么景氣,但由于我一直都比較謹慎,因此也沒怎么賠錢,總算是小有盈余。而我除了固定的房租水電費和其它的生活必須費用之外,基本上就再沒有什么多余的開銷了,積攢了這些年下來,銀行卡里的存款總還是是有一些的。雖然買不起豪宅超跑,但請你吃頓像樣的飯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你今天完全不用跟我客氣,只要當做是我最誠心的謝意接受下來就好了?!?p> “呵呵,雖然聽你這么說,可我還是覺得過意不去。”
“不用這么客氣,你要是再推辭下去可就太矯情了,救了我家木瓜一條小命,請你吃頓飯算什么。我這會兒也餓了,咱們先點餐如何?”
“那好吧。”
我抬手招呼了一聲,原先那名男侍者走到我們旁邊,我問林醫(yī)生想喝什么酒,她笑了笑:“我對酒沒什么特殊偏好,況且我平時也不怎么喝酒的。”“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就來點口感清淡些酒怎么樣?少喝一些應該沒什么問題吧?”我提議道?!澳阕鲋靼伞!绷轴t(yī)生表示同意。我看了看菜單最前面的酒水品種,最后要了摩澤爾河谷地區(qū)出產(chǎn)的雷司令。頭盤我點的是熏鮭魚和搭配新鮮山葵醬的海膽,然后點了蘆筍濃湯,林醫(yī)生點了鵝肝批和菠菜色拉,我又替她點了個奶油龍蝦湯。男侍者向我們介紹說本月的主廚推薦菜品是配以黑菌汁的煎小牛肉,我看看林醫(yī)生,她點點頭,男侍者便將其記了下來。
“那么餐后甜品二位點什么呢?”男侍者將之前的菜單記完后微笑著問道。
我看看林醫(yī)生:“這里的甜品真的很不錯,你一定要嘗嘗?!?p> 林醫(yī)生連連擺手:“我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啊,這些就不少了?!?p> 我笑道:“放心,一頓飯是吃不胖的?!比缓蠼又鴮δ惺陶哒f道:“這樣吧,餐后給她來一杯芒果酸奶和巧克力熔巖蛋糕,我要蒸餾咖啡和焦糖布丁?!闭f完我們將那兩本平整堅挺得仿佛經(jīng)過沖壓鍛造似的菜單交還給他,他雙手接過微一鞠躬道聲請稍等,然后轉(zhuǎn)身飄然離去。
少傾,他走了回來,雙手以抱持圣旨般的姿勢將一瓶白葡萄酒穩(wěn)端于胸前,來到餐桌旁將酒瓶上的標簽向我們展示了一下,我點點頭,他便將瓶口的木塞拔出,小心翼翼地將酒液斟入杯中。過不多時另外一名侍者推著餐車將我們各自點的冷盤與配餐的小面包送了上來,林醫(yī)生吃了一口鵝肝批:“嗯,味道還真不錯。對了,你剛才說只在這里請過女朋友和父母,那你就不怕女友知道你在和她一起過情人節(jié)的地方同別的女人吃飯而引起誤會嗎?”
“你倒替我想的挺周到啊?!蔽覐男≈窕@中拿了個牛角包掰下一塊丟進嘴里,然后說道:“分手了已經(jīng),兩個禮拜前的事情。我被她給炒了魷魚,而且還是爆炒的。她只打了個電話外加發(fā)了一條短信就宣告與我徹底斷絕關系了,連見面解釋的機會都沒留給我。索性同你直說好了,導致分手的原因恐怕是在我這邊,她總想追求新奇浪漫且充滿刺激的情感生活,而我則喜歡平緩清靜的生活方式,我們所秉持的是迥然相異的兩種生活態(tài)度,對她來說我可能是過于沉悶了,所以當她覺得無法使我為她做出改變的時候就斷然選擇結(jié)束了。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或許其中還有別的原因,但既然她不想說,那我也就無從得知了。這些話最近已經(jīng)跟同事朋友和家人重復很多遍了,我甚至都想把這些話錄下來,只要有誰一問起來就直接放錄音給他聽,豈不省事很多?”
“照這么說來,你應該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甜言蜜語什么的肯定不會隨口就說,一準認為只要實際行動做得好就行了,典型外冷內(nèi)熱的務實派??峙履氵€是屬于那種自主性很強的人,自有一套牢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吧,也不會因為某個人或某件事而輕易妥協(xié)或丟棄自己的原則。這種性格若是拿來做學問什么的當然是再合適不過,可要是用來談戀愛的話,百分百就要像你這般輸?shù)靡凰苛?。要知道,女孩子可是需要哄的哦。”林醫(yī)生說完后喝了一口葡萄酒。
我叉起一塊鮭魚,吃完后向林醫(yī)生問道:“你的分析還真是有道理,單刀直入,正中要害!你莫非還兼職心理醫(yī)生不成?那么你對我現(xiàn)在的處境可有何建議?”
“呵呵,哪來的什么心理醫(yī)生??!”林醫(yī)生笑吟吟地說道:“我只是從女人的角度考慮問題罷了,不論是哪個女孩子應該都會喜歡找個能夠處處遷就并寵愛自己的男朋友吧?至于建議嘛,我除了表示遺憾之外也沒法再說什么了,被甩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受,你還在難過?”
“還好,其實也并沒有太多難過的感覺,和她相處的這兩年里總覺得我倆之間有層薄膜樣的東西擋在那里,一直都有種模糊不清的感覺,我甚至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她,而她對這段感情是否持有堅定信心也是個未知數(shù),這種情境實在讓我難以把握,很多時候都感覺如同身墜八里云霧中,這兩年戀愛簡直談得稀里糊涂?,F(xiàn)在她如此干脆地一刀斬下倒是痛快得很,這結(jié)果不論是對她或是對我恐怕都是最好的了?!?p> “我倒覺得似乎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你的感受。噯,可有種解脫感?”
“說不好?!?p> “你們倆今年多大?”
“到年底我三十,她現(xiàn)在則剛好是二十二歲?!?p> “我的天,足足差了八歲。知道了,你們之間存在有代溝,而且還是相當嚴重的那種。”
“嗯,或許真有那種東西也說不定。”
說話間鮭魚已被解決掉了,我開始向海膽黃發(fā)起進攻,排列密實有序的卵囊金黃明媚,這玩意兒配上山葵醬真是好吃得要命,被山葵醬中和掉腥味后只剩下了滿口的鮮甜,新鮮的簡直就像是剛從海底下?lián)瞥鰜淼囊粯?。此刻談話暫時告一段落,我吃著盤中的海膽,林醫(yī)生則專注于她的鵝肝批和菠菜色拉。冷盤的分量并不多,很快就被清理一空。侍者及時上前撤下空盤并將湯送到桌上。我搖晃著手中的酒杯,透過玻璃杯中清亮的酒液看去,林醫(yī)生的手被暈染上了淡淡的琥珀色,如同只能在油畫中才會見到的完美存在,又仿佛是世間所有美好夢境凝結(jié)出的靈性之花,白色的羽毛自空中飄落而下,泛著青黑色的幽深湖面漾起絲絲漣漪,淺水處茂盛的綠色水草隨著湖波輕輕搖曳,可以嗅到陽光的味道,聽見風掠過蔥蘢柳枝的聲音,感到云雀翅膀劃過空氣的振動,那雙手便是如此的恬靜自然,美麗非凡。若是單獨而論,將其稱之為藝術品亦不過分。
我抿了口葡萄酒,問道:“林醫(yī)生,你認為我和女友之間相差了八歲就有代溝,那你在和我談話的時候也感到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嗎?我可不想因為這種事情再把我家木瓜的救命恩人給得罪了?!?p> “呵呵,你是在詢問我的年齡吧?”林醫(yī)生用餐巾輕輕擦了一下嘴角,看著我笑道:“真是好狡猾的問法。想來告訴你也沒什么,又不是值得嚴加保密的大事情,我比你大一歲。”
“當真?”這次輪到我一臉不可思議了:“看起來真的不像啊,就憑你這張臉,說自己還是個大學新生估計都不會有人懷疑?!?p> “看不出來吧?遺傳來著,打從外婆那兒經(jīng)由母親然后再傳遞給我,天生就這樣不顯歲數(shù)。我外婆是標準的鶴發(fā)童顏,老太太漂亮極了,一點都看不出八十多歲的樣子,別人問起來都以為她才六十幾歲呢。”
“嘖嘖,了不得,不得了?!蔽矣芍缘匕l(fā)出感嘆,這等與生俱來的無視歲月刻刀的駐顏能力可不是誰都能夠隨便擁有。
喝完湯后在等待主菜送上的時間里,侍者過來詢問我們是否要將佐餐酒換成和牛肉更為搭配的紅酒,我看看林醫(yī)生,她連連擺手:“不用了,我酒量可是很淺的,只要喝到兩杯就非醉不可。你看,這杯我還沒喝完呢?!蔽乙豢?,果不其然,她那杯白葡萄酒居然還剩有一小半。
“那就不用換了。”我對侍者說道。
不一會主菜送了上來,牛肉色澤油潤豐實,略帶焦色的表面清晰浮現(xiàn)一列列整齊的菱形花紋,被廚師精心挑選與烹制過的鮮翠時蔬被巧妙地擺設在牛肉旁邊,黑菌汁則以極富韻律感的方式澆淋在純白色瓷盤中,反射著沙蒙蒙的光,使得整盤菜肴充盈視覺美感。用餐刀小心切開,香氣頓時從嫩紅色的切面中四溢而出,配以黑菌汁的小牛肉味道委實妙不可言,我們只是慢慢咀嚼,細細品味。孔老夫子關于“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的確有他的道理,品嘗如此美味的食物時任何話語都會使專注于舌頭上的精力分散掉,那可真的是白白浪費了這么好的味道。
吃完了主菜后,我們示意侍者將餐盤撤下。我和林醫(yī)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會兒,侍者將酸奶和咖啡與甜品送了上來,我端起蒸餾咖啡喝了一口,那股濃郁的香氣簡直可以凝結(jié)成塊,這咖啡真夠地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對了,林醫(yī)生,上次在你那兒見過的那條綠鬣蜥怎么樣了?找到合適的寄養(yǎng)地了嗎?”
“哦,你說那小家伙啊。它身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呢,還得過一陣子才行?!绷轴t(yī)生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芒果酸奶說道:“就算養(yǎng)好了傷,給它找地方也麻煩啊,倒是有幾家私人維持的非盈利性小型動物庇護所,可都是收容流浪貓狗的。市區(qū)里的動物園經(jīng)營不善,里面的動物都不怎么健康。市郊的禽鳴苑只養(yǎng)鳥,野林谷的動物則大都被訓練用來表演,簡直就是個馬戲團,如何敢交到他們手里。打電話到林業(yè)局去,他們說這種以寵物身份被遺棄的個體性外來物種不屬于他們的管轄范圍,他們只負責本地的族群性野生物種的監(jiān)管保護工作,后來又說我可以先把它送過去,等他們找機會請示上級領導,經(jīng)研究后再制定解決方案,十足一群官僚老爺,我壓根兒就信不過他們??捎植荒芊诺缴缴先ィ@里又不是熱帶雨林,萬一找不著適合的食物再把它給餓死!就算餓不死到了冬天也一準被凍死!送給家庭寄養(yǎng)的話也不放心,弄不好哪天它又被人養(yǎng)夠了給扔出來。唉,頭疼啊。”林醫(yī)生滿臉的無奈。
“如果你信得過我,就交由我來養(yǎng)著它如何?反正我家木瓜正好缺個玩伴,也省得它整天形只影吊地總和籃球混在一起?!?p> 林醫(yī)生不做聲地定定看了我有五六秒鐘,問道:“你今天請我吃飯,不會從一開始就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哪里,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真的。我保證好好養(yǎng)著它,絕對不會半路把它遺棄掉?!?p> “那么你了解綠鬣蜥的生活習性嗎?”
“我想這不是問題,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問你不就成了?”
“嚯嚯,還真是下定決心了呢,喜歡蜥蜴類的動物?”
“反正也不覺得討厭。”
“你養(yǎng)了木瓜那么多年,怎么之前沒想著給它找個伴呢?”
“誰說沒有?前年我父親的朋友送給我一只個頭蠻大的北美鱷龜,足有十好幾斤。也不知道他打從哪兒淘換來的,還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說它特有領地意識,看家護院的本事甚至比得上德牧。我本想讓它和木瓜做個伴來著,結(jié)果沒想到這家伙生性著實兇猛剽悍,乃是正宗的武斗派,根本容不下其它生物在身旁出現(xiàn),剛把它帶回家就滿屋子追著木瓜咬,我上去拉架,結(jié)果右腳大拇趾被那家伙一口啃了塊肉去,沒轍,只得再把它給送回去。天哪,這哥們兒的領地意識已然強大到了敵友不分的境界,簡直比綁著炸彈的恐怖分子還要命,我可不敢再把它留在家里了,實在是太嚇人了。”
林醫(yī)生聽完了使勁忍著沒有大聲笑出來,臉都憋紅了,肩膀不停抽動,過了好一會她才平息下來:“怎么會這樣啊。不過你算幸運了,大型成年鱷龜?shù)囊Яψ畲罂梢赃_到450公斤,要是那一下咬正了,估計你的大腳趾就直接給它當點心了?!?p> “所以現(xiàn)在才想要養(yǎng)那只安全系數(shù)高的綠鬣蜥嘛,光瞧它那模樣就知道這家伙是個徹頭徹尾的和平環(huán)保主義者。”
“此話怎講?”
“素食吃得太多,把自己都吃綠了唄?!?p> “哈哈哈,你還真的是很逗啊。真搞不懂你女朋友怎么會認為你是個沉悶無趣的人?!?p> “代溝來著,肯定?!蔽液攘丝诳Х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