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邊最后一絲余暉燃盡,夜幕降臨。清霄殿廣場上燃起了數(shù)十盞巨型油燈,將這血腥戰(zhàn)場照得明如白晝。
遠(yuǎn)遠(yuǎn)飛來一個白衣人影,身形修長,迎著颯爽晚風(fēng)落下。那人眉目俊朗,身姿瀟灑,玉衡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禁皺了皺眉。
他絲毫不以為忤,目光從玉衡身上飄過,對執(zhí)素笑道:“看到二位言歸于好,真是令人欣慰??!”
執(zhí)素眼波流轉(zhuǎn),在他身上停駐片刻,道:“齊門主這會兒才來,莫非是來搶功的?我還以為你龜縮在千機(jī)門中,不打算露面了。只是不知道你如今究竟是站在哪一方呢?”
“仙子覺得,我站在哪方更有利呢?”齊無離言笑晏晏,神色中看不出喜怒。執(zhí)素臉上一片淡然,身子卻正了正,眼中露出警惕之色。
“在仙子眼里,我齊無離真的蠢笨到看不清勝負(fù)嗎?”
場上局勢分明,搖光雖然還在勉力支撐,但她的碧色真氣光芒漸淡,落敗不過彈指之間。而正在廝殺的仙道人士也僅余了一小部分仍然站立著,卻也是遍體鱗傷。
“你是個聰明人,不過魔主怕是信不過你了。誰叫你放著他的乘龍快婿不做,一副要與夏溟居劃清界限的架勢。如今再來投誠怕是悔之已晚?!?p> “那仙子不如將眼前這個大功勞讓給我如何?我勉強(qiáng)也算玉衡真人的弟子,聽說仙子最愛看人倫慘???”
“這么一個長相英俊知情識趣之人,連我都有點動心,難怪小丫頭們一個個前赴后繼?!眻?zhí)素嗓音嬌脆,波光瀲滟的雙眸從他臉上滑過,風(fēng)情萬種,“不過現(xiàn)成的機(jī)會讓給別人,我會不會有點吃虧?”
玉衡輕嘆了口氣,啞聲道:“殺個人而已,你們這樣討價還價許久,連我都聽得有點膩煩了。”
執(zhí)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斜眼睨著齊無離:“玉衡說的是,算了,這機(jī)會就讓給你了。”
“那便多謝了!”齊無離從執(zhí)素手上接過簪子,往玉衡胸前輕輕一遞。
“卜”的一聲,簪尖穿透兩層衣料,刺入皮肉。一絲鮮紅的血流出,浸濕了胸口的一片青衣,玉衡應(yīng)聲向前撲倒在地。
簪子僅僅刺入了心口一寸,執(zhí)素微微擰了眉,一邊疑惑地瞟著齊無離,一邊掌心翻轉(zhuǎn),順勢拍下。
“看來你還打算手下留情……”
話說了一半,她忽然看到齊無離陰惻惻地冷笑了下。執(zhí)素心中一驚,后頸有縷冰冷氣流倏然鉆入。
“我居然會相信他?”執(zhí)素微微失神,心下大是懊悔。
不過悔之已晚,失去知覺的前一刻,她指尖用力,在齊無離肩上掐出了五個深可入骨的甲印。
齊無離皺了皺眉推開執(zhí)素,正待查看傷勢時猛然聽到一聲爆喝!
“你敢對門尊下手!”
一道遒勁的掌風(fēng)遠(yuǎn)遠(yuǎn)襲來,如驚濤般拍在他的背上。齊無離毫無防備,腳下一陣踉蹌,摔倒在地上。
“我沒有!”
齊無離扶著車欄站起,擦去唇邊血跡,看到樓西憫面色冷冽,怒視著他。
“沒有什么?我若在此刺個窟窿,你覺得如何?”
樓西憫長劍如雪,在暗夜中劃過一道凜凜清光,指在齊無離心口。
“你不信的話就殺了我好了!左右這世間我也沒什么可留戀的了!”齊無離眼圈微紅,瞪著兇神惡煞般的樓西憫。
“是我錯看了你!原以為你良知未泯,只是一時走岔了路!”
樓西憫氣得渾身發(fā)抖,劍尖卻好似重逾千斤,再刺不下去半分。
正僵持不下時,兩根纖長的手指輕輕搭上樓西憫劍刃。樓西憫一驚,立即移劍相擊,不想那兩根手指看著細(xì)弱,指上真氣綿綿不絕,他竟半點都挪不動。
“西憫,是我。”
樓西憫抬眼看到玉衡正站在他身后,眸光湛湛,哪里還有半分頹唐。
“門尊,你已經(jīng)無恙了!”樓西憫又驚又喜,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只管提著劍發(fā)呆。
玉衡看了眼齊無離,點點頭,隨即又搖頭,道:“他那一劍解了迷夢生,我該謝謝他。作為代價,我的本元受損,修為終究大打折扣。不過無妨,天樞與搖光對戰(zhàn)許久,修為大損,對付他夠了?!?p> 只需滅了天樞,其余爪牙自不在話下。樓西憫喜形于色,他原以為今日仙道是輸定了。
齊無離冷笑著看相樓西憫,道:“樓師兄,你真的看錯了!”
“誰叫你出手沒個輕重!”樓西憫訕訕道,湊上去查看齊無離傷勢。方才他急怒之下全力擊出,雖修為未復(fù),也頗有威勢。
齊無離身形輕輕一晃,避開了樓西憫,傲然道:“樓師兄固然神功蓋世,不過我齊無離也不是泥塑的!”
“得瑟!”樓西憫失笑,搭上齊無離肩膀。
他的手才剛觸及齊無離便又收了回來,掌心暗紅一片,不由詫異道:“你這里怎么受的傷?”
“那賤人垂死掙扎,沒事。”
玉衡見齊無離與樓西憫言談甚歡,心中一動,道:“迷夢生如此歹毒,沒想到化解之法更是古怪。你是如何知道的呢?這香乃是芳華門的不傳之秘,外人可不知道?!?p> “我是怎么知道的?”齊無離一怔,仰頭望著懸浮在半空中的搖光。玉衡見他神色有異,想到他與阿若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心知必然是當(dāng)初阿若也吃過這迷夢生的苦楚。
只是他從未聽阿若提起。
“你們快去協(xié)助眾掌門除魔,我上去助搖光一臂之力?!?p> 齊無離嘴唇動了動,玉衡知道他的心意,當(dāng)下阻止道:“我們?nèi)酥?,無需旁人插手?!?p> “門尊保重!”
齊無離還待再說,見樓西憫對他搖搖頭,只得把話吞回了肚里。
玉衡提氣縱躍,身姿飄逸,一道清影在燈月交輝中冉冉上升,恍若天外謫仙。
“流云蹤不愧是仙道第一身法!”
不知是誰吟嘆了一聲,引得眾人紛紛贊同。見玉衡靈力運(yùn)用自如,仙道弟子信心大增,當(dāng)下精神百倍,與魔兵交戰(zhàn)時也似增了幾分功力。
齊無離怔然出神片刻,猛地聽到一聲利刃入肉之聲,樓西憫在他身后大吼:“阿離小心!”
陰森的氣息如鬼影一般靠近,齊無離衣袖翻卷,掌中已多了兩片雪刃,隨手甩出。
一聲慘嚎過后,魔影轟然倒塌。齊無離轉(zhuǎn)身看到樓西憫身上又添一道皮肉翻卷的刀痕,不由惱怒萬分,手中雪光不斷閃過。
夜空中,無數(shù)道寒光見縫插針,追隨著魔氣,如附骨之蛆。不過片刻,不久前還在張牙舞爪的魔兵便倒下了大半。
齊無離廝殺了一陣,抬頭望天,看到搖光還是獨自同天樞在以死相拼,方才的玉衡并不在她身邊相助。
“怎么回事?”
齊無離心中詫異,但想到玉衡修為高他太多,自然不會有所閃失,便將此事暫時放過一邊,去尋那些魔人的晦氣。
廣場的一側(cè)的燈柱下,熊熊烈火光芒萬丈,照亮了附近的每一寸地面,卻沒能照亮燈下的那一小片。黑暗中,玉衡身邊靠坐著天權(quán),面前的黑衣老者一動不動,顯然已經(jīng)氣絕身亡。
一刻前他還沒來得及掠到搖光身邊,便聽到了一聲尖細(xì)的吼叫。
“玉衡真人,你再靠近魔主半分,我便殺了你的好師兄!”
趁著眾人不備,卜叟悄悄潛到了天權(quán)身邊。
“你想怎樣?”
卜叟十根手指上指甲尖利如刀,掐住了天權(quán)脖頸,仰頭對著玉衡道:“地上有一帖符咒,你撿起來燒作灰吞下去,我便放了他?!?p> “玉衡,別上當(dāng)!”
“住嘴!”卜叟十指收緊,彎曲的長甲深深陷入天權(quán)喉間。
“我照做便是?!庇窈鈴澭鼡炱鸱?,輕輕一晃,符咒立即燃了起來。
“啊!”驟然間,卜叟口中逸出一聲慘叫。
微弱的火光中,玉衡驚怖地看到天權(quán)雙臂緊緊抱住卜叟,森森白牙咬住了卜叟湊在他口邊的側(cè)頸。這一口用盡全力,卜叟耳下血管破裂,血流從一個碩大的窟窿中噴薄而出。
卜叟方才制住天權(quán)時沒有遇到半分抵抗,萬萬沒想到明明不久前他看起來還跟一堆枯骨無異,此刻忽然死灰復(fù)燃,給了他致命一擊。
“我掐死你!”卜叟感覺自己的真氣隨著血流源源不斷溢出,漸漸干涸。驚怒之下,他用盡全力,將天權(quán)咽喉牢牢卡住,不讓他有一絲透氣的機(jī)會。
與此同時,玉衡手中符咒燃盡,化成了一紙煙灰?;鸸庀鐣r,他才發(fā)覺自己剛剛紓解的靈力好像被鎖住了一般,無法自如運(yùn)轉(zhuǎn)。
“在你吸入符咒厭惡的那一刻……我的法術(shù)便已生效……原本只要你乖乖聽話……我可以替你解開……現(xiàn)下就怪你的好師兄吧……”卜叟身邊積了一灘血,面容血色全無,蒼白如鬼。他伏在地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瞥見玉衡面色驟變,頓時低低笑了起來。待到幾句話斷斷續(xù)續(xù)說完,笑聲戛然而止。玉衡一探鼻息,竟是氣絕身亡了。
天權(quán)面如死灰,怔怔地看著卜叟的尸身,愧疚萬分。
“無妨,他的法術(shù)淺薄,不值一提,我調(diào)息一陣便能自行解開?!庇窈庖娞鞕?quán)喘得厲害,脖頸上淤黑一片,便在他身側(cè)坐了下來。這話倒也并不完全是安慰天權(quán),卜叟這一招雖然陰毒,卻也低估了玉衡。
天權(quán)聞言面色微微放松,緩緩垂下頭去,身子斜斜靠在玉衡身上。他骨瘦如柴,輕飄飄的好像張紙一般,似乎隨時會飄飛出去。
事是人非,天權(quán)師兄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那個外柔內(nèi)剛的仙道翹楚。想到這里,玉衡悲從中來,輕聲道:“師兄,等到這場風(fēng)波過去,你還是跟我一道去修元殿住著吧!”
天權(quán)含糊地嗯了一聲,抬頭定定地凝視著上方與天樞殊死相拼的搖光。她的眉眼,她的容貌,于他而言是全然的陌生。但她那專注的目光,那倔強(qiáng)的神態(tài),絲毫未變,一如兩百年前在他心底深深刻下的模樣。
“搖光……”這一聲輕柔的呼喚,就好像一縷遙遠(yuǎn)的風(fēng),攜帶著天盡頭的芬芳,滿懷著滿腹的相思,終于飄到了目的地。
“師兄放心,搖光我也會妥善安置?!?p> 天權(quán)嘴角含笑,點了點頭。他的手原本搭在膝蓋上,這時突然垂了下去,發(fā)絲花白的腦袋也失去了支撐,在玉衡臂彎處滑落。
“師兄?”
玉衡心慌意亂地支起天權(quán),眸中含淚。只見天權(quán)雙目緊閉,一張臉已經(jīng)褪去了生的氣息,但他的神色確實安詳平和的。他多年來處于憂傷困頓,近日又接連奔波,身心俱損,早已瀕臨油盡燈枯的絕境,只是心事未決,故而才一直撐著。也許他本可以多撐一會兒,但卜叟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師兄!”
玉衡心膽俱裂,一聲凄厲至極的尖嘯氣貫長虹,在清霄殿上空縈繞。搖光與天樞激斗正酣,聽到嘯聲不由眸光低垂,瞥了一眼。
這一瞥之下令她遍體生寒!她看到天權(quán)橫躺在地上,邊上的玉衡狀若癡狂,面上血淚斑斑!
“天樞,我跟你拼了!”
空中碧芒如同爆炸一般,剎那間膨大成了一個光球,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天樞原本勝券在握,猛然間發(fā)現(xiàn)搖光真氣在驟然間暴漲,自己的真氣被對面吸引,連同人都被拉進(jìn)了光球。
“搖光,你瘋了!不想活了嗎!”天樞察覺出不對,拼命往外掙扎,試圖脫離光球的控制。
“你別忘了,現(xiàn)下你丹元中的靈力傾囊而出,即便贏了我,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我是瘋了!我是不想活了!我早就死了!兩百年前,我從清霄殿后跳下的那一瞬間,我便已經(jīng)魂飛魄散!”
那碧色光球乃是搖光靈力所結(jié),耗費了她所有的真氣。時間推移一分,她的真氣便消耗一分,直到油盡燈枯。
玉衡從悲傷中驚醒,抬頭一望便知那光球是搖光一身靈力所結(jié),不由失聲驚呼:“搖光,你做什么!”
“小師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就讓我來結(jié)束吧!”
那碧色光球粲然生輝,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光球在風(fēng)中漂浮,逐漸上升,天樞見逃不出去,干脆也靜了下來。搖光神色怔忡,癡癡地看著面前這道泛著幽幽碧色的透明屏障。
“搖光,何必想不開呢?你等了兩百年才與你的小師兄重聚,難道舍得就此天人永隔嗎?”
天樞窺見她目光透過光障,投射在玉衡身上,知道她對他并未忘情。
“已經(jīng)太遲了,兩百年能發(fā)生很多事情。”搖光幽幽道,“你不該將賭注押在我身上的?!?p> “搖光,你別忘了是誰讓你重生!”天樞見搖光不為所動,心內(nèi)微微發(fā)慌。他籌謀了兩百年,眼看即將成就大業(yè),如何甘心一切付之東流。
“天樞,你問過我愿不愿意重生嗎?”搖光目光慘然,透過光障,她看到玉衡仰著頭著,臉上布滿了憂色。
“這事都怪玉衡,若非他在你與掌宮之位間舉棋不定,我也不必費這個心!”
一聲脆響,搖光狠狠一巴掌打在天樞臉上。
“住嘴!狡辯,推諉,你能不能有點出息?能不能坦然承認(rèn)一回!”
說話間,碧色光球逐漸縮小,翠色越來越濃重,好像有無形之火在淬煉一般,漸漸熬干了水分。光球中兩人面目越來越模糊,再也看不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