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對櫻庭外的所有認知還停留在流傳甚廣的小說《百花錄》中,她所思所想無非是在宮中有一席之地能夠有機會回到櫻庭與師父師娘團聚,或者更進一步能成為櫻庭的一道有力的屏障。所以雨落離開櫻庭的路上并沒有哭哭啼啼,而是噤了聲音,不時透過轎簾的縫隙觀察起送她入宮的這幫人。
因著一直留心轎外情況,細心的雨落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一行人兜兜轉轉卻仍是停留在同一的景物中。風碩雖曾傳授過奇門遁甲給雨落,但其中玄妙難懂使雨落以為這世上能真正精通運用得起來的定是寥寥,卻不想今天竟被自己碰上了。
雨落心想:“這么大費周章,一定不是沖我這個小丫頭來的,那么就說明護送我的領頭的是個難纏的人物。這下有好戲看了。”思及此,雨落暗暗抻直了轎簾,留出一道細細得縫隙,目光追尋著那個高大的黑衣男子。
突然轎門一開一合,待雨落反應過來時,只覺轎子一沉,有人上了轎子。
“姑娘有何吩咐?”
本以為耿青蓮那家伙的聲音就已如珠玉落盤清貴不可言,卻沒想到世上卻有比之更清冽百倍的聲音。
雨落定神細看,認出了眼前的就是接她入宮的那個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便將身子些微往后挪了挪,為其騰挪出位置,問出了心中疑問:“請問先生,可是遇上了奇門遁甲之類的擋住了入宮的去路?”
“你是怕我無法順利護送你入宮?”那人并未正面回答,反而笑問雨落,語氣隨意,好似故友閑談。
顯然是沒料到對方會如此回答,雨落抬眸望向身前的男子,只見并不十分寬敞的轎子使男子只能弓背盤腿坐于雨落腳下,他有著一張極為靈秀的臉蛋,讓雨落想起師父講過的山鬼精靈,不似凡物,與他過于結實高大的身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出眼前人絲毫不慌反而有些期待發(fā)生什么事的神情,雨落有些惱了,提高聲音說道:“看來你不是不能破陣,而是想利用那些護送我的車隊做餌,引幕后人現(xiàn)身。你身為他們的首領,除了保障我的安全,更應該保護你的手下!”
男子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玩味地打量雨落,輕飄飄留下一句:“蘭少陵,我的名字。”便閃身出轎。
蘭少陵...等等,怪不得剛剛感覺兩個人很像,此人莫非就是晟櫻國最年輕的國師,耿青蓮一直視為榜樣的表哥?果然一樣令人討厭。
正在雨落胡思亂想之際,轎子卻毫無預兆地重重落地,四周充斥著瘆人的肅殺之氣。雨落汗毛直立,手不自覺扶上腰間的短刀,時刻警惕。突然,皮肉破裂聲混合著凄厲的慘叫在轎外此起彼伏地響起。雨落暗暗心驚,正欲出轎查看,一股強大的氣流涌入轎內,將她逼入轎中,動彈不得。如此深厚的內力,怕是和師父不相上下。
待氣流消散,轎子已重新啟程,蘭少陵不知何時坐在雨落身旁,把玩著那把原本別在雨落腰間的短刀。
“這把刀是姨父送給青蓮的成人禮,由天下第一的鑄劍大師遍尋三年,最后在西域尋得這塊天外隕石,耗時七七四十九天方煉成。他把此物贈你,便是在宣告主權。唉,原本覺得你甚是有趣,想好好陪你玩一玩的,可惜你已是青蓮認定之人,碰不得了。”
“把刀還給我!”雨落討厭蘭少陵輕佻的口氣,正欲奪回短刀,卻瞥見蘭少陵原本漆黑的眸子中有詭異的紅光隱隱跳動,身上血跡斑斑,心下駭然,手僵在半空。
似乎是很滿意雨落的反應,蘭少陵故意用赤眸死死盯著雨落,撩起雨落肩上披著的一縷青絲,似笑非笑道:”我可是按照你的吩咐才殺光那些賊人,以保護我的手下們不受傷害的?!?p> 雨落收回手,顯然已意識到他話里的意思,不覺心驚。
”可惜啊,我若不出手,他們尚有一搏的機會?!?p> 一路無話,雨落摸著自己空蕩蕩的腰間,渾身冰冷,不覺又想到耿青蓮。
其實耿青蓮剛來櫻庭拜師的時候,和雨落十分要好,一日從風碩那里聽說了雨落的身世,就嚷嚷著要跟雨落結拜,做雨落的家人、好大哥保護他,還把自己的貼身短刀送給了她。這段美好的情誼自從辛竹到來,雨落漸漸與辛竹親昵才漸漸發(fā)展成了一對冤家。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青蓮,想到這里,雨落覺得讓蘭少陵拿著短刀也好,省得自己睹物思人,一再軟弱。
蘭少陵送雨落入宮后就再未出現(xiàn),傳說中的國君也遲遲沒有現(xiàn)身。雨落被安排在一處僻靜的宮殿,平日里除了教導禮儀的嬤嬤和幾個小宮女外,就再沒有別人來此。一晃數(shù)月,就在雨落以為日子要一直這么風平浪靜地過下去時,一道赴宴諭旨打破了這份平靜。
看著宮人們亂作一團為自己準備和清宴的衣服,雨落卻是徹底泄了氣,任他們擺布。
雖然竭力告誡自己冷靜,萬不可行差踏錯,連累櫻庭,也不能一蹶不振,讓師父師娘擔心??稍趯訉盈B疊的華服美飾加身后,雨落只覺自己就像個被壓在石底瀕臨爆炸的粽子,比在櫻庭練功時還要苦上數(shù)倍。
及至宴上,雨落被安排在離龍椅最近的左手邊,抬眼略微一掃,最近的大臣也在三丈開外。此時國君還未到,雨落注意到在自己正對面還設了一席,猜想那一定就是晟櫻國唯一的女吏,馮雉兒了。
不一時,鐘鼓聲起,大殿人語漸止,大臣們個個正襟危坐,雨落也暗暗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
只見身著暗紫色宮裝和明黃色宮裝的宮娥分列兩隊從殿門款款而來,及至殿中分散開來,侍立在諸大臣身后,緊接著是著玄袍戴高冠的御前侍衛(wèi)開道。大臣們紛紛起身,正欲行大禮,一記渾厚的女音,從侍衛(wèi)身后傳來:”國君身體不適,稍后再與各位大臣同樂?!?p> 雨落仔細地觀察大臣們的反應,發(fā)現(xiàn)他們無一人落座,似還在等待這道聲音的命令。果然,那道女音又緩緩開口道:”諸位請落座。“,大殿中人才紛紛坐下,卻無一人交頭接耳,皆是眼觀鼻鼻觀心。
雨落亦是垂首坐著,感覺到馮雉兒沖自己走來,隱隱有些期待。第一次得知馮雉兒是從師娘口中,連師娘都贊不絕口的人,一定不同凡響。
馮雉兒并未來到自己的席位,而是在雨落面前停下。雨落見狀緩緩起身,不慌不亂地沖馮雉兒施了一禮。
馮雉兒望著雨落,抬起羽毛團扇掩面而笑,愈笑愈烈,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滿座大臣也跟著紛紛大笑起來。
雨落見狀從宴席桌繞了出來,又對著馮雉兒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請馮大人請入座?!安⒆鲃菥鸵シ鲴T雉兒。
馮雉兒方才止住了笑,輕輕拍了拍雨落的手,附耳對雨落道:”想知道我在笑什么嗎?風碩那老家伙是我同門大師兄,特地囑咐我好好照顧你這個親徒兒。我佯裝不依,他就說什么要求我都可提得。我就渾說也要做你師父,氣的風碩那老頭在原地打了好幾個圈,最后竟然說把他的師父之位讓給我,還說就算你叫我?guī)煾?,叫他老家伙也使得。你說好玩不好玩?!?p> 雨落一時失神,低喃道:”師父他...“
”哎呦,傻丫頭,我是不是又勾起你想家的魂了?!榜T雉兒冰涼的手輕拂過雨落的臉頰,雨落只覺那殷紅的指甲似是要戳進自己的眼睛里。
”好了,別瞎想了,坐回去吧?!?p> 雨落卻是疑心重重。既然是師父的同門師妹,怎么以前從沒聽師父提起過。師娘向我談起馮雉兒時的樣子也絲毫不像舊相識。寢宮里最活潑好動的思言談起這位馮大人也是語氣曖昧,暗示其與國君不清不楚的關系。深宮重重,敵敵友友真叫人霧里看花。
過了片刻,繁重的頭飾終于讓雨落有些吃不消,稟明馮雉兒后,便悄悄出了大殿透氣。
”你們留在這里就好,我透透氣去去就回。“在殿外稟退左右,雨落便沿著楊柳湖堤一直向前走。
柳絮漫舞,宛若飛雪。讓雨落不住想起在櫻庭度過的十四載寒暑,不覺放慢腳步,抬手細數(shù)垂柳枝葉。
”姑娘,可是有眷戀之人?“一道男聲從層層疊疊的柳蔭道前方傳來,雨落一驚,邁腿就想往來時路走。
”看來縱有天下碧柳,也留不住無意之人?!?p> 聞言,雨落邁回了腿。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想留在櫻庭卻留不了的人,偏碰上這個無故傷春悲秋之輩,便回身朝那頭喊道:”公子何必兀自嗟呀,我就在這里,你走過來就是了。“
一陣暖風掠過,柳絮急急地擠做一堆,模糊了雨落的視線。待疾風止了,一抹高大的影子出現(xiàn)在雨落身前。
天底下還顯少有如此高大的人,雨落心想,抬頭看時,果然是蘭少陵。雨落下意識地望向蘭少陵腰間,并沒有耿雪蓮的那把短刀,正欲發(fā)問,頭頂蘭少陵清冽的聲音一反常態(tài),語氣恭敬:”國君,請?!?p> 糟了,原來剛剛發(fā)話的人是國君,就在雨落發(fā)愣之際,卻聽到辛流復爽朗的笑聲。雨落不禁腹誹這宮中的人大抵真的有病,見面就喜歡莫名其妙地大笑。
”你一定就是雨落吧?!?p> 雨落這時方才緩過神來,正欲下拜,卻被辛流復輕輕扶起。抬起頭時雨落正對上辛流復的眸子,不動聲色卻自有千言萬語,不覺詫異,威嚴的國君竟有這樣一雙會說話的含情目,不覺親近了幾分。又思及自己剛剛的莽撞,連忙開口道:”小女從小避世而居,粗野慣了,不想沖撞了陛下,實是無心之舉?!?p> 辛流復捻了捻自己隨風輕舞的長須,滿面帶笑,輕輕搖了搖頭,牽起雨落的手,道:”我看風碩把你教的很好。你也出來了這么久了,我們一同歸宴吧。“
雨落只覺小手被溫溫軟軟的大手輕輕包裹,卻不覺反感,便由他牽著回了宴席。蘭少陵卻是面色凝重地跟在二人身后。
眾人看見辛流復牽著雨落皆是交頭接耳。畢竟國君后宮空置,從未對哪個女子側目,更別提在大庭廣眾下牽著女子的手了。
馮雉兒收起了笑容,緊抿著嘴,從臺上下來,熟捻地扶著辛流復坐上龍椅。
席間觥籌交錯,弦音裊裊,雨落卻是毫不在意,時時望向下首,尋找熟悉的影子。
宴席直開到三更,辛流復身體不適便由馮雉兒攙回了寢宮,雨落也隨赴宴的大臣一同稀稀拉拉地退了下去。
雨落并未急著走,而是佇立在大殿的一角,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離開的大臣,卻仍是沒發(fā)現(xiàn)耿青蓮。
”不必等了,青蓮堅持向姨父提出要娶你過門,結果被家法伺候,臥床數(shù)月?!疤m少陵的聲音冷冷地從身后傳來。
怪不得...怪不得入宮前一晚蓮子沒有搬來同住,入宮后也沒有一點青蓮的消息。
雨落心下有些愧疚,恨自己以前只管對耿青蓮大呼小叫,從未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向他表白心意。
“姨父已向國君請旨,將青蓮送入漠北參軍。今天一早,已差人將他送走。”話畢,蘭少陵未作停留,轉身離開。
雨落此刻心中卻是空落落的,心想也許這樣對他們兩個人都好。耿青蓮一直向往男子漢建功立業(yè)的軍旅生涯,雨落也自知并不很懂愛為何物,還曾一度沉溺在辛竹的溫柔風度中。想到這里,雨落自嘲地搖了搖頭,心中默默祝愿耿青蓮一切安好,便也回了自己的宮殿。
是夜,龍熙宮傳召雨落。聞訊,宮人們皆歡歡喜喜,唯有雨落如墜冰窟。
明明還沒正式冊封,明明只見過一面,明明皇上今晚龍體欠安。可為什么...為什么這么急,就是今晚侍寢。
雨落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說不好整個櫻庭都會被牽連。認命嗎?不,自己并沒做好在深宮了此殘生的準備。那么只有一個辦法,裝病。
雨落取出隨身攜帶的九毒丹。只要控制分量就不會致命,還可以高燒不止。
想到這里,雨落拔下頭上鳳簪,來回剮蹭九毒丹,將粉末送至嘴中。但令她想不到的是毒素發(fā)作的如此快,不消片刻,雨落只覺身在煉獄,整個內臟都要被燒成灰燼,很快便沒了意識。
渾渾噩噩間,雨落感覺好似有絲絲縷縷的清風緩緩嵌入體內,燥熱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言喻的舒服,不禁呢喃出聲。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蹭著自己的右肩,癢癢的,雨落輕輕掙扎,睜開了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浸泡在湯浴中,一絲不掛。
慌忙回頭,急著確認撫摸自己肩膀的是誰。一張極其魅惑的臉出現(xiàn)在面前,不是別人,正是是馮雉兒,雨落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陛下本想傳你護送太子一同去漠北歷練,看你高燒不斷,才又命我進宮為你診治。“
雨落聞言一喜,原來國君暫時并沒有納自己為妃的意思。漠北之旅,又可以看見青蓮。思至此處,雨落從水中彈了起來,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來不及道謝,就往寢宮跑。
出發(fā)那天,辛竹身著金甲戰(zhàn)衣,享受著百姓的歡呼,好不威風。雨落跟在身后卻一心只想著見青蓮,連辛竹幾次回眸也未曾察覺到。就在大軍即將出發(fā)的時候,宮女思言急急忙忙地跑來遞給雨落一個包裹,雨落只覺奇怪,卻未多想,收了下來。
早上因為太興奮,連飯也沒吃上幾口,雨落此刻正饑腸轆轆。抬眼看見思言送來的包裹,心想思言一定在包裹里放了吃食,便將其打開。打開一看,里面靜靜躺著那把耿青蓮送自己的短刀和刻著蘭少陵字樣的腰牌,猜到定是蘭少陵的意思,便小心地將兩樣東西收好。心里覺得蘭少陵也不是表面上那么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