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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刀記

千刀記

墨問乾承 著

  • 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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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08-05上架
  • 260478

    連載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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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舊城中的春風與江湖

千刀記 墨問乾承 7278 2019-08-11 10:24:33

  淅淅瀝瀝,細針似的雨滴打在磚瓦上,濺不起多高的水花,或被青苔截住,或順著青瓦的弧度滾落縫中,從瓦縫里匯聚成一條細流,從屋檐上流淌而下,砸在青石板上,砸在綠苔紅墻。

  在這場雨來臨之際,有個老太監(jiān)在告示欄那站了一會,自有隨從軍士將告示貼上,這才陸陸續(xù)續(xù)的有人知道,原來是他們的萬歲將滿六十了。

  告示上字樣繁瑣,略過那些難懂的句樣,只有幾句老百姓們都看的懂,且愿意看的大字。

  不可勞民傷財大行慶典,免去因氣候漏繳賦稅之人的罪名,放其歸鄉(xiāng)。

  緊接著這場雨便來了。

  偶爾響起幾聲嗡隆的雷鳴,震落了嫩綠葉片上的那點晶瑩,告訴著燕京的人們,春天到了。

  是了,春天到了。

  這場溫柔的小雨將洗去冰雪的寒寂,洗去冬日的冷漠,迎來生機,也將迎來大燕一統(tǒng)南方的第十八個年頭與燕武帝的六十歲壽辰。

  燕武帝一生節(jié)儉,體恤萬民,定都燕京的十八個年頭里并沒有哪一年生辰舉辦過隆重的宴會典禮,以至于燕京的百姓們甚至都不知道有這一回事,此時隨著雨落,紛紛感慨君主的圣明感動了上天。

  好奇心滿足了,感慨也該結(jié)束了,凍著身子總是不好的,于是人們又散開了,只留下一個小乞兒與老太監(jiān)仍留在原地。

  老太監(jiān)也并未久留,看了一眼四散的人們,譏笑一聲,目光并未在那小乞兒身上停留,轉(zhuǎn)身離去。

  那小乞兒任由這帶著余寒的春雨打在自己那身簡陋的布衣上,看著原先聚集在這里的人們漸行漸遠,才邁著有些趔錯的步子走近了那張告示,逐行逐句認真地看了起來。

  閱罷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不過是皇帝知曉自己老了,有生之年打不下北方,放了百姓一條生路。”

  很難想象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語出自一個神情淡漠的小乞兒口中,更何況這小乞兒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童。

  那副告示欄上有著雨棚,小乞兒站定便不走了,從破爛的荷包里摸出一個干凈的繡花錢袋,也不知是剛才圍聚之時從哪位姑娘身上偷來的。

  打開錢袋,不過幾個銅板,小乞兒露出幾分嫌棄的神情將之放在手心,晃蕩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敲擊聲,隨手扔了那繡花錢袋,將銅板塞進荷包,盯著灰蒙蒙的天發(fā)呆了一會,也不知那小腦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又跑去將那繡花錢袋撿了回來。

  ————————

  春雨連綿,柳枝抽芽,燕京城中心一輛馬車緩慢駛進街巷,車輪碾過石板縫中探頭的青芽,偶爾帶起幾點泥水,濺在道路旁的石階上留不下絲毫印記。

  車夫帶著斗笠披著蓑衣,看不太清相貌,只是持著馬鞭暴露于空氣中的雙手上滿是厚繭,細小的傷疤無數(shù)。

  帶著點濕冷的微風時不時掀起車廂的窗簾,一個一頭銀發(fā)看面相卻不過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孩童坐在其中悠然自得。

  少女梳著丫鬟的發(fā)型,身材玲瓏嬌小,不過豆蔻年華,望著隨著顛簸不斷擺動的窗簾縫中偶爾露出的街景滿是好奇。

  男孩約莫七八歲,衣裝貴氣,不長的頭發(fā)高高束起,眉宇間始終帶著些許嚴肅,卻依舊藏不住眼底的興奮,為他的稚氣添了幾份可愛。

  男孩稱呼中年人為先生,言語間頗為尊敬,二人始終在閑聊著,或是山水街坊,或是江湖廟堂。凡是男孩問的,中年人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用其溫醇的嗓音耐心的講著。

  “先生,由此一路向南,可能到你說的滿山劍鋒的劍……劍墳?”

  “那叫劍?!纱讼蚰蠎斒堑搅私希髟傩胁拍艿絼?。”

  “先生,江南城中的河比我們燕京的護城河都要長,還要寬嗎?”

  “喔,要長不少,也要寬了許多?!?p>  “先生,那江南的河是天下最大的河嗎?”

  “嗯……江南的那不叫河,叫江,這江嘛……”

  少女微笑著望著兩人,拿出水囊竹杯,打了一杯水用手捧著,安安靜靜地坐著。

  男孩短暫的結(jié)束了對話,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接過水,仍舊恭恭敬敬地遞給中年男人,后者并沒有拒絕,望向男孩的眼底盡皆是笑意。

  見狀少女有些狹促,趕忙再取出一只杯子打了杯水,有些不太習慣地小聲道:“少……少爺……”

  男孩并未怪她,接過水杯抿了幾口,笑道:“聽著有些怪怪的,不過我很喜歡?!?p>  中年男人并未在意少女的失職,飲盡杯中之水后用衣袖拭了拭嘴角,握著竹杯問道:“如此一來她可算是你的大丫鬟?”

  少女見提到自己,微羞地低下頭,不敢望向那個儒雅的中年男人。

  馬車穿過平整青石板所鋪的街道,逐漸駛出城中心,來到靠外的商販區(qū)前的石子路,顛簸不已。

  過了那陣顛簸,男孩將未飲盡的水杯放在條凳上,雙手抱胸,很認真的想了想,回答道:“她就是我的大丫鬟?!?p>  中年男人呵呵一笑,調(diào)笑道:“大丫鬟以后可是要陪嫁的,青兒你可想好了?”

  被喚作青兒的少女聞言俏臉一紅,將頭低的更深了,顫聲道:“先生說笑了,青兒哪里配得上……”

  還未等少女說完,一只均勻白嫩的小手便抓著竹杯伸了上來,竹杯中晃蕩著晶瑩的水光,抵上了少女的嘴唇不讓她繼續(xù)說下去。

  男孩瞪著雙眼,舉著杯子示意她喝水,少女剛要再說話又被竹杯抵住嘴唇,實在架不住男孩的胡鬧,只得也輕輕抿了一口。男孩輕哼一聲,將竹杯塞回少女的手中,沖著中年男人嚷道:“先生老不尊,就會笑話青兒姐?!毖粤T再看向少女:“姐姐不要理睬先生,我?guī)憧囱嗑┙至??!?p>  中年男人無奈地撇撇嘴,少女低著頭羞紅著臉也只憋出個“好”來。

  其實所謂的燕京街柳就連男孩自己也從未看過,但這并不能耽誤他對這一切的憧憬,一顆心完全塞進了先生口中的江湖,不論是山水中的江湖還是那刀與劍組成的江湖。但于他而言都是遙遠的,遠到他連那抽象的概念都不得而知;又或許是臨近的,近到那喧鬧嘈雜的人聲就在耳邊。

  車夫突然停下馬車,望著眼前的鬧劇微掀竹笠,露出半張胡子拉碴的臉來,一直關注著窗外的中年男人伸手擺了擺手,掀開簾子就如同小孩一般蹲坐在車廂前看起了熱鬧,不忘回頭對男孩招了招手努了努嘴:“喏,這就是江湖。”

  車夫見狀微微一頓,又將竹笠拉了下去,微微側(cè)身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空隙,正容男孩的目光穿過。那雙小眼瞪得老大,伸著脖子有些激動的探頭望去卻頓時傻眼,他曾想過無數(shù)種江湖在自己面前展開的方式,或是綠林劫匪與商隊,或是兩家世仇血戰(zhàn)于鳴翠湖心間,卻獨獨沒想過,竟是六七個地痞流氓與那肉包子鋪的店家唾沫星子飛了起來。

  只見那雨棚下店家圍裙上滿是油污,微胖的身軀繃的筆直,一對漆黑的濃眉夸張的擰起,瞪視著那六個地痞。至于那六個地痞在這初春時節(jié)裹了幾層漆黑嘛污不知是何材質(zhì)的皮裘,各個面黃肌瘦,不停地擼著那幾乎不存在的袖子,看上去是非要干上一架才肯罷休。

  “張胖子,你就是存心想跟我們哥幾個過不去,就算那錢袋子是苗大娘她女兒的,跟你又有什么關系?”六個地痞中駝背的一個漢子啐了一口唾沫到那滿是油污的圍裙上。

  “老子又沒偷又沒搶,關你雞毛卵事?”

  那微胖的店家見著圍裙上那點污穢的沫子,面紅到了耳根,略大的耳垂抖個不歇,指著幾人惱怒道:“不偷不搶怎的會在你們手上?苗家姑娘送給你的不成?”

  先前啐了口唾沫的漢子聽得這話湊上臉,下巴微抬露出下頜處的一道刀疤,挑釁道:“指不定她們娘兒倆就好我們哥幾個這一口呢,這街坊鄰居誰還不知道她家男人的丑事……”

  “你他媽的……”店家雙眼一紅,沒想到這幾人竟是拿別人的家丑做文章,再看看周圍打著雨傘越聚越多的街坊們,想到那母女二人可憐的模樣不由得怒火中燒,轉(zhuǎn)身從案板上拔出還沾著蔥沫的菜刀,指向六人:“你再胡言亂語老子今天就砍死你們幾個畜生!”

  那些地痞見狀一愣,見其拿著菜刀頓時就心生了幾分退意。但刀頓在那并未有所動靜,駝背漢子再定睛細細一看那店家持刀的胖手還在顫抖,嗤笑一聲,按耐住幾個兄弟將退的意思,將原先縮回去的頭又往前湊了湊:“說還不讓說了……怎么,莫非你也惦記著苗大娘胸前那二兩肉?今天,大家伙可瞧好了,砍不死我他就是我孫子!來啊,老子讓你砍!”,言罷又向前邁了一步,離那沾著點翠綠的刀口僅僅兩步,戲謔道:“你敢嗎?”

  那六人一陣哄笑,紛紛伸出脖子,嘴里嚷著些含糊不清的葷話,戲謔地望著店家。

  店家握刀之手抖得愈發(fā)厲害,眼見周圍那些傘下之人對著這指指點點,嘴唇嗡動著卻又說不出話來,腦子一片空白,在這初春時節(jié)一頭大汗。話在眾目睽睽下說了出去,怎好收回?

  有些下垂的兩頰抖了抖,本來通紅的臉上無端生出了幾分慘白。

  街坊們不知在笑些什么,又在說些什么,就要哄散開來,卻見那胖店家眼睛一閉一跺腳,也不知罵了些什么便舉著菜刀沖上前胡亂揮砍。那幾個囂張跋扈的地痞見他真敢提著菜刀砍來,當即便駭?shù)母Z進人群,鉆入雨幕中四散而開,回頭望一眼的勇氣都丟了去。

  ——————————————

  簾子放下,馬車驅(qū)散了圍觀的人們,從那跌坐在積水中的微胖店家身邊駛過,碾過菜刀時發(fā)出一聲脆響,向著更外邊去了。

  “先生,這……也是江湖?”男孩有些捉摸不定地問道。

  中年男人笑著點了點頭,說了句讓男孩更加疑惑的深奧話語。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p>  然而此時中年男人的思緒卻全然不在那包子鋪和地痞們身上,想到那只臟兮兮的小手從傘下伸出,伸到蒸屜下拿出一個又一個包子后,還貪心地舀了一勺豆?jié){……

  男孩想了一會,似是理解了那句話的意思,自言自語的喃喃著:“……流氓們是江湖,包子店胖老板也是江湖……那偷包子的小賊也是江湖……”

  中年男人微微一愣,有些訝異于男孩也看到了那一幕,于是開口道:“江湖遠不止如此,還需你多看看才能明白?!?p>  男孩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沉呤片刻有些猶豫道:“先生……那小賊與我差不多大,江湖……不該是這樣的……”

  中年男人笑意更甚,沖著簾子外吆喝了一聲:“老劉,往東邊趕趕。”

  男孩感受到馬車的轉(zhuǎn)向偏離了最初的路徑,又有些猶豫的問道:“先生……就今天一天,能趕得及嗎……”

  一直安靜著坐在一旁的少女也有些擔心,手指絞住了衣擺,輕聲道:“少爺,燕京可大了,若是耽擱了怕是來不及……”這讓男孩的眼神有些黯然。

  中年男人聽著耳邊的風雨聲,看了看簾子一角露出的灰暗天空,揉了揉男孩梳理整齊的頭發(fā),揪了揪少女扎起的辮子,用他那讓人安心的醇厚嗓音道:“燕京很小,想做便做?!?p>  ————————————————————————

  兩口吃掉一個包子,四口便飽了,再喝掉那連勺舀的一大口豆?jié){,扔了勺去,打了個大大的飽嗝。捂著胸口里那一大坨的滾燙,有些高興于接下來兩天都餓不著肚子了,于是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干燥的石階上,潮濕的后背在石階上印出一個小小的人印。

  在這個院子的屋檐下,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因為這里是城東,是官員們的府邸,自然不會有地痞與同行敢來此處,萬一礙了某位權(quán)貴的眼,缺胳膊少腿都是萬幸了。

  然而他并不怕,只有他讀懂了那張告示里的內(nèi)容。

  燕帝放棄了北伐,選擇了休養(yǎng)生息,三十年的南征北戰(zhàn)平定了南方卻沒能打下北方,他必不能甘心。那么北伐的任務便會交給他的兒子們——大臣們要趁著此次燕帝六十的壽辰選擇好站隊了。

  誰還有空管他這個小乞兒?

  噠噠噠噠。

  這是雨落在了他仰天所視的屋檐上,新砌的青瓦平整光滑,聽起來格外的清脆悅耳。

  咚咚咚咚。

  聲音沉悶,就像密集的鼓槌不斷的敲擊在鼓面上。

  小乞兒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把油紙傘,水滴順著傘沿滴下,滴在了胸口里滾熱的包子上。

  中年男人一襲白衣身材纖長,一頭銀發(fā)與白衣重合,雖已達不惑之年,皺紋覆蓋下的臉亦如冠玉,氣質(zhì)脫俗,猶如謫仙下凡,此時正似笑非笑地俯視著那四仰八叉的小乞兒。

  糟了!

  小乞兒心中一驚,僅僅一眼便看出這男人非富即貴,趕忙一個打滾朝著反方向奔走而去,誰想?yún)s與另一人裝了個滿懷,跌坐在了雨水中。

  恍惚間看見一只白皙之手向他伸來,抓在了肩上,意外的有力,將他“拎”了起來。

  待得他已站穩(wěn)才看清原來是一紫衣男孩,男孩一雙眸子清亮有神,雖然年幼卻貴氣逼人,身后一綠衣少女撐傘而立,比男孩高了近一個頭,傘面不大,少女撐傘之手前傾顧全了男孩,肩上紗衣卻已濕,貼在了外穿的衣物上。

  紫衣男孩蹲下再立起,手里多了一只沾泥的包子,還散發(fā)著點點熱氣。

  這是先前小乞兒摔倒時從懷中跌出來的,小乞兒想也沒想便伸出手搶了過來,用自己不比泥水干凈多少的布衣擦拭著包子。

  男孩舉在半空卻空無一物的手頓了頓,如同一個小大人一般將雙手負后,“這包子,還能吃嗎?”

  小乞兒看了看前后,這不知誰家的后院門前已被這三人占據(jù)左右,唯一的空檔不遠處還有一身著蓑衣腰間跨劍的男子,想來也是他們的人,自知已是無路可逃,既不插科打諢,也不哀嘆抱怨,只是將那帶著泥水的包子塞進口中,一口便吃了個干凈。

  男孩見狀愣了愣神,一旁的少女捏住了男孩負后的衣袖,不知何意的緊了緊。

  塞進嘴中已是不易,和談吞咽入腹?

  本著吃飽了好繼續(xù)受罪的小乞兒卻是差點當了個飽死鬼,噎死在原地。好在那中年男人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個竹杯,其中還剩半杯清水,助他下咽,這才免去了那可悲的下場。

  待得小乞兒呼吸通暢了,男孩才繼續(xù)問道:“為什么要偷?”

  這很顯然是個白癡問題,小乞兒用那雙噎的通紅的雙眼生生白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卻不答話。

  “那店家是個好人,江湖俠士應該劫富濟貧,你不該偷他的。”

  “……”

  “我給你幾塊銀錢,你去把包子錢付了,與店家道個歉?!?p>  “……”

  “不然我便按大燕律法處罰你?!?p>  說到這小乞兒才有所反應,盯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質(zhì)問道:“你不過與我一般大小,有何職權(quán)私自處罰我?”

  說到此處中年男人來了興趣,走上前為其撐住雨傘,低頭問道:“你還懂大燕律法?”

  小乞兒冷笑著,學著男孩的模樣負起了雙手。

  見那小乞兒并不理睬自己中年男人也并不惱怒,含笑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小乞兒聽罷哼哼兩聲,并未反駁,背后微顫的雙手卻毫無隱藏的顯露在了男人眼前。

  男孩先前被其質(zhì)問略顯尷尬,站在傘下低著頭仔細想了想才繼續(xù)道:“除卻官府自是無人能對你動用私刑,但我若是將你綁去報官,你又當如何?”

  小乞兒心中不免將這紫衣少年再看低了幾分,只道這便是貴人家的小公子,還真信官府的那套說辭。但細細想來,大抵明白了這幾人并非為官,至多是些富人,不然將他一個乞丐當街打死又何須多費口舌講這些道理?

  如此便放下心來,放下雙手,試探地問道:“這么說來,是不是只要我去付錢道歉,你們便不會報官?”

  男孩正要開口,衣袖又被少女扯了扯,男孩手心覆于少女的手背上,示意其安心,點頭道:“可行?!?p>  ——————————

  看著小乞兒撐著傘從包子鋪中走出來,手中還捧著兩個熱騰騰的大肉包,坐在馬車中的三人笑了笑,放下簾子便準備向著南城走了。

  那小乞兒卻喊了一聲,朝著馬車舉了舉手中的傘。

  男孩頓了一下,喊停馬車,伸手將正欲與他一同下車的少女按回座位,撐起油紙傘便獨自一人下了車。

  二人于馬前站定,小乞兒收了傘,伸向男孩。

  男孩并未接過,認真問道:“你可愿隨我一同讀書?”

  小乞兒微微一愣,旋即一聲冷笑,伸出的手并未有收回的意思。

  男孩點了點頭并未堅持,伸手將傘接過,轉(zhuǎn)身登上了馬車,還是回頭看了一眼,“日后做個好人?!北沣@回簾中,留下那小乞兒站在雨中,打濕額前亂發(fā)。

  隨著馬車漸行漸遠,小乞兒收回了視線,露出了一個完全不符合他這個年齡的譏諷表情,隨處找了個屋檐躲起雨來。

  手中兩個熱騰騰的包子中夾著一個名貴的玉佩,是從遞傘的那一瞬便從那男孩腰間摸走的。

  小乞兒將玉佩提在眼前端詳著,那碧綠無雜的玉佩可比那把油紙傘值錢的多了,若是能賣個好價錢,接下來幾年恐怕都不會餓著肚子。

  如此想著,心中不免又將那連一把傘都舍不得的富家少爺鄙夷了一番,得意勁上來了四仰八叉的倒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便橫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一旁的水洼之中。

  “狗雜種,在老子面前假裝掉了錢袋,害的老子腦袋差點給那蠢東西砍了去!”

  駝背漢子收了收腿,嘴角一抽,心中仍不解氣,追上前又補了一腳。

  第二腳力度遠大于第一腳,正踢在小乞兒微鼓的腹部,再次飛出去砸在了墻上。

  小乞兒捂著肚子在積水中幾欲起身都以滑倒告終,最后“哇”的一聲還未消化的包子皮與肉餡便嗚嚕嗚嚕的吐了個干凈,腹中實在無物后從唇角溢出的白涎帶著條條殷紅。

  漢子走上前,看著倒在污穢之中的小乞兒露出幾分猙獰之色,嗤笑一聲揪住了小乞兒額前濕漉漉的頭發(fā),將其拉坐起來,卻看到他捂著肚子的手捏成拳狀。漢子略一深思,摳開了小乞兒的拳頭,其中竟是一塊美玉。

  “竟是偷得這么個好東西……媽的……人賤運氣倒是不錯……”漢子雙眼放光,抽出那塊玉佩,仔細的打量了一番,塞進了自己的荷包里,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小乞兒,轉(zhuǎn)身離去。

  還未走開多遠,驟然覺得后背一陣陰寒,回頭望去,那小乞兒靠坐在墻根,頭無力的耷拉著,一雙眼睛卻是無比怨毒的望向漢子的方向。

  漢子咒罵一聲,飛身上前一掌將其扇倒,按在了那攤污穢當中,“你真把自己當人看了?我今天就是將你打死了,你又能怎樣?你這爛賤的乞丐就是在這里臭了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

  看不見那怨毒的眼神漢子終是舒服了些,摸著荷包里的那抹溫潤大咧咧的走了。

  雨還在下,不斷地沖刷著這座城池。

  同樣的事發(fā)生在不同的地方,或沉默或悲鳴又或嘶嚎地演繹著。

  那屋檐上的雨積成水流,滾落而下,澆在了小乞兒的頭上。

  小乞兒抽動了一下,感受到了來自身體的痛楚,無聲的哀嚎著。

  似是在驗證那地痞所說一般,偶有行人撐傘路過也仿佛不會低頭一般,偏偏又能精準的繞過那嘔吐之物與在其上趴著的小小孩童。

  身體逐漸蜷縮成了一團,在那片來自自己身體的污穢中縮成了一個小小的球。

  良久,冷到麻木的小乞兒打了個寒顫,牽動著傷痛之處讓他咧了咧嘴。嘗試性的松開身體,疼痛逐漸能夠適應,于是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喝了下去。

  自嘲般的笑笑,從懷中掏了掏,摸出一個濕漉漉的包子,松軟的面皮都被雨水浸透,變得冰冷而又沉重。

  包子皮上粘著一張薄紙,材質(zhì)卻是不錯,在雨水中那般滾爬都并未擦破。

  小乞兒揭下那張薄紙,看了一眼,如遭雷擊。

  又過了許久,他將包子塞進了嘴中,用力的嚼著。

  鼻血也好,眼淚也罷,都順著那張黝黑的瘦臉流進嘴角,染在了那濕冷的包子上,有些腥甜,也有些咸。

  他既能摸到那男孩的腰間,那男孩自然能夠著他的胸前。

  那是一張銀票,數(shù)額三百兩。

  ———————————————————

  小乞兒拖著步子來到了城東,找到那把被自己丟棄掉的大鐵勺,費了一個包子的勁砸斷了鐵勺的勺頭,只留下尖銳的桿子。

  小乞兒拖著步子來到了城南,繞了兩三個巷子走進一個胡同,轉(zhuǎn)身進了一間破敗已久的倉庫,借著房梁上破碎的舊瓦投下的微光搖了搖手中的濕紙,虛弱的喊了聲:“老大,我給你帶來了三百兩的銀票。”

  悉悉索索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黑暗中跳出一個粗布衣衫、身材中等、大髯少發(fā)之人,借著微光剎那便看清了那張銀票,伸手便抓。

  一只冰涼鋒利的鐵器卻也適時的抵住了他的胸膛,悉悉索索的聲音驟然停止,群擁的乞丐們能看清那張銀票自然也看得清那鐵器反射出來的微光。

  “老大,幫我個忙,這張銀票便歸你?!毙∑騼鹤笫峙e著銀票,右手握著鐵勺的斷把,鋒銳處已扎出點點血跡。

  大髯者強忍住胸中怒氣,吐出一個“講”字來。

  小乞兒環(huán)視一周,看著那群躍躍欲試的乞丐們露出陰惻惻的慘笑:“幫我殺一個人?!?p>  ————————————————————

  那日下午,燕京城中少了一個駝背的地痞,多了一個手持鋒利鐵器,另一手拿著一張濕漉漉的銀票,口中還叼著一個碧綠玉佩的小乞兒。

  小乞兒的半邊臉腫脹著,鼻子里不斷地向外滴著血,一點一點落在了這雨水堆積的地面上,很快便被稀釋不見。

  他的身前有著十幾個乞丐,皆目露兇光,卻不敢上前。

  “若是你們逼我,我便吞了這塊玉,將這張銀票撕得粉碎……”

  兩邊僵持著,一進一退,直到退至巷口。

  小乞兒咧嘴一笑,那抹碧綠下又滴下幾滴觸目驚心的猩紅,將手中的濕漉的銀票平放在了地面之上,拿著那斷了勺頭的把子指著,退到了馬路上。

  不遠處便是城門,乞丐們自是不敢追出去,若是給官兵看到了都吃不了好果子。

  然而大髯者的眼神卻冷的驚人。

  今日你走了,遲早會回來的。我能殺一個地痞,自然也能殺一個乞丐。

  再僵持片刻,小乞兒丟下那個勺把,踉蹌著向城門邁去。

  要去哪里他也不知曉,只是記得那輛馬車順著城南大道而去,所以他便要追去。

  這場春雨漸小,小乞兒捂著肚子拖著步子,一步步挪向城門。

  不過三四里的路程,小乞兒卻走了近一個時辰。

  走到烏云散開,太陽的余暉落下。

  穿過那道城門,跨過燕京城南的那座石橋,邁出河邊生出新芽的柳林。

  遠遠望去,一大一小兩人迎著夕陽留下兩道漆黑的背影在馬車旁負手而立。

  忽有風來,溫柔拂面。

  這便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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