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嵐塵雪換下了月牙白,讓庭芳選了一件淡紫色的衣裳。她的眼前仍是蒙著一層霧,但好過昏暗的世界。
她脫下衣領(lǐng),鏡中映著,可她什么都看不清。她撫上肩頭的朱紅刺青,又撫上另一個肩頭,隱約有個月牙的淤斑。
她不禁嗤笑。
庭芳納悶,“傻笑什么?”
“想起些舊事,現(xiàn)在覺得很有意思。姐姐今日要為我畫個好看的妝容啊?!?p> 庭芳聞言,內(nèi)心歡喜。從她病了,便不再施粉黛,今日主動要求畫妝,看樣子她不再迷茫了。
“放心好了。怎么說也是花魁的手藝?!?p> 遠山黛,拂拂雙腮,蔻丹指,霧鬢云鬟。
嵐塵雪從藥堂前經(jīng)過,惹來取藥看病的人一致的目光。
“小姐,還是那么好看?!笔|蕓喃喃,而后狠狠掐了一下旁邊的蘇瑄?!艾u哥~”
蘇瑄收回目光,兀自為病人診治。
“塵雪,我同延言上山采藥去了?!蓖シ嫉?。
“嗯?!?p> 嵐塵雪兀自坐在醫(yī)館前曬著太陽,眼前一個個黑影經(jīng)過?,F(xiàn)在是五分,等治好七八分,她就又可以重新看清這個世間的樣子了,就可以看清那個人的臉龐了。
越想,她的心情越發(fā)舒暢,好到想唱歌。
她的腦海里出現(xiàn)一個旋律,雙唇翕動哼起調(diào)——《無歸》。
她與他的初見……
她與他的兩兩相厭……
她與他的生死與共……
她與他的愛恨糾纏……
她與他的相望……
她與他的相守……
她與他的一切隨著旋律一一浮現(xiàn)。
嘴角微揚,她置身于另外的一個世界。
耳邊赫然傳來了另外一個樂聲——簫。
嵐塵雪緩緩站起身,細聽去。確實是簫聲,不過氣力不足,簫音欠缺,與百里川吹的簫音差遠了,應(yīng)該是個不擅長的賣簫人。
她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便邁步向著那簫音走去。
她還沒有在無人陪護的情況下離開醫(yī)館,不過沒有問題。她看得清五分,來回走動的人影,她還是可以避開的。
她要為百里川買一支簫,可以讓他繼續(xù)吹簫給她聽。
嵐塵雪尋著簫聲走去,赫然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身前,她反應(yīng)不急,一個踉蹌險些倒地,幸好被攙扶住了。
“抱歉,我眼睛不好,撞到您了?!?p> 身前的人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讓開。
嵐塵雪心想,莫不是她將人撞到,惹了這人生氣。她離他很近,微微可以聽到這人的喘息聲。
“真的,抱歉。”嵐塵雪屆時抬起頭來,覺得這樣似乎更有誠意?!拔也皇怯幸獾?。”
她的眼前佇立著一個黑影,光線從他的身后衍射過來。高大的身軀,至少高她半頭,因為她要仰頭才看得到這人的頭部輪廓,她心想該是一個男子。
她的心忽得狂跳,因為她看不清這人的喜怒哀樂,也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若是……我將您撞得哪里不舒服,我可以帶您去診治?!彼蝗幌肫鹆四且淮蔚耐谛恼?,不免忐忑。
高大的黑影依舊不言不語,一只手緩緩的向她的臉龐伸了過來。她下意識地躲避,那只手便繞到她的耳后,捋過一縷發(fā)絲。
發(fā)絲落回身前,那個身影兀自緘口不言,赫然一個類似樹葉形狀的東西晃在嵐塵雪的眼前。
她松了一口氣,原來只是幫她摘了發(fā)上的落葉。
“謝謝,我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你不要介意。”
她可以感受到定在她臉上的目光,只是這個人遲遲就是不肯說話。忽然,她想到了一點,來茯苓街的多是求醫(yī)治病的。
嵐塵雪試問道:“難道……你不會說話?”
那身影遲疑片刻,便點了頭。
“原來是這樣?!睄箟m雪舒了一口氣。
“一個瞎子撞到了一個啞巴。”她喃喃低語,嘴角撇出一個自嘲的笑。
“其實,我耳朵也不太好使,幾個月前還都聽不到任何聲音。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至少可以聽清一些。”
她平平淡淡地說著,卻突然感覺到對面的身影一頓,連呼吸都變得沉了幾分。
她轉(zhuǎn)而笑了笑:“沒什么好驚訝的,往好的方面想就好了?!?p> 忽然,她才意識到聽不見那個簫聲了。
“能不能拜托你幫個小忙?我剛才聽到簫聲,這附近應(yīng)該有個賣簫人吧。我想買支簫送人,你能幫我看看在哪里嗎?”
她知道這樣拜托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有些唐突。蘇瑄、蕓蕓在醫(yī)患太忙了抽不出時間。現(xiàn)在能有人給她看路,也挺好的。
又是那只手緩緩拉起了她的手,攤開手心,指尖在掌心劃動。
嵐塵雪一怔,一股莫名的感覺縈繞在心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傆X得此時手心里的劃動與庭芳等人在她手里寫下的感覺不一樣。舒緩微妙的也劃動在她的心里。
“走了?”她有一絲失望。
手掌依舊握在那人的手里,掌心上有一點感覺,好像這人想寫什么卻又放棄了。
嵐塵雪道:“你不能說話,可醫(yī)治過?那里的蘇瑄大夫可能能幫到你?!?p> 手心里留下了回答——不必。
嵐塵雪想了一下,收回了手掌,抬頭對那人莞爾一笑?!昂冒?。那……我回去了?!?p> 她垂目,轉(zhuǎn)身便要離去。屆時,她的手腕赫然被握住,不禁讓她一愣。
指尖重新在掌心劃動,如涓涓小溪的流淌,如清風徐來。她還沉浸在手中筆劃的痕跡,身側(cè)一股流波,眼前倏地便通亮了,光線籠罩。那個黑影消弭,就像從未來過。
她佇立在原地,街上噪雜的聲音中并不存在方才的簫聲??磥恚莻€賣簫人真的離開了。
她避著人影回到醫(yī)館前,館內(nèi)仍是一番忙碌。她兀自坐在館前的矮椅上依靠著木門曬著太陽。
身上暖了,可心里就有那么一塊地方,好像失去了什么,錯過了什么。是什么她說不上來,但她覺得空。
難道僅僅只是錯過了那個賣簫人嗎?
歡暢的氣息好像被帶走了,她在那里呆坐著,卻不能同之前那樣控制思緒。散漫無痕,空落落的,她甚至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